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的追,男的跑。
風雪呼呼之間,顧天涯毫無意外的又被『小姨』給追上了。
但見女子一臉嘻嘻哈哈,仍舊是那個故意氣他的語調,吃吃笑道:「乖外甥,不錯嘛,每次都知道心疼小姨,生怕我在大晚上的走丟了。」
顧天涯冷着一張臉,他明顯對這個沒臉沒皮的女人毫無辦法,偏偏他還不能反駁,因為老娘已經答應了,他實在是有些想不通,自家老娘怎麼也開始胳膊肘兒往外撇了。
但他從小孝順無比,尤其是經歷某個大變之後更加孝順,凡是老娘的話,顧天涯從來都是聽,既然老娘認了這個女人,他也只能捏着鼻子跟着認了。
他見對方還在嘻嘻哈哈,無奈只能苦笑一下,沉聲道:「你跟着出來做什麼?我出來是有正經事情要做。」
「我猜到了!」女子得意昂了昂腦袋。
顧天涯這次有些意外,忍不住道:「你猜到了?」
「當然呀!」
女子猛然湊到他臉前,很是壓低聲音道:「你要找人幫忙嘛,無非就是去辦阿瑤母親的身後事,否則你不可能拿着蘆席,而且專門裝作生氣跑出了門,你明顯是想避開那個小丫頭,免得她看見母親屍身再次悲傷。對不對,乖外甥?」
顧天涯怔怔看着她。
好半天才輕輕道:「世家之人可以無用,但是絕對不會無能,以前我還覺得這話未必是真的,現在卻覺的真是很有道理。」
這話本是有感而發,然而女子卻表現的極其意外,下意識道:「這種道理,誰教你的?」
她俏臉全是狐疑,目光一眨不眨盯着顧天涯,又道:「你出身貧寒,村里又無士子,整個河北道兵患經年,更不可能有官家學塾招收貧寒,但你言談舉止之間,經常顯露出許多高深的見識,小姨很想知道,是誰教過你學問麼?」
顧天涯一言不發轉身便走,好半天后才從風雪之中傳來他的聲音,略顯得意道:「還能誰教的啊?當然是我娘教的啊!」
女子明顯呆住,站在原地喃喃自語,滿臉不可置信道:「你娘?」
她心裏生出無比好奇,忍不住急急追上顧天涯,迫切問道:「莫非老姐姐她出身不是寒族?」
自古至今,古往今來,但凡是能夠有資格識字的人,十個裏面有九個都得是富裕之家,倘若在識字的基礎上還能懂得大道理,那麼最起碼也得是低品世家才能養出的人物。
可惜顧天涯心急別的事,所以一時沒心情搭理這個『小姨』,他胳膊彎里夾着那張蘆席,一路上只顧着往村里某個方向走。
女子雖然心有不甘,但是也不願操之過急,於是終於選擇閉口不言,默默跟着顧天涯往前走。
風雪飄搖的冷夜,一男一女的身影頂風冒雪,漸漸來到一間草屋旁邊,顧天涯這才停住了腳步。
女子下意識眺望一眼,忽然心中隱隱一動,小聲問道:「你那會兒曾說村裏有着十五戶人家,然而已經有兩戶生不起取暖的火,阿瑤她家算是一家,莫非這家就是第二家?」
說到這裏,心中隱隱泛起擔憂,阿瑤家裏生不起火,結果阿瑤的娘親在飢餓之中凍死了,眼前這一家同樣沒有生火,卻不知道裏面的人會不會也是凍死了。
倘若人已經凍死了,『乖外甥』前來找人幫忙豈不無功而返,大失所望?
她這般隱隱擔憂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心態已經發生某種微妙轉變,她曾面色漠然看着幾千上萬人的死亡,所以對於人命並未看的多麼重要,但是她現在卻很在意『小外甥』的情緒,生怕他會因為無功而返而覺得失望。
幸好顧天涯終於開口,低聲解釋道:「你放心,這家不會出事的。」
說着猛然揚聲,衝着眼前小草屋恭敬呼喊,很是低沉問道:「瞎爺,睡了沒?」
小屋中很快響起兩聲咳嗽,隱約有個蒼老聲音傳來出道:「小顧嗎?又是誰走了?」
這一番對話,透着一股子難以用言語形容的默契。顧天涯僅僅問了裏面一句『睡了沒?』,裏面之人立時便猜到村裏有人死了,可見這種事經常發生,所以才會導致習以為常。
唯一讓女子有些不解的事,屋中之人怎麼一聽就能分辨出來乃是顧天涯呢?
她心下遲疑不解,忍不住看向顧天涯,顧天涯稍微一思考,便明白『小姨』想問的是什麼,當下苦澀一嘆,輕輕解釋道:「村里,只有我一個男丁了。」
女子瞬間恍然大悟。
整個村子十五戶人家,只有顧天涯一個少年,也正因為只有顧天涯一個少年,所以屋中之人才會一聽便知。
這不能算是熟悉,而是一種無需遲疑的現實。
女子不知為何,突然看了顧天涯一眼,輕聲道:「整個河北道,其實都這樣,兵患三四十年,男丁基本都快死光了。不止你們村,別處也一樣,顧…顧兒,莫要因為這種事情悲傷。」
顧天涯有些意外,他能感覺到這個所謂的小姨乃是一腔真心,似乎是非常擔心他會胡思亂想,所以才會真情意切出聲。
他心裏有些感動,卻又覺得多此一舉,踟躇良久之後,終究還是忍不住開口致謝一聲,低聲道:「多謝擔心。」
緊跟着又補充一句,略帶蕭索道:「這種事,我早習慣了,所以,也就談不上悲傷。」
見的太多,無力改變,只能選擇不去悲傷,否則在這個地方很難活下去。
這時忽聽眼前草屋吱呀一響,似是有人輕輕推開了屋門,女子轉眼望去,依稀看見是個岣嶁老人,那老人拄着拐杖連連咳嗽,看那蒼老的氣色也不知還有幾天可活。
顧天涯突然伸手一拉,扯着女子輕輕往後退了幾步。
女子微微一愣,心中隱隱有些不解。
卻聽耳畔響起顧天涯的低聲囑咐,很是嚴肅道:「瞎爺是村裏的守夜人,他的家門不能進,剛才我一時忘了這茬,領着你差點進了院子,咱們退後幾步,就在院門口等着便好。」
女子又是微微一愣,有些迷惑道:「守夜人?」
顧天涯看她一眼,低聲再次解釋道:「紅白喜事,都要請他。」
女子這才明白顧天涯為什麼會來找一個垂垂老矣的老頭幫忙。
卻見那老人在屋門口咳嗽半天,似是終於緩過來一口氣,他拄着拐杖慢慢出門,越過院子走了出來,先是看了一眼顧天涯,隨即就把目光看向女子,明明他是個瞎子,然而卻拿目光去看人,並且口中還『荷荷』兩聲,含混不清仿佛詭笑一般道:「嘿,這竟然還飛來一隻金光刺眼的鳳鳥。身上功德不小哇,可惜血腥也不低哇,嘿,沒少殺人。」
顧天涯連忙一拉女子,手指做出指向自己腦袋的動作,頗為尷尬道:「瞎爺的腦子有些糊塗。」
所謂糊塗,其實就是略顯痴呆的意思,女子點了點頭,一雙眸子卻一眨不眨盯着老人看。
卻聽老人又咳嗽幾聲,忽然再次開口道:「走吧,去給念叨念叨,今晚死的是哪家啊,大冷天的走了也算可憐。」
顧天涯低聲一嘆,輕聲回答道:「是東邊的三嬸,天黑之時走的。」
「哦!」老人點了點頭,咳嗽道:「估摸着也應該是她了,挨凍受餓許久一陣子了吧。唉,女人哇,太疼孩子也不好,有口吃喝都留着,終於還是把自己給累倒了。」
顧天涯眼圈發酸,猛然轉過頭去,澀聲道:「若是我能多給阿瑤一些魚……」
老人擺了擺手,像是安撫般道:「救急不就窮,救窮累一生,這事不怪你,這事你也沒資格,嘿,救急可以,救窮哪裏是那麼好救的,那得是官家,那得是皇帝。」
不知為何,似是瞎着的眼睛瞥了一瞥,女子總有一種錯覺,似乎這老人是在看她。
然而仿佛真的只是錯覺,因為老人已經拄着拐杖往前走了,由於風雪較大,顧天涯連忙上前攙扶,一老一少頂風冒雪,深一腳淺一腳朝着阿瑤家的方向走。
女子目光閃動幾下,連忙也抬腳跟了上去。
風雪夜,夜出人,一男一女外加一個岣嶁老頭,緩緩在這個小的不像樣的村里慢慢前行。
女子忽然湊到顧天涯身邊,含糊其辭的問了一句道:「瞎爺剛才說,救急,不救窮,救窮,累一生,這是官家的責任,所以你才沒有資格,但是小姨想要問問你,倘若你有了這個資格,你可願意擔負這個拖累一生的責任?」
「我可願意擔負這個拖累一生的責任?」
顧天涯微微一怔,下意識仰頭看向夜空。
無數大雪,寒風中飄零。
恰好前面已到阿瑤家的小屋,那屋裏躺着一個寒風中凍餓而死的婦人……
救急?
還是救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