在場的記者肯定被瑞斯特打點過,即便不是全部都有打點,至少也有八成。
這些記者除了一開始問了一些跟前兩天那件事有關的問題之外,後面就開始問於東參與製作的那幾部電影,等到這幾部電影問結束之後,他們又問起了《活着》跟《紅高粱》。
等到電影的事情問完了,他們又開始引導着於東他們幾個聊一些未來的計劃以及文學相關的話題。
而且他們沒有厚此薄彼,四個人都很受他們的關注。
那邊莫言正在回答記者的問題,於東低頭看了看手錶。
他跟克萊齊奧約的是六點見面,這邊肯定要提前一段時間結束。
不過令他沒想到的是,他剛看完表抬頭,就見到酒店的服務生領着一個金髮的中年男人走了過來。
於東一眼就認出來那人是克萊齊奧,他的長相還是挺好認的。
在於東重生的前幾年,克萊齊奧去過一次金陵,於東特別關注過新聞,對他的印象很深,因為那次去的好幾個諾貝爾獎得主,就克萊齊奧是文學獎得主,也是於東唯一知道的一個。
見克萊齊奧進來,於東正想要起身迎接,卻又見到服務員把克萊齊奧請到記者群里坐下,而且還拿了紙筆給他。
這情況屬實有點詭異。
本身克萊齊奧來得這麼早就讓於東驚訝了,沒想到他來了之後也沒過來找自己,而是坐在記者群里,並且還拿着紙筆做出一副記錄的樣子。
這還沒完,上一個記者剛問完莫言問題,克萊齊奧竟然忽然舉手,「yu先生,你們是從金陵過來的,難道不覺得巴黎一無是處麼?」
於東他們幾個因為不懂法語,還不明白他說了什麼,但是在場的其他記者們卻都猛然轉頭看向克萊齊奧,他們想看看是哪家的記者這麼敢問。
可是當他們轉頭後,有些記者卻發現,竟然是克萊齊奧坐在了他們後面。
「克萊齊奧先生!」有人忍不住喊了出來。
「克萊齊奧?」
有些記者不知道克萊齊奧長什麼樣,但都聽過他的名字。前年,在法國的讀者調查中,克萊齊奧被讀者們選為最受歡迎的作家,已經非常出圈了。
見自己被記者們認了出來,克萊齊奧笑呵呵地站了起來,慢慢走到於東他們面前。
這會兒於東跟莫言已經站了起來,通過翻譯,余樺他們幾個知道了來的這個就是克萊齊奧,同時也知道他剛才問的問題是什麼意思。
「yu你好。」克萊齊奧主動跟於東握了握手,又看向莫言他們,「這幾位是?」
於東為他一一介紹,「這是莫言,這是畢飛雨……」
最後,介紹到余樺的時候,於東笑了笑:「這是《活着》的作者魚娃。」
克萊齊奧聽不懂,不過余樺卻因此翻了個白眼。
翻過白眼之後,余樺跟克萊齊奧握了握手,「久仰大名,克萊齊奧先生。」
「余樺先生,你的作品讓我印象很深。」克萊齊奧笑着回了一句。
「謝謝,謝謝。」
於東在旁邊說道:「克萊齊奧先生,我沒想到你會來這麼早,現在五點都還沒到。」
余樺他們也很意外,畢竟他們聽說,在法國請吃飯一般都不會到太早。
克萊齊奧卻笑道:「因為我知道,在中國,提前到是對主人的尊重。我也不知道你們在開記者見面會,不然我肯定會遲點過來。剛才來的時候,可能是酒店的工作人員誤會了,以為我也是來採訪你們的記者,見我沒有帶紙筆,還好心地為我提供了紙筆。」
說着,他舉了舉手上的紙筆。
「所以,我就順勢充當了一把記者,問了你們一個問題。」
說到克萊齊奧剛才的那個問題,於東笑着問:「克萊齊奧先生你之前去過金陵?」
「那倒沒有,不過我去過長安,那裏的建築讓我印象很深。我想,同樣作為古都的金陵,應該也跟長安差不多。」
「金陵很好,但是跟長安大不一樣。」於東笑着說了一句,這會兒瑞斯特已經拿了一把椅子過來,他便請克萊齊奧坐下:「既然來了,就一起坐下來聊聊吧。」
克萊齊奧也沒拒絕,直接坐了下來。
見克萊齊奧也坐了下來,記者們欣喜若狂,他們沒想到今天還有意外之喜。
有人把克萊齊奧、莫迪亞諾和佩雷克放在一起,稱他們為法蘭西三星。
而法蘭西三星中,佩雷克已經去世十幾年了,剩下的莫迪亞諾跟克萊齊奧兩個,莫迪亞諾深居簡出,很少接受採訪。
克萊齊奧要好一些,但是想要採訪他也並不容易,在場有不少記者都曾跟克萊齊奧約過專訪,有的成功了,但是大部分都被拒絕了。
當克萊齊奧一坐下,就有記者迫不及待地問道:「克萊齊奧先生,請問你跟yu他們是早就認識麼?你曾經去過中國,是那時候認識他們的麼?」
克萊齊奧搖了搖頭,「我去得比較早了,大概是十年前去的,那時候幾位可能都比較年輕,特別是yu,應該還在上學吧。」
「十年前我跟畢飛雨都在上學,而且我那時候還在中學。」於東說道。
「十年前我剛調到縣文化館去,小說還沒寫幾篇。」余樺看向莫言,「也就是你那時候出名些吧。」
「我出什麼名,咱倆差不多。」
說起來,克萊齊奧可是於東他們幾個的前輩了,他在六十年代初就發表了自己的首部小說《訴訟筆記》,並且一舉成名。
那個時候,於東跟畢飛雨甚至都還沒有出生。
不過今天既然他們幾個人坐在了這裏,自然就不存在什麼論資排輩,討論文學的時候,論資排輩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
克萊齊奧是一個很溫和的人,雖然他週遊各國,曾經在很多國家教過書,但是依然保持着一顆好奇心,不停地問着中國現在的情況。
他看起來挺喜歡《活着》,言語中好幾次都提到了這本書,並且對裏面描述的一些東西很感興趣,同時也對余樺的語言很感興趣。
「因為我沒有看過中文版《活着》,只能從法文版來聊一聊,語言非常簡潔輕快,而且我發現一個不太明顯的特點,那就是你的用句,總是儘量把一句很長的話縮短成很短的話,然後讓這句很短的話重複。不多,但是我有注意到。」
余樺點點頭,「嗯,在我眼中,苦難和重複是對孿生兄弟。」
「苦難和重複是孿生兄弟。」克萊齊奧若有所思,「所以《活着》裏面的人總是不停地死去,這種死去也是一種重複。」
克萊齊奧除了是個作家之外,還是個學術咖,文學研究搞得風生水起,所以對於小說的解讀也總會站在學術角度。
於東開口說道,「或許你可以關注一下他的下一本書《許三觀賣血記》,過段時間就會跟法國的讀者們見面,在這本書里,重複是主旋律。」
「是麼,那我得好好期待了。」克萊齊奧笑道:「yu,你的作品我也有關注,我聽過一個說法,說我的作品屬於新寓言派,我自己不這樣認為,反而覺得你的作品可以歸為新寓言派。每個作家的小說或多或少都有寓言的性質,你作品中的寓言似乎特別有深意。」
於東露出疑惑的表情,說實話,他真沒覺得自己的小說跟新寓言派能產生聯繫,非要生拉硬拽的話,也是往魔幻現實主義上扯。
之前國內的一些批評家們,就把《向西》歸到了魔幻現實主義上,但是又說它不是典型的魔幻現實主義,歪曲了魔幻現實主義。
「你指的是《向西》?」於東問道。
「不不不。」克萊齊奧連連擺手,「我說的是《第二世界》,我覺得這本書是一個很特別的存在,雖然他是科幻小說,但是能給我們很多借鑑的地方。」
第二世界?
在場的人都有些意外,特別是那些記者,雖然他們之前問了一些跟電影有關的問題,但是在談到文學話題的時候,他們還是會刻意把《第二世界》、《生化危機》這類書跟傳統文學給分開。
但現在,克萊齊奧卻主動提起了這本非常暢銷的科幻小說。
於東也沒想到克萊齊奧會關注《第二世界》,而且把它往新寓言派給劃。
「二十多年前我寫過一部小說,叫《戰爭》。」克萊齊奧繼續說道:「在那部小說里,我曾試圖通過營造一種現代化生活形成的強烈氛圍感,揭示物質和符號對真實生存的遮蔽,以及現代社會中無處不在的物化以和自動化,並抵抗物質主義。我或許做到了一些,但是我認為,《第二世界》做到了更多。而且除了寓言部分,你也對未來社會做了很多預示,我特別研究過,同樣很有參考意義。」
等到姜傑把克萊齊奧這麼一大段話翻譯完之後,莫言忽然笑了起來:「克萊齊奧先生,你知道麼?在中國話里,寓言跟預言的讀音是一樣的。」
莫言的話,姜傑也是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寓言和預言。
「是麼,這兩個詞竟然讀起來一樣?」克萊齊奧頗為詫異,「那這麼說,《第二世界》不僅僅是一部寓言小說,還是一部預言小說,你不僅僅是新寓言派,還是新預言派。」
這話用法語說出來挺明白,但是翻譯成中國話就有些繞口了,因為聽起來確實是一樣的。
聽着克萊齊奧的話,於東笑了笑,說起來也挺有意思,作家們都有自己的特點,歸納是為了研究方便,而大部分作家都不承認自己跟別人是同一派。
克萊齊奧作為一個作家時,他不喜歡被人把他跟別人歸納為一派,但是當他研究別人的作品時,又開始幫人歸納總結了。
於東自己也是這樣,在研究別人的時候,為了方便研究,都是歸納為一派又一派,但是輪到他自己的時候,他卻不覺得自己跟誰是一派的。
包括現在克萊齊奧說的這些,他其實也是不認可的。
《第二世界》確實有寓言跟預言的成分,但是跟他們的新寓言派還是大不相同,至少在他自己看來是完全不一樣的。
話又說回來,「新寓言派」中的這些作家,在於東看來,圖爾尼埃的作品確實有很強的寓言性,但是莫迪亞諾跟他面前的克萊齊奧的作品其實寓言性部分並不多。
於東喜歡的一個德國作家,卡夫卡,他的《變形記》也有很強的語言性,甚至比莫迪亞諾他們的作品有更強的寓言性。
不過於東心裏怎麼想,在場的這些記者可都不管,他們現在關注到的就是克萊齊奧看了《第二世界》,並給出yu是新寓言派的結論。
雖然他們很多人都沒有聽過新寓言派這個東西,但是不妨礙他們把這些東西放到新聞裏面去。
關於文學的探討並沒有持續太久,沒過一會兒,克萊齊奧的吐槽癮又犯了,開始吐槽起巴黎來。
「巴黎這座城市發展實在讓人失望頭頂,我現在走在巴黎街頭,甚至都不願意多抬頭看上幾眼……」
「歐洲人,特別是法國人,總是把自己的東西強加給別人……」
「盲目自大的文明下,出現那兩個傲慢的警察,其實並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
「我建議巴黎警方快點做出誠懇的道歉,但是我明白,讓他們做出道歉並不難,讓這個道歉變得誠懇卻並不容易。在巴黎這快地方,很難再找到誠懇這種東西了。」
他說得很快,姜傑的翻譯甚至都有些跟不上。
於東他們幾個看着持續輸出巴黎警方的克萊齊奧,有些目瞪口呆,這傢伙比他們中最大的莫言都要大一輪多,但是他的戰鬥力卻能抵得上他們四個加起來。
說實話,於東都有點懷疑這傢伙是不是特意來挑事的。不過聯想到他的作品,這也沒什麼不好理解的了。
只能說,克萊齊奧的作品、行為、經歷、思想都是統一的。
記者們也見怪不怪,聽着克萊齊奧狂噴,在下面認真地做着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