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也是有災。
臨縣的百姓實在是餓的受不了了,就帶人去吃大戶。可吃了許多年了,能吃的動的富裕農戶和小地主,已經不存在了。
這些農民居然「膽大包天」,打起了真正大戶的主意。
人家那大戶是生員,那是儒林官面上都有關係的人,眼見這些百姓要吃到自己家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帶人把為首的三十來個百姓全抓起來。
當着那些百姓的面,挖坑活埋。
百姓一盤散沙,見領頭的被活埋了,如何還敢再吃?遂作鳥獸散了。
這事,算是黃淮地區社會狀況的一個分水嶺。
如果朝廷不處置,那麼以後就會有學有樣。
但朝廷幾年前剛打完準噶爾、日本,兵鋒正盛,完全看不出要崩的架勢。這生員也知道,活埋百姓其實是犯罪,於是勾結地方官,給扣了個罪名:
【聚眾圖謀、心懷不軌、歃血為盟、欲效陳吳事】
結果這事紙里包不住火,只靠地方上肯定是可以瞞住的。事就出在皇帝之前派了一些人來兩淮,為將來治淮廢漕做考察工作,外來的那些考察的官吏聽說了這件事,定了一個「此事必有蹊蹺」的評價,給報上去了。
其實本來也不是什麼大事,生員活埋了三十來個老百姓而已。
可大、可小。
說小,百姓都吃大戶、搶糧食了,生員把他們活埋,以儆效尤,只要扣個罪名,其實在大順似乎也混弄得過去。
說大,那就真大到不行。
這事鬧到朝廷,六政府天佑殿這邊討論了一下,皇帝也沒說太重的話,只說了句「當讀開國事。」
這一句話,就算是給這件事定了性。大順起家的過程,註定了對這種事有一種不太一樣的態度,這涉及到當年「太祖」是義還是寇。
官員一聽皇帝這句話,都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了。於是辦了一場不算太大的案子。
殺了一波。
這也算是暫時止住了黃淮地區徹底淪為不受中央管轄的地方士紳一手遮天的風氣。
也算是劉鈺確定皇帝在淮河砸錢之後,會支持他在兩淮搞大案的一個原因。
士紳一看也明白了,事得悠着點。
活埋是不行的。
這算是朝廷劃了道紅線啊。
而且這件事又才剛過去不久,朝廷的辦事效率和殺人兇狠程度,給這些人留下了比較深刻的印象。
當然,朝廷的意思,可能只是在黃淮區宣示一下中央政府和《大順律》的存在感,告誡一些當地不要做得太過分。餓死歸餓死的,但你一個生員把三十多人活埋了,這性質就不一樣了啊。
但他們看到的,則是朝廷想要收拾自己的時候,只要中央集權還沒崩,收拾自己這些人和殺雞沒啥區別。
生員、牽連的縣令、府尹,說剁就剁,辦案的欽差連部隊都沒帶,坐在堂里下了個命令而已。
是以雖然對朝廷的一些做法相當不滿,覺得朝廷偏向小百姓,可這種不滿也不好說出口。
也知道自己在鄉里算是一霸,但距離指着皇帝的鼻子告訴皇帝要與士紳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的級別還差了點。
如今縣令一句話,只說債務按照大順律,兩倍滿息,記賬放人,他們心有不滿卻也不敢表現的太過。
雖說百姓苦,他們還覺得自己冤呢。
自己一沒偷、二沒搶、災年還捐錢蓋草棚熬粥米、青黃不接的時候還放貸給百姓度荒年,朝廷倒好,就一句話,把眾人的債免去了?
這去南洋的,可都是青壯。
那邊倒是不傻,老弱病殘一概不要。
這些青壯走了,剩下這些老弱病殘,有什麼用?修繕房屋、挖掘壕溝、修整田地,難道指望這些老弱病殘來做?
幾個士紳看着整理出來的、摁了手印的兩倍債,心中感慨萬千。心道,這當真是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啊。非得叫朝廷看看,若無我們放貸,民間會亂成什麼樣,朝廷才知道我們有多重要。
只當是來日方長,且看將來。
縣令也猜到這些士紳心裏大概打的什麼主意,但他心裏有青苗貸的準兒,並不害怕。
這青苗貸是個無底洞,日後真撐不住的時候,自己也就不在這了。說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新事也是一樣,興國公大話都喊出來了,成不成的,也得把這青苗貸延續三年。
三年後,王八才這這個縣做縣令呢。
雖說他和劉鈺互不統屬,也不是劉鈺那一派系的人,更沒有上下級關係,但考慮到明年開春的青苗貸,阜寧縣縣令還是發揮了一下自己的主觀能動性。
節度使能想到這次「賴賬」之後,第二年地方鄉紳就不放貸了,阜寧縣縣令當然也想到了。
但節度使還有個沒想到的事,那就是如果青苗貸真的實行了,可能會在今年把鄉紳打個措手不及。
但鄉紳可不是沒有對策啊。
土地多在他們手裏。
不借我的錢?去借低息的每年15%的青苗貸?
行啊,那這地你今年也別租我的了。
有本事讓那青苗貸,給你們變出來地吧。
誰借青苗貸,誰就沒地種!只看到時候是誰跪着求饒,哭着離開。
再者說了,就算要給國公留點面子,那也可以提一提租子嘛。
你敢放多少貸,我就敢多少多少租。利錢上得不到,從租子上補,看你的錢能撐幾時。
阜寧縣令久在地方,深知地方鄉間之事,更知兩淮與別處不同。這青苗貸在京畿、關中等地,或許還能鋪開,那裏畢竟還有不少自耕農。
可在這,人家手裏捏着土地,就算你要爭一口氣,只怕把家產都賠進去,最後也得求饒認輸。
強龍不壓地頭蛇。
為免此事發生,他要保證至少在自己任內,不要出事。自己任內估計還能幹二三年,日後的事不管,可就要先考慮一下這二三年的事了。
在和這些鄉紳講了講大義、社稷、千秋、治本、仁善之類的廢話之後,縣令便道:「如今朝廷蠲免了本縣三年的錢糧,為了便是災後重建,復聞雞犬。日後縣中事,還要依賴諸位鄉紳之力啊。」
「待過些日子水退去,不去南洋的各家還要回各自居處,爭取明年春上能種上糧食,勿要影響明年收成才是。」
「這一次走了不少人去南洋,空出的佃地當有不少。這些空出的佃地,本官倒也不管。」
「但本官看,就以今年之前的租佃為準,蠲免這三年之內,不可易佃,以使各家習慣過去的土地勞作,快些恢復生產。」
「三年之後,既沒了蠲免,你們的租子如何調整,那本官也就不管了。你們覺得如何?」
士紳知道恢復生產,是大災之後各地官員評議是否有能力的一項重要指標。三年的蠲免,得益最大的,也的確是這些有地的。
蠲免的是國稅,而一些地方用役之類,也輪不到他們。就算真攤派到他們頭上,他們也能轉嫁給租種他們土地的百姓。
聽縣令提及租子的事,本來心裏一慌。不想縣令的意思,只說蠲免這三年,就不要改變原本的租佃狀態,一切照舊如常。
並不是說出了要免債之外,竟還要減租。
就是維繫正常的租子水平,士紳們一口答應下來。
「自然,自然!大人儘管放心,朝廷蠲免錢糧也正是為了百姓。我等自要體察朝廷苦心。一切租佃事,皆如從前,不敢輕動。」
「那就好啊!那就好。」縣令語氣很重地說了兩聲好,又道:「天災、人禍,朝廷明察秋毫。」
「若因天災起流民、民變之事,那誰也沒責任。」
「可要是賑濟也下撥了、蠲免也蠲免了,卻還出了什麼大事,那就是我們這些地方官的責任了。」
「你們心裏知道就好。如何做,本官也不需教你們。」
「若這三年無大災,朝廷蠲免期間,我希望本縣雞犬相聞、人皆樂業。若無大災,又有蠲免,卻還出事,本官就少不得要問問,到底是怎麼回事了。」
鄉紳們忙忙點頭。
縣令看看鄉紳,再看看那些眼裏流露出活人般色彩的百姓,心道難啊,麻煩事還在後面呢。自己只能是能拖一年是一年了,明年若真出了事,免不得要申令常佃之事。
又想着劉鈺這些年東殺西討赫赫威名,心道興國公啊興國公,我看你非要在這兩淮,栽個大跟頭不可。
…………
遠處,人販子身前,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男子跪在那,不斷地磕頭。
年輕男子的旁邊,是個抱着孩子的女人。披頭散髮,滿臉都是灰泥。
胸前因着這場災,早已經乾癟。
女人只是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個盛賑濟米粥的碗,用口喝一點粥,仔細咀嚼碎了後,一點點度進孩子的嘴裏。
年輕男子不斷磕頭,磕的地咚咚響。
「大人!老爺!您行行好,讓我們上船跟着去南洋吧。求求你了,可憐可憐我們吧!」
人販子也是災民出身的海軍,看着這一幕,心裏也難受,卻還是道:「規矩就是這樣,我是當兵出身的,凡事講規矩。」
「就算沒規矩,這種孩子也不能領。就說大人坐海船,都能把膽吐出來,此去南洋萬里,這孩子若經風浪,定是活不成啊。」
年輕男子哭求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若真實死了,是他命不好。大人也是窮苦人出身,也知道,咱窮苦人家,養孩子沒那麼麻煩。」
「孩子也不耽誤我家裏她幹活。」
「孩子找點干土,放土堆里就行。拉了、尿了就在土堆里。晚上回來喂喂就成。」
「一點也不影響幹活啊。」
「老爺,大人!您行行好,讓我們也跟船走吧。求求你了!」
人販子嘆了口氣,自己小時候也是這麼過來的,拉尿都在沙土裏和畜生沒啥區別。甚至還不如畜生,貓還知道自己挖個坑把屎尿埋上呢,小孩子懂個啥呢?
只是從軍之後,自己階級上升了,這才算是家裏用褯子了。
可他依舊搖搖頭。
「只要喘氣的,都算人頭。國公說,他可不想看着,拉了百個人,到地方只活了十個。死多少,是有指標的。」
「若無指標,那可不亂套了?規矩定下來,跟打仗一樣,是為了活更多的人。你這孩子太小,但也是喘氣的,到時候算人頭、算死亡指標也得算裏頭……指標……指標是軍中話,意思就好比,100個人,只能死20個,死多了就得罰錢。」
「說真的,小孩子有幾個能活到成年的?我聽我媽說,她一共生了八個,最後就活了仨。」
「咱們都知道,如今這年月,八歲以下的孩子,都不能算活着,只能算暫時喘氣。」
「家財萬貫,帶毛的不算;子孫滿堂,八歲的沒名。說哪天死,哪天就死了。這要佔死亡指標的,我那主家肯定不要。」
「我也難辦啊。」
「你就是把頭磕破了,我也沒辦法啊。夥計,你再磕頭也沒用,我也是戰場上殺出來的,別說磕破這點血,斷胳膊少腿我都見的多了。說不行,就不行。」
「你看我這也殘廢,人家是看國公的面子給我找點活做,看我為國家流過血掛着勛給我謀個生路。我也不能給臉不要臉啊。」
「這年月,誰活着也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