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 二八九魂歸何夕五

    婁千杉想得不知心中是悲還是憤,忽有種莫名的衝動,便沖入房間,往沈鳳鳴榻上去掀他身上蓋被,喊道:「你起來啊!你若真的知道,就不該就這麼死了,難道你就不怕我再對她下手嗎!」

    屋裏留看的少年嚇了一跳。他並不認識婁千杉,亦辨不出她是女子,只道她要對沈鳳鳴如何,伸手便攔。婁千杉出手奇快,衣袖一揮,那少年輕輕「啊」了一聲,左臂整片袖子已裂了開來,自上臂至腕上被婁千杉帶起的風刃劃出一道長長的血痕來。幸君黎等已隨之跟進,見婁千杉那手又向沈鳳鳴抓去,不及細想往她腰後、肩後都是一點,婁千杉才終於靜住了,那一隻手微張着,與沈鳳鳴的面孔,亦不過半尺之距。

    她說不清自己這麼久以來對沈鳳鳴那異樣的感覺是什麼。也許只是因為同病相憐,也許只是因為一時感動,也許只是因為未曾得到,也許只是因為需要寄託。可那些都不重要了。她現在明白,她從一開始,就註定了像這一刻一樣,永遠也觸不到他。

    「君黎道長,請你放開我。」她的語氣忽然變得平冷。

    「婁姑娘,鳳鳴想來今晚是不會再醒了,你先別要激動。」君黎說着,解開她穴道。婁千杉果然冷靜了。她整了整衣衫,輕輕哼了一聲,轉身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這個『千杉公子』……」錢老也哼了一聲,「她到底是什麼意思?我記得她原與小沈不和,今次我是見了她與你們同來,才未曾細問,看來——此人還是不得不防。」

    君黎無意識地點點頭。他記得,單疾泉說過,婁千杉在君山得關盛給過一個小匣子,還提醒說,內中之物,或許極為可怖,並且,是江湖中人未曾知曉的東西。

    「幽冥蛉」便是這樣一件東西。以此來解釋,再合適不過。可是在君黎看來,秋葵的存在於幻生界的威脅絕不至於大到要他們處心積慮動用禁法、假手於人來除去的地步;而婁千杉也無論如何沒有理由去傷害秋葵。

    可也許婁千杉的心思還是太難測了。他想着她往日與今日的種種,愈來愈對自己的假設生出了懷疑。這個女子——難道當真會狠惡如此,連秋葵都要加害嗎?

    他追出去。「你先站在。」

    婁千杉頭也沒回,徑直走向南面大門。

    「你站住!」君黎見她如此,不再客氣,長劍一展,虛點向她後心。婁千杉聞得風聲,衣袖輕擺,向後揮出。君黎虛勁化實,颯然劍氣與那袖裏勁風相激,婁千杉束髮的環兒受氣勁驟然一緊一松,竟是一下斷了,披落了一頭青絲,也披落了一身女兒之態。她已轉回身來。

    「是不是你?」君黎不再上前,只將劍尖遙遙指着她的細冷眉目。

    他把自己的眉目也冷着。他與沈鳳鳴不一樣,不會因為對方是女子便稍加辭色。他不希望是她,不希望那一語成讖——不希望沈鳳鳴的性命,真的是斷送在一個女子的手中。

    婁千杉望着他的劍尖,沒有說話。君黎劍身一側,上前兩步,語聲已急,「關盛給你的那個匣子呢?拿出來!」

    婁千杉這一次抬起了頭來,看了他一眼。「原來你早就知道了。那還問什麼。」

    「……你,竟真是你!」君黎心中大震,一時怒極,「婁千杉,你是要有多蛇蠍的心腸,才會連秋葵都下得了手去!」

    婁千杉冷笑,「她現在不是好好的麼?」

    「那麼鳳鳴呢?鳳鳴就該當付出如此代價麼!」

    「你以為我想看到他死?」婁千杉的聲音忽也高起來。「我也想知道,為什麼是他,為什麼死的要是他!呵呵,你不是信命麼?怎麼,你今日要殺了我,給他報仇了?」

    逐血劍的劍尖微微顫着,一絲一抖間,都在訴說君黎心中的怒意。他此刻真的想將這一劍送出,洞穿這個蛇蠍女子的身軀——可是,沈鳳鳴畢竟還活着,於他來說,那一線希望就還未斷絕。他不願意以一劍仇殺來湮滅那一線希望——因為仇殺,那是絕望之人才會做的絕望之事,而他還不想如此絕望!

    婁千杉見他劍頭搖擺,只道他心生猶豫,眼神微動了動,暗中提氣,忽地足上發力,向後竄出數丈,眼見已近了出口,不料君黎見狀足尖一點,身形倏然掩至,竟不慢她分毫。婁千杉心中駭了一駭。她不知君黎適才早已凝氣,雖不出手,一口氣並未散,見她似欲逃走,盛怒之下,驟然發力,瞬時的步法身法都用到了極致,莫說她是後退,就算是全力奔跑,只怕也無濟於事。

    「你還想走?」君黎便如一霎時晃了一晃,身形靠近,手上也揮出了一掌。掌上的力總也有七八分,婁千杉倉促間欲以青絲之舞應對,可那髮絲飛起竟被他掌風擊回,一時十數道細痕反劃於她自己頸頰,幾道淺赤裂開,颼然生涼。她驚了一驚,抬頭欲再示以「陰陽易位」幻惑之意,可君黎右手長劍已便此點到她咽口。


    「我今日不殺你,但你也休想離開此地!」君黎恨聲道,「鳳鳴和秋葵,他們安然無事便罷——若一人有什麼不測,我必要你血債血還!」

    他眉硬如棱,語銳如鋒,婁千杉一時緘口,竟未能再生回應。

    ----

    當下是將婁千杉暫且關於西北面一間石室之中。君黎情緒顯是極差,怔怔然坐在沈鳳鳴屋內不言不語,好一會兒,凌厲與錢老方進來了,錢老道:「問了她半天。她似乎當真不知道『幽冥蛉』之毒的解法。」

    「我只恨……我怎麼竟能讓這樣一個人留在秋葵身邊這麼久……」君黎喃喃道,「明知她不是好人,我……我卻竟未曾對她多加提防。若非如此……又怎會落得今日這般結果。」

    凌厲嘆了一口。「婁姑娘……身世也頗可憐。」

    「我只是不明白。如果沒有秋葵,她根本活不到今日,也根本休想能在禁城有片刻立足的機會。秋葵為了她不惜頂撞朱雀,不惜與我數度翻臉,不惜與鳳鳴日愈交惡……身世可憐?身世可憐便可為惡了嗎?這世上最信任她、最維護她、最將她當作姐妹的人她都要殺,她……她究竟想要什麼呢?」

    「女子的心思,你不明白。」凌厲道,「這世上大多數女子,想要的與男子不同。」

    他的話像是未曾說完,君黎抬頭看看他,卻不知是不是聽明白了。

    「不早了。」凌厲道,「這總舵如今也不似以往了,你今晚便在此休息吧。」

    君黎口中雖然嗯了一聲,卻顯然還不打算起身。

    凌厲沒有再說什麼,與錢老走去了外面。

    兩人心情也頗沉悶,隔了數久,凌厲方嘆了一口濁氣,道:「錢老,沈鳳鳴是哪一年來的黑竹,你可還有印象?」

    錢老有些驚訝,「公子不記得麼?小沈來正好是公子離開黑竹會那年,前後也差不得多久,所以我是記得特別清楚。」

    「是那年啊……」凌厲聲色未動,「嗯,我倒真是沒印象了,還是錢老記性好些。」

    「看來公子那時候心思便不在黑竹會了。」錢老有意將語氣變得輕鬆些。「也難怪啊,那時,公子成親在即……」

    他話說了一半,忽然好像想起了什麼,下意識伸手去捋須,捋得兩下,又重重嘆氣。

    「怎麼?」凌厲奇道,「嘆什麼?」

    「我是想起了……唉,多說也是無益,是想起了……韓姑娘啊。她是純陰之體,血可解世間百毒,如果……如果還能找得到她,小沈也便有救了。公子,我聽人說你還一直在找她的下落,這麼多年,真的一點消息都沒有嗎?」

    凌厲這一次沉默下去,一言不發。

    錢老不敢追問。昔年那個在與凌厲成婚當晚就悄然出走的女子,大概是他不會願意旁人多提的痛吧?「純陰之女」的傳說隨着她的失蹤淡出江湖,漸漸地也沒有誰會多想到她這一號人物了——因為這樣的體質本就難得,上下千年的史載也不過只記下了兩個,況且身為純陰之體本也活不長久,那個女子或許早已黯然死去,不在人世多年了。

    「有什麼明日再議吧。」凌厲忽開口,語氣少見地顯得有些生硬。「我先去休息了,錢老自便。」

    錢老拱手稱是。他其實有些忐忑,不知自己忽然提到這位失蹤的舊人,是否真的觸到了凌厲的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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