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劉鈺出了行營大帳,李淦不由伸出手揉了揉聽的有些頭疼的腦袋。
辦法是否真的可用,現在難說。可有了之前攻堡的事,對於劉鈺的一些鬼點子,李淦已然是信勝於不信。
只是這種行事風格,和天朝制度大為不合。
蒙古和羅剎國貿易的事,倒還好。雖然於禮不合,但畢竟羅剎是異邦,不是朝貢體系之內的。
做的時候,還可以遮遮掩掩,叫人不知道就行。
反正蒙古和羅剎也不讀四書五經,他們也不能寫文章批判,就算批判也批不到點上。
可對朝鮮的辦法,可就純粹是要讓天下震動的。
按劉鈺的說法,要讓朝鮮開埠,開海禁,但只允許大順商人在朝鮮進行貿易,其餘國家如想在朝鮮進行貿易,需要朝鮮以及朝鮮的宗主國共同同意方可。
駐派專員在朝鮮開埠港口。一旦朝鮮人和大順商人發生了衝突,則應交由駐派的專員審理,而非是交由朝鮮方審理。
允許大順商人的船隊在朝鮮近海航行,如果遇到風浪可以前往朝鮮的港口躲避。朝鮮方徵收的關稅等,應與宗主國進行商定。
剩下的就不提了,單單是這幾條,恐怕就得驚掉天下讀書人的下巴。
這叫宗藩體系?
仁義何在?
禮法何在?
千年體系一貫以之,從沒有這樣的宗藩體系。如此一來,與蠻夷何異?
朝鮮人可是讀四書五經的,這種事一旦宣揚出去,必然是士林震動,以為紂桀之君。
這等同於宗主國自己認為「傳統的宗藩體系要完」。
這是周天子自毀禮樂。
李淦不傻,看得出這一套操作下來,朝鮮和大順的宗藩關係會更加穩固。
而且大順可以輕易地操控朝鮮的內政和經濟。
借着如今朝鮮內亂的機會,朝鮮一方完全有可能接受這樣的條款。
但這種事絕不可能做。
就算適當增強一下對朝鮮的控制,也絕對不會按照劉鈺說的這些條款。
「朝鮮、喀爾喀、羅剎、準噶爾……都趕到了一起,亂成一團。天朝如今第一次要以宗藩朝貢體系之外的外交方式,去面對一個毗鄰接壤的大國。難不成在他看來,這宗藩朝貢終究是不能持久的?」
越想越是急躁,越想越是心煩,拈着手指揉了揉眼角,近侍趕忙奉上了呂宋來的玫瑰金絲熏。
輕挑了一點,用鼻子猛力一嗅,閉着眼睛爽快地打了兩個噴嚏,這才清醒了一些。
帳內的自鳴鐘也叮叮噹噹地響了八下,夜已經有些深了。
出去小轉了半圈,仰頭看了看與京城大不一樣的星空,望着比在京城要高出許多的北斗天極,直到仰的脖子有些酸痛,這才回到了大帳。
坐在案几旁,對着空白的宣紙,也不提筆,就那麼傻愣愣的坐着。
許久,嘆了口氣。
「你想把這屋子捅個大窟窿,朕卻只能在窗戶紙上戳個小洞。」
…………
貝加爾湖南岸的色楞格河河谷。
二百名大順京營精銳儀仗、二百名參加過大北方戰爭或者第三次俄土戰爭的俄國老兵,彼此對視着站成了兩排。
京營精銳腰間挎刀,身後背着沉重的火繩槍。
對面的俄國人拿出來撐場面的精銳,則都背着燧發槍。
雙方的士兵站在道路的兩側,一直通向河谷地的幾處大營帳。
這幾年伴隨着彼得大帝的改革,改革的陣痛之下,俄國的平均身高已經降到了一米六二,老五營挑選出的關西大漢個子也不矮,雙方站在那旗鼓相當。
營帳內,一場別開生面的談判正在進行。
齊國公一句話不說,侍從不斷地給他添茶水。
對面的薩瓦伯爵也是一句話不說,不斷地在那吸煙。
千里之外戰鬥還在進行,這裏的談判從未停歇,但是雙方都一句話不說。
最開始,大順對俄開戰,俄國使節團的全權特使薩瓦伯爵有心嚇唬嚇唬齊國公,想要先聲奪人,就向齊國公發出了邀請,示意繼續談判。
但實際上他根本不知道該談什麼,只是想要嚇唬一下,羞辱一番不敢來的齊國公。
齊國公也不是被嚇大的,自是帶着護衛就來,來了之後也不說話。
每天早晨十點鐘往這一坐,開始喝茶。
中午吃飯,下午三點鐘再來,繼續喝茶。
既然前面開戰、後方繼續談判的意見是瓦薩提出的。
齊國公每天按時卡點來喝茶,薩瓦沒什麼可談的,也只能每天按時卡點來抽煙。
互相靜坐一個來小時,下班吃飯。
這一次談判,本來是俄國人想要越過邊境問題,直接選擇入京商定通商的。
俄國人覺得邊境問題暫時沒必要談,已經成為了既成事實,還有什麼可談的呢?
只是被齊國公胡攪蠻纏了許久,在禮儀問題上寸步不讓,終於拖到了大順準備好了開戰。
開戰的消息傳來,齊國公早就知道,薩瓦伯爵卻無準備,一時間忙亂了手腳。
緊急匯報給彼得堡,消息來回需要一兩個月的時間,薩瓦伯爵在彼得堡的指示到來之前,想到了恐嚇。
誰曾想齊國公對這種恐嚇毫不在意,你說談,我就談,誰不敢來誰孫子。
拿出澠池會的架勢,雙反各出二百人的護衛,約定在邊境地區的色楞格河河谷見面。
見面地點五里外,雙方的主力部隊各自集結,摩拳擦掌。儘量避免衝突,卻又都做好了一旦接到命令就發動進攻的準備。
齊國公和薩瓦在帳篷里每天靜坐,士兵在外面隨時準備開戰,那些勘界的業務人員卻不能靜坐。
這一次俄羅斯科學院的大批數學系的學生也都來到了這座邊境小城,他們的專業很適合勘界。
這些學生的教授很有名氣,俄羅斯科學院此時的物理學和數學教授是伯努利,就是那個流體力學伯努利方程的伯努利。
這些學生在來之前,也聽說了一件事:13歲考上大學、19歲就發論文的歐拉,就要前往彼得堡做他們數學系的教授了。俄羅斯科學院終於要開始教微積分了,並且在今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裏,俄國數學的水平都是世界一流,人才輩出,這無可爭議。
科學院的學生總是狂熱的,即便熱切地盼着回到科學院繼續鑽研數學、去見一見那位年紀輕輕就已成名的歐拉教授。但想到邊疆問題,仍舊熱血澎湃,冒着風沙每天勘界、繪圖。
他們的教授很可怕,俄羅斯科學院也很可怕。
即便是劉鈺這樣的穿越者,此時面對伯努利、歐拉,心裏還是虛的。哪怕後生了三百年,數學水平也差得遠,不敢比,那是能心算微積分的猛人。
大順這邊也拿出了幾乎全部的數學測繪人才家底。
那些跟隨傳教士繪製過經緯度地圖的小吏,除了一部分跟着劉鈺去東邊勘界,剩下的全都跟着齊國公來到了這裏。
如今難解決的,還是東線,也就是從斡難河、石勒喀河向東的黑龍江段。
西邊俄國人看似有優勢,可也清楚,當年準噶爾部北攻喀爾喀蒙古時,喀爾喀部沒有選擇投俄還是選擇了南下求援,西線的邊疆就已經基本固定了。
這裏不是東邊那樣的半無人區,蒙古部落的人口還是不少的,俄國現在也無力對抗大順炮兵步兵加蒙古騎兵的組合。
兩邊真正要談的東西,還是在東線。
俄國人心裏也沒底,不知道大順在東邊到底是怎麼個意思;齊國公這邊更沒底,他來的時候,來一張東線的地圖都沒有,直到收到了快馬送來的漢化過的白令「送」的地圖,齊國公才算是鬆了口氣。
前期好在有劉鈺出的主意,死咬着禮儀問題不放。果然逼着薩瓦伯爵主動反駁,在稱呼問題上扯了幾個月的皮。
薩瓦以為這是東方帝國的傲慢,直到開戰的消息傳來這才恍然大悟。
趁着這幾個月時間,跟隨齊國公來的繪圖小吏們,抓緊繪製了西線邊界的地圖。
到現在,雙方在西線的勘界已經做得差不多了,大順這邊至少還懂一些繪圖學,不至於被人太糊弄。
一方是跟着伯努利學數學的前途無量的學生;一方是跟着傳教士學n手繪圖學的小吏,雖然在數學水平上差距不小,可勘界繪圖這種事倒是區別不大。
看似嚇人的俄羅斯,其實也暴露了它的脆弱:西化才剛開始,人手不夠,連科學院裏的數學系學生都要拿出來頂事兒。
可脆弱之餘,又露出了猙獰:創立不過十年時間,俄羅斯科學院就能結出第一枚果子發現了質量守恆定律、鋪墊了現代化學基礎、創建了莫斯科大學、完善了俄語語法和修辭學的漁民之子,羅蒙諾索夫。
而大順……還在補幾何原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