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事。次日上午,宋曉卻先登門了。
宋曉是如今黑竹會執錄世家的當家,三個黑竹會少年昨日見過他,卻不知他的身份,君黎自然亦是不知,不過見凌厲與錢老對他都頗為尊敬,心中料想是個重要角色。
「我昨日仔細看了關於魔教以及三支的記載,可惜,都只有隻字片語,零落分散,關於其具體的武學、用毒,更是全無頭緒。」宋曉這般說,「花了我大半天的工夫,於這一層上還是一無所獲,不過將書籍整理回去時,倒無意中另有發現。」
「什麼發現?」錢老忙問。
宋曉苦笑搖搖頭,「錢兄勿要有所寄望,是個壞消息。」
「那也說來聽聽。」
宋曉道:「我看到一則家傳記載,是三百年前一位先人口述,後人記錄下來的。那位先人提到曾在年輕時救過一家五口,乃是一對夫婦加上二子一女,其中,除了十二歲的幼子被母親竭力護住之外,另外四人都中了仇家的奇毒。提及的毒發症狀雖與此間所見沈鳳鳴之症不盡相同,不過亦是劇烈非常,先人尋了名醫,還是無力解救。那婦人撐不得一日便身死了,剩下那父親、一子、一女,在其後幾日之中,便是於每天夜裏醒來片刻,頭一日是一個時辰,第二日便只有半個時辰。到第三日,那一子一女未曾醒來,先自死了;那父親倒是苦撐五日,但到第五晚也不過醒了一刻鐘的光景,第六日也死了。」
「聽起來,倒與小沈如今景況極為相似。」
「確是很像,那麼……那個幼子應當未死吧?他是否知道箇中原因?」君黎追問。
「那幼子雖未中毒,但也受了傷,昏迷多日,在第五日醒的,當晚得見了父親最後一面。他痛失四位親人,因為年幼,原也不知仇家來犯所為何事,還是最後一晚父親才將緣由告知。幼子感念先人救命恩德,對他倒也不隱瞞,說是因有人覬覦他家中武學秘笈,合謀搶奪,奈何家中原是長子習武,他好文厭武,半分不會,自然報不得仇,唯一慶幸的是家學還留有抄本,他父親臨死之時還是得以將抄本所在之地告訴了他,但是於每夜醒來的奇事緣由,記載中並未提及半句。其後那幼子傷勢痊癒,便告謝離開,宋家先人也未知他後來所蹤。」
「這也當真是個極不好的消息……」凌厲欲言又止。先不說記載之中沒有關於此事的解釋,就算有,中毒的四人先後仍是都死去了,最久的一個,也不過活了六日——而今日,便是沈鳳鳴中毒之後的第六日了。宋曉這一番話直將眾人的心緒都壓至了極低,任何的期待好像都已變為無涯絕望。——不過是苟延殘喘幾日,最後仍是歸於長逝,徒然留出幾日,反是種折磨吧?
「老宋,我另有件事情與你說。」凌厲好像不想沉浸在這般壓抑氣氛之中,叫了宋曉,兩人走到一邊。錢老長吁短嘆着,似乎想安慰君黎,可也知此事無從安慰,轉頭望着金牌之牆的屋子,回想那時刻下沈鳳鳴姓名時,曾笑說要他在這位子上多留幾年,可恍然這名字的主人也即將生死相隔,這一個又一個名字竟不知為何都長久不了,連自己也抑不住那悲從中來。
君黎獨自站着,一時腦中空茫茫的,不知該如何接受這樣一段預言。他總隱隱約約覺得,那多活的幾日,決計不是徒然的。那父親在第五日晚上得以與幼子相見一面,交待了身後之事,方才瞑目,仿佛——那支持着他一直未死的,正是這心中懸掛未竟之事。若是如此,那麼——沈鳳鳴一定也有心中所懸吧?他此前已醒過好幾個夜晚,可幾乎什麼都沒說——他又在等着誰呢?
心念思索恍惚間,忽聽大門外面有人叱道:「不用你管!」先前宋曉進來之後,錢老並未將門封死,外面那聲音一落,便有腳步聲長驅直入。他便待往裏透過鏡子去看,卻聽君黎倏然驚起,道:「是秋葵!」
那一聲冷叱正是秋葵的聲音——她怎麼來了?前幾日凌厲叫人帶話過去,大意是讓蘇扶風先送她先回臨安養傷的。可她竟這麼快就到了淮陽,算起來——她應是立刻就跟來的了。
君黎往門口迎過去。——如果,沈鳳鳴真有垂死等待的人,也許就是她吧?他與她的醒寐交相而錯,即便他倒下前的最後一晚是與她在一起,卻也未能與她當面有過任何對話。他已將她指為雲夢教的傳人,他——會不會也如數百年前的那個等待幼子的父親一般,掙扎至斯,只為給自己的傳人留下些什麼消息?
秋葵已經在門內現身,那巨大的黑色琴匣背在身上,顯得她此刻依然虛弱的身體愈發消瘦飄搖。蘇扶風也陪她同來了——可秋葵似乎並不對蘇扶風稍加辭色,因為,適才被她叱了那句「不用你管」的,也正是蘇扶風。
——那日三支之會上,蘇扶風冤了秋葵與沈鳳鳴合謀在先。她雖不是惡意,可秋葵素來容不下半點為人屈枉之事,對蘇扶風便嫌隙難釋,自也不會待她以禮。她本就我行我素,聽那傳話的少年說君黎徑直先渡江去淮陽了,二話不說收拾起東西便要走。蘇扶風要制住受傷的秋葵雖然不難,可秋葵的執拗絕非制住她的身體便可壓制,到得後來,連單疾泉都不得不勸蘇扶風從了她的心意。
蘇扶風原亦掛念凌厲,見秋葵執意啟程,心道不如與她同行去了淮陽,路中照顧也罷。原期單疾泉帶了無意、刺刺等可助一臂之力,哪料單疾泉卻先告了辭要先回青龍谷。其實那小村落離徽州青龍谷已不足一日的路程,若要單疾泉不回谷反而再往淮北跋涉,也的確沒什麼道理。摩失見狀亦說要先回臨安,蘇扶風為免路上同行更要花心思提防,也便只有放他自去。
秋葵着意將二十五弦琴與十四弦琴都放入了琴匣。「七方」難再重現,如今這樣,已是舊琴最大程度的完整了,可也正因為此,這個琴匣比她舊日裏習慣背負的還更沉重。她脊上之傷還新,痛得連站立都難,蘇扶風欲待替她背這琴匣,可固執如秋葵又哪裏屑得她的好意,愈要幫她,她愈是不肯示弱,蘇扶風只能看她咬着牙,硬是負着上了路。
幸好,單疾泉等將腳力好的兩匹馬兒留了下來,比步行跋涉便減去許多辛苦。秋葵知道淮陽黑竹總舵的所在,一路上半句話也不曾與蘇扶風說,就連停下來吃飯或是歇宿,也只顧自己,仿佛蘇扶風並不存在。
蘇扶風只能苦笑。好在她還不討厭秋葵這樣的性格。在她眼裏,一個女孩兒,若是驕傲些,也未必是壞事。秋葵固然有些過於較真,可正因為此,她也必是個正直的姑娘,為此,蘇扶風甚至有些欣賞她,一路跟在她的身後,也並不十分生氣。
也只有在秋葵不管不顧便要踏入這總舵大門時,蘇扶風才伸手攔阻,怕門內機關未消,或會傷人,哪料反得了她一句呵叱。她有些哭笑不得,趨近注意到好像有人出入不久,機簧並未開啟,便不再說話。
錢老聽見秋葵的名字,早已向她看了好幾眼,只見她容貌雖美,可神情冷冷的,思及沈鳳鳴便是因她之故才至如今這般,心中便深為不喜,暗自哼了一聲,只向蘇扶風敘好。大概也只有君黎能讓秋葵的神色軟下幾分。他上前將她琴匣解下,秋葵總算沒有再拒絕,不過脊背上忽然鬆快,疼痛與疲累反而數倍地發散開來,她一時間一句話也說不出,咬了牙得君黎扶了,才能一瘸一拐地到廊前稍坐一坐。
「你沒事吧?」君黎不無擔心,「怎麼趕這麼遠的路,不是說——你先和凌夫人回臨安去嗎?鳳鳴這邊有我……」
「我又不是來找他的。」秋葵打斷了他話,轉開了目光去。「只不過——你不在,我不好回臨安。」
錢老遠遠聽得,胸中火氣陡增,冷冷道,「原來姑娘卻不是來看小沈的——哼,也不知是何等厚顏無恥、寡情薄義之輩才說得出這般話來,小沈為你這種人落得如此,當真不值!」
秋葵面色一沉,欲待反唇相譏,君黎忙道:「前輩誤會了,秋葵不是那個意思。」
「誤會?我只知,小沈是拿自己的性命才換得了她的性命,可她卻連看都不看、問都不問——便是飛鳥走獸,只怕也比她懂得知恩圖報!」
「前輩,秋葵中毒方解,傷勢不輕,如果不是為了來看鳳鳴,她又為何要這樣不眠不休地趕來淮陽?」
錢老才怔了一怔,幾人目光都往秋葵臉上看去。君黎是為她申辯,可那些話,卻是她萬萬不願出口的。她似乎想否認,可卻又不知該如何否認,垂首蒼白着面色,竟一時不敢抬頭。
「走吧,我帶你去看鳳鳴。」君黎不想多言,拉了秋葵便欲待走。可秋葵硬是一掙,「我不去!」
「你定要如此嗎?」君黎忍不住,「秋葵,你與他就算……就算再有天大的過節,到了今日,也看在他將死的份上,別要……別要這個樣子了,好不好?」
他說得自己鼻尖都是一酸。他真的不想在沈鳳鳴將死的時候還要與秋葵如往日那般為了他而討論起對錯,尤其是——她明明就是為了沈鳳鳴而來的,一切言語不過都是粉飾。他知道,她什麼都明白的,只是終究不肯開口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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