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璠得了汪道昆的指點,方把懸着的心放在肚中。在汪道昆屋裏呆了會兒,見來找汪道昆審稿、請示事情的人你來我往,徐璠就起身告辭。
汪道昆問道:「你不去見李卓吾了嗎?他知道你過來了。」
徐璠赧然道:「愚弟名剌是給李卓吾的,這麼長時間也沒見他找,估摸是忘了。麻煩南溟先生跟他說一聲罷。」
汪道昆答應了,替李贄解釋一句道:「他這些年越發瘋魔,非是有意怠慢,仰齋莫怪——你今日下榻何處?若無他事,老夫做一東道,找幾個老朋友敘敘舊。」
徐璠深知自家已無那麼大臉面,忙推辭道:「心感!只是愚弟俗務頗多,此番來南京前早約好要跟幾家薩摩國的商人坐坐,卻辜負老先生一番心意。」
汪道昆也只是跟他客氣一句,見他推辭也不強求,起身將他送了出去。
待送了徐璠,汪道昆返回身,到總編室推門而入道:「李卓吾!你這廝將這些俗務都推到老夫身上,老夫卻成了你的管家也!」
坐在大案後面的李贄放下筆,起身拱手笑道:「麻煩大哥了!大哥吃過的鹽比我吃過的米都多,此類事只能請大哥擔待。要是我見這徐璠,非讓他吃個難堪不可——咱們卻不能老得罪人。」
汪道昆搖頭苦笑,轉了話題問道:「明天的稿子審完了罷?若無事,我要先走一會兒。天彰先生要來南京做手術,我去看看他。」
李贄聽了道:「程一枝這身子骨可夠瞧的!若不是這些年醫學大興,這傢伙早完了。不知他《史詮》編完了沒有?」
汪道昆笑道:「聽說其已將舊稿一火焚之,要從頭開始重編了。」
李贄聽了瞪大眼睛道:「《史詮》雖然有膠鼓之處,但活潑好看,誠為可惜!尤其他據《荀子》、《樂記》刪正《禮書》、《樂書》之說別出機杼,可惜!」說完又道,「大哥那裏有他舊稿罷?可別丟了。要是他編不出新的,那舊稿我要印它幾本收藏。」
汪道昆搖頭道:「太史公論禮、樂,雖然一家之見,但大義是不差的。你這離經叛道之徒,一聽改易經典,那耳朵上恨不能生出兩隻腳來,卻是骨子裏的惡趣味。」
李贄聽了汪道昆對自己的點評,樂的哈哈大笑。兩人的正談笑間,卻聽外間敲門聲甚急,李贄喊道:「進來!敲個什麼!」
聲音未落,《南京日報》最年輕的副主編胡應麟已經推門進來。他手中拿着一個開着封皮的牛皮紙袋子,遞給李贄道:「卓吾兄,你看看這個!」
李贄見他氣喘吁吁的,忙道:「那裏有茶水,元瑞自便。」胡應麟也不客氣,自行喝水平復氣息。
汪道昆見李贄低頭看稿件,對胡應麟笑了笑,就要出去。李贄連忙喊住道:「南溟先生留步。這個你得幫拿個主意——」說完,裂開嘴角「嘶」了一聲,罵道:「媽媽的!全他麼想拿我們當刀子使喚!」
汪道昆接過李贄遞過來的幾張紙,目光一掃,臉色一下子嚴肅起來。因為這文稿頭一張右側標題就寫着:《密雲盜掘案內情舉報》!
汪道昆先不看內容,將一沓紙翻到最後一張時,果然見到簽名處寫着馬斌二字,還有紅色指印和個人私章。
雖然退休前干到三品,汪道昆還是如同李贄一般,抽了口涼氣。又翻到前面看內容時,又看到了兩個熟悉的名字——王崇古、張四維!
李贄咬牙道:「哼哼,張文公薨時,無人敢露頭。如今朝局方穩,就有人不甘心往外跳了。」
汪道昆細細將稿子看了一遍,沉吟道:「這裏面說,與胡勇勾連的是王崇古的侄子王詮,王崇古知情。邵伯悌鬧了法場後,張四維暗中出手平息輿論,又逼着韓必顯自殺——時間、地點都有鼻子有眼,很像是真的。」
胡應麟放下茶碗,看向李贄道:「卓吾,這稿子發不發?裏面說的清楚,若南京不發,就到京師發——若報社都不發,就寫揭帖。」
李贄鼻子裏噴出一股濁氣道:「不必聽他詐唬。這必是在京師碰了釘子,才郵寄到咱們這兒呢。若想誘發政爭,在南京發哪裏比得上在京師?」
汪道昆點頭稱是。隨即提醒道:「卓吾,這東西涉及當政,可要謹慎些。若只憑一面之詞就發,其責非輕。你最好跟馮東家商量一下。」
李贄嘆息道:「這傢伙回老家了,他大伯得急病死了,他回去治喪。他那大伯沒兒子,這傢伙去當孝子去了。」
見汪道昆面露好奇,李贄欲言又止。隨即轉了話題道:「以大哥的意見是不發?」
汪道昆道:「既然你與皇上通信,何不將這東西一起郵寄給皇上?皇上自有處置。」
胡應麟在一旁聽了道:「南溟先生!此前胡勇被滅口,若不是邵伯悌在法場上抗命保住了那個死囚,連韓必顯都露不出來!如今,現成的利刃在手,我們焉能無所作為?總要觸動朝廷,挖一挖某些巨蠹!」
汪道昆聽了搖頭道:「若咱們發出去,一場政爭免不了。這東西看着真,實際上可能性極低。王崇古、張四維家族都是巨富,還差密雲那點煤?僅這一條,就說不通。」
本時空的胡應麟雖然已經被朱衡稱為「天下奇才」,但令其得享大名的《詩藪》還沒有寫出來——估計這輩子也寫不出來了。如今這份工作卻符合他自負甚高的性情,聽了汪道昆的話,他看向李贄道:「卓吾兄,我覺得可以這樣發。我們刊登來信,按語云未必可信——」
汪道昆見他仍不放棄,安坐不語。李卓只好接過話頭道:「有時候發出去就是立場——寫多少按語都沒有用。」
胡應麟覺得李贄下了軟蛋,心中失望道:「『通身是膽通身識』的李贄不過如此。」但最終發稿權在總編手中,他只能長嘆一聲,告辭離去。
等他出了屋子,汪道昆對李贄道:「你與馮東主情同弟兄,如今他不在,謹慎些也是該當的。」
李贄情知汪道昆想問什麼,沒奈何只好道:「這姓馮的原來不是好東西,此次他回老家前才跟我交了實底。」
接着嘆氣道:「我還以為他和我是忘年交哩,誰知道我還沒辭官的時候就落入了這姓馮的算計。」一邊說,一邊往天上指了指。
汪道昆心中猜測雖然得到了證實,仍張大了嘴巴震驚道:「他伯父可是馮......雙......」
李贄點點頭,「是他。有些人早就知道了,但誰也不說,這廝就敢把我蒙在鼓裏好多年。這次要不是他跪下磕頭賠罪,我就撂挑子回家了。」
汪道昆仍處于震驚中,啞聲道:「那咱們背後是——」李贄嘆氣道:「沒錯,這報社就是萬曆三年時皇上佈下的棋子,馮邦寧後面是馮保。萬曆元年馮保離開京師,說是壞了事,內里究竟怎麼回事誰知道!」
說完,李贄又覺得心中一股無名火從丹田竄上來,不由自主的罵一句道:「媽的!這心裏頭不爽利!」
汪道昆抹了把額頭上的汗,嘆道:「不爽利你待怎的?還真能撂挑子不干?」
李贄臉上露出微笑道:「為什麼不干?我又不傻——如今天下論起嗓門,還有比我大的嗎?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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