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李贄所料,馬斌簽字畫押的舉報信發到南京時報社之前,京師兩大報社先後都收到了同樣內容的各一封。
明面上是石沉大海,暗地裏兩封信卻都通過秘密渠道直入大內,到了朱翊鈞案頭,並附有簡短節略。
朱翊鈞看罷之後,心中暗惱。已經自殺的韓必顯為四品,已是朝廷的准高官。他的自殺說明,小小密雲盜掘案背後的勢力非同小可。很可能如同當年導致張居正昏倒的「揭帖案」一般,有張學顏那樣的一品高官在背後操盤,甚至更大的可能是已經出現了結黨。
當日朱翊鈞為了快速推進變法,利用張文明案和驚馬案大砍打殺,造成的一個直接後果是堅決的反對派銷聲匿跡,直接隱藏到了暗處。
但是千百年的意識形態,大明二百年的積習不是那麼容易清算的——變法因皇權加持明火執仗的時候,與之相對的勢力就變成了地下野火。
為政者若走向了極端,那麼他的反對者也會走極端。當了十三年皇帝的朱翊鈞此時已經能夠深刻的理解這個道理。但反思昔日的所作所為,他並不後悔:當時皇帝的權威已經受到了挑戰,不殺個血流成河變法的大旗就無法豎起。
密雲盜掘案很可能就是這種野火從地下罅隙中竄出來的一縷黑煙,而這封舉報信是竄到皇帝眼前的試探火苗。沒人敢在朝堂上說廢除江陵舊政,因此將矛頭對準了欲行寬仁之政的張四維和他背後的皇帝:你還會在萬曆十三年再來一次「大砍打殺」嗎?若繼續「掃黑除惡」,那張四維啟用徐元春放出的政治信號又有何用呢?
想到張四維的小手段,朱翊鈞嘴角露出一縷微笑。張四維此舉深得為官三味:舉人當然可以選官,因此徐元春當一個縣令沒什麼不正常;但徐元春沒有在吏部待選就直接派官味道有些重,而一個邊區的官位猶如發配又正好又沖淡了這種味道——正如張四維本人一般,滑不留手。
「還真是有些小聰明呢。」朱翊鈞看向手中的節略,又皺了皺眉頭。他扔下那片紙,在殿中轉起了圈子。
站在宮殿角落的魏朝躬身侍立,但眼角的餘光卻跟着皇帝的腳步。作為皇帝身邊最得寵的太監,他知道皇帝的習慣。每當皇帝遇到新的挑戰的時候,就會殿中走幾圈——當皇帝停下腳步的時候,朝野間常常會雷霆大作。
......
皇帝在養心殿中轉圈的時候,出離憤怒的張四維也在王崇古的書房裏轉圈。隨着天氣回暖,他舅舅的關節病也緩解大半,此時端坐在椅子上,看着滿臉通紅的首相發泄他的憤怒。
「這狗崽子到底是誰?」張四維咬牙切齒的樣子少見,王崇古頗有興趣的看着外甥面目猙獰的樣子。張四維又轉了幾圈,見王崇古老神在在的端坐,不由得愣了一下,努力平穩氣場,到王崇古對面坐下了。
王崇古搖頭道:「還真是想不到。肯定不是潘晟之流——他們不會用此小道。」
張四維又愣了愣,他看到皇帝給的告狀信副本的時候,直接就往政鬥上去想,潘晟是第一個被懷疑的,但王崇古第一個就否定他,讓他的大腦也跟着冷靜了下來。
是啊,政鬥光在報紙上揭露是沒有用的,總要有彈劾配合才行。現如今朝堂上風平浪靜,潘晟等並未因張四維登頂而流露出要掰手腕的意思,他在政事堂對此感受的非常清楚。
「那做這事的意欲何為?」
王崇古微闔雙目,突然轉了話題說道:「吾欲乞骸骨了。」張四維吃了一驚道:「舅父何出此言?我在政事堂,你在樞密院,正好——」說道此處,猛地住了口。
王崇古低低笑了一聲,嘆道:「你明白了?」
張四維沉默不語。王崇古先安慰他道:「為政者,不敢正大光明,只行詭譎之事,不管那封信蓋上多少手指印,都是落了下乘,不僅撼動不了你的地位,反倒是露出了馬腳。」
「如今這人髒水一潑,恰好是個機會。王詮那裏,此前與蒙古也有些不清不楚,如今若用一個毫髮無損的污衊,添一層甲冑也不錯。我再退下來,你的地位更是穩如泰山。」
張四維沉默了一會兒,方啞聲道:「舅父告老,吾如失一臂。」
王崇古聞言哂笑道:「若吾戀棧不去,我們失去的恐不止一個樞密副使之位。」
張四維不服道:「楚黨勢大時,朝廷上下無不以中興王馬首是瞻,那時候他就不招忌諱了?」
王崇古聽了,笑問道:「你有張江陵的聖眷?」張四維為之啞然。
王崇古接着道:「皇上與中興郡王乃君臣中的異數!文公其人,毅然有獨任之志,威柄之操,幾于震主,非但無戮辱隨之,且哀榮之盛,遠邁前代。其聖眷國朝二百年來未之有也!」
「你我之輩,能得此乎?」
張四維不答。王崇古翻了翻眼睛道:「吾如今腿疾日重,冬春兩季,如疽之附骨,輾轉難眠,早熬快油盡燈枯。」
「聽聞雲南四季如春,不濕不燥。若能引疾而歸,吾擬在昆明養老,興許能多活幾年。蒲州冬夏懸殊,晝夜寒溫殊異,我若回去了,可有的罪遭。」
張四維聞言臉色古怪,盯着王崇古道:「雲南邊陲,自古為流放之地——舅父有意於西南之事乎?」
王崇古忙擺手道:「非也!吾不是想出外。就是要致仕養病。且如今香皂、香水大興有年,昆明繁華早非昔比。」
說完,自家嘆氣道:「每到天氣寒冷或冷熱不均,這腿就腫的如同象腿一般,只想着死,哪裏還有什麼雄心!」
張四維見舅舅真的不打算回蒲州,撓頭道:「舅家宗祠也在山西......」
王崇古笑道:「自有兒孫祭祀,吾在昆明,混吃等死而已。若有興致,或開個私學講壇、或做些學問,以遣煩悶。雲南此前偏遠,如今緬甸、安南已平,雲南已非邊鄙之地。」
張四維聽到此處,才明白王崇古所欲,抬起頭用敬佩的目光看着自家舅舅。
王崇古笑笑道:「其地文教不興,漢民仍與土人雜處。若彼能設立書院,此千秋萬代之利。彼處兼有茶馬鹽道,而我等家中都是做茶馬鹽生意做熟的——這眼前之利也非小。」
張四維聽到此處,只能在心底寫個服字。暗思道:「舅舅身經七鎮,功勳著於邊陲,對『邊利』之理解,非常人可比。」
......
王崇古的退休並不能解決張四維眼前的問題。代總理大臣必須要找出暗中的毒蛇,並給予毀滅性的打擊。
他現在知道的只是,敵人已經將密雲盜掘案的關鍵人物馬斌握在手中,而除了用盜掘案來潑污他,對方還能繼續打出什麼牌來呢?張四維從王崇古府中出來的時候,只盼着對方繼續出招。
在內情局沒有找到馬斌所在的情況下,信息掌握不足的皇帝對這兩封信也沒什麼好辦法,再興大獄也確實不合時宜,如今只能以靜制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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