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天涯輕輕夾了夾胳膊下面的蘆席,不知為何竟然選擇了默不作聲。
他像是心中有所苦衷,所以不願回答『小姨』的問話。
偏偏女子目光一眨不眨盯着他,明顯竟是不得到答案不罷休的架勢,顧天涯無奈長長一嘆,若有所指道:「心雖所願,惜之難行。」
「這卻為何?」女子緊跟着追問。
顧天涯緩緩看她一眼,目光再次仰頭望天,無數雪花飄落他的臉上,轉眼融化成流淌的水液,恍惚之間,那水液也不知是淚水還是雪水。
女子不知為何,只覺得心中沒來由一陣酸楚,這一刻她甚至想脫口而出,對顧天涯說一句『我不逼你了』,但她終究是個心性決斷的人,哪怕心裏酸楚仍舊強行壓制,反而再次開口道:「到底為何?小姨要聽。」
顧天涯終於開口,然而吐出的卻只有四個字,一字一頓道:「後顧,有憂。」
女子何等人物,瞬間變得恍然。
後顧,有憂。
也可以理解為後顧之憂。
少年的後顧之憂是什麼呢?不用說也是他最孝順的老娘。所以他才會躲在小村之中,忍耐着飢餓和艱辛熬天度日,所以他才能忍受那個孫家管事的欺壓,哪怕拼命幹活一天才給他半斤糧食。
十八歲少年,正應該是血性十足的年紀,然而他卻咬牙隱忍着,只因為他有着後顧之憂。
老娘,就是他最為放心不下的軟肋。
此時雪花更大了,寒風宛如人在哭,忽聽那個瞎眼老人咳嗽一聲,仿佛糊糊塗塗道:「人走嘍,是解脫,下輩子不要再做人啦,做人實在是太苦嘍……」
顧天涯和女子同時目光看去。
卻發現原來是老人已經進了阿瑤家的小屋,此時也不知從哪裏點燃了一盞小油燈,燈火飄搖之間,老人正舉着小油燈圍着阿瑤母親的屍體在打轉。
走一圈,念一句,走一圈,念一句,像是渾渾噩噩的嘮叨,又像是勸走亡人的慰藉,不斷道:「走吧,走吧,不用惦記孩子,不用割捨不得,你家丫頭是個福命,她不會像你一樣凍餓而死,有貴人照顧的,她有貴人照看的……」
念叨半天,忽然緩緩彎下了岣嶁的腰,只見他把那小盞油燈放在了阿瑤母親的頭頂處,然後抬頭看向了顧天涯和女子這邊,喉嚨含混不清道:「十文錢!」
這話說的突兀,女子聽的有些不解,顧天涯卻連忙鄭重點頭,沉聲道:「瞎爺放心,這賬算是我的。」
女子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袖,好奇問道:「什麼賬?」
顧天涯看她一眼,輕聲解釋道:「燈油錢,送走亡人的燈油錢,瞎爺幫着阿瑤母親點燃了油燈,可以照亮她在黃泉之上的路,這是瞎爺的恩賜,但是燈油錢必須得由亡者的家人承擔,阿瑤家裏沒錢,所以這筆錢只能算在我身上……」
說着停了一停,輕聲又道:「但我現在也沒有錢,所以只能向瞎爺賒個賬。」
女子聽的恍有所悟,目光卻望向那盞小油燈,忽然開口道:「才這一點點油,就要你出十文錢。」
她語氣竟然有種心疼的味道。
明明她自幼在豪門長大,見過的金銀財寶不計其數,她從未把千貫萬貫放在眼裏,賞賜屬下的時候更是豪氣干雲,錢,她以前從未在意,然而現在,她卻為了十文錢感覺心疼。
只因為,這是她的『乖外甥』要擔負的債。
顧天涯卻沖她擺了擺手,再次輕聲解釋道:「守夜人無兒無女,並且大多都是五弊三缺,他們沒有別的生活來源,僅靠着在村里幫忙紅白喜事有點收入,這油燈的燈油確實不值十文錢,但是瞎爺點燃之後卻值十文錢……」
說着停了一停,沉吟一下後再次解釋,道:「至於這裏面的具體原因,你可以理解為這是我們村子的風俗,總之就是得給守夜人錢,讓他們有點收入能夠活下去。」
女子聽得若有所思,目光不由看向那個瞎眼老人,她心中隱隱有所明悟,這其實還是窮人幫助窮人的意思。
瞎爺是個無兒無女的人,並且腦子還有些糊糊塗塗,像這樣的蒼老之人,在這個世道很容易活不下去,但是鄉里鄉親並沒有讓他活活餓死,而是借着守夜人的風俗傳統,讓這種孤寡老人也能掙到一口吃喝。
說穿了,還是救急不救窮的道理。
瞎爺因為是守夜人,等於是有着自己的行當,只要是有着行當的人,便不是吃白食混吃等死的人。
這時忽見瞎爺衝着顧天涯招了招手,緩緩說道:「可以了,進來吧。」
顧天涯看了一眼女子,欲言又止道:「要不你留在門外,我自己進去便可。」
女子毫不遲疑搖頭,輕聲道:「你不用擔心,我並不害怕死人,我跟你一起進去,還能幫你搭一把手。」
顧天涯上上下下看她兩眼,似是在決定要不要『小姨』幫忙。
女子已經等待不急,直接伸手推他一把,略似責怪道:「大好男兒,拖拖拉拉,趕緊的,別囉嗦,我說了我不怕死人,我見過的死人可比你多。」
顧天涯終於點了點頭,道:「那也好,有你搭手我能輕鬆一些。」
為什麼如此說?
因為忙活亡故之人的身後事確實很累。
古語有云,死沉死沉,人若一旦死了,屍身可比活着的時候沉重多了。顧天涯由於體格虛弱,他自己搬動屍身的時候確實會很吃力。
當下兩人邁步進門,靜靜等候着瞎爺的指點,卻見瞎爺慢慢從懷裏掏出一個小鈴鐺,懸在阿瑤母親的額頭上搖晃幾下,口中念叨道:「老三家的,走吧走吧,不要惦記孩子,不要割捨不得,走嘍,走嘍,天黑路滑,跟好瞎爺的油燈……」
念叨結束之後,這才又看向顧天涯,慢悠悠說道:「裹起來吧。」
顧天涯連忙上前,拿着蘆席鋪在地上。
女子猛然也湊了上前,竟然毫無畏懼的搬起屍體,然後乾淨利索的朝着蘆席上一放,動作說不出的輕鬆自如。
顧天涯心中一動,下意識道:「你力氣挺大啊。」
女子沖他一笑,道:「小姨可是個練家子呢。」忽然語氣一轉,略顯慫恿又道:「怎麼樣,想不想學?大好男兒,應該橫行於世,哪怕不能沙場爭鋒,至少應該有着手提三尺長劍的本領,只要你想學,小姨便教你,就算不去參軍打仗,也可以用來防護家人。」
顧天涯頗為心動,隨即卻苦笑搖了搖頭,遺憾道:「我連走路都會氣喘吁吁。」
女子瞬間跟了一句,鄭重道:「我說過,從今往後你得吃肉。」
顧天涯滿臉無語。
這話他聽對方說過多少次了。
……
……兩章連更,後面緊跟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