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賊是個特殊的群體,與一地領主有着天然的差別,海賊為了減少傷亡和成本,幾乎都是一起商議着來,很少有靠着拳頭說話,更多的是利益,能否給所有人帶來更多利益,以此說服大部分人的認同,所以,海賊頭子並不是擁有絕對的權利,只是所有人認定的頭領,同樣不能觸犯了海賊們共同認可的規矩。
海龍幫稍微特殊些,是蘇易坤一手組建的,最早也是自家商船上的小廝夥計,後來招募了街面上活不下去的乞兒上船,從一開始,蘇易坤就擁有絕對的權威,這與其他活不下去而三五人搭夥劫掠的海賊不同,但再如何不同,海賊就是海賊,海龍幫也要遵守海賊們定下的潛規則。
蔡鞗剛來到老寨,僅表現出想要與山裏的人和解念頭,寨子裏的老少爺們就表現出些不滿冷淡,雖蘇十三並未表現出真的不滿,蔡鞗還是能感受到些許距離,與姚仲教、蘇老大他們明顯不同。
這些年死了這麼多人,老寨不願和解,這些都是人之常情,話語說的再好,刀子不砍到自己身上,也永遠感覺不到疼痛,心下不滿、不喜、不願都是人之常情,可身為寨子管理者,無論他說的對與錯,都不該對他表現出冷淡與距離,這只會讓寨子與他有了無形的隔閡,會造成彼此站在對方面前。
蔡鞗沒有明着說了什麼不滿,姚仲教和蘇十三活了大半輩子,又怎能聽不出來?
看着兩人的尷尬,蔡鞗說道:「海盜們並不禁止誰願意加入,或是半路退出,都是自願行為。」
「海瑞商號與海龍幫看似一家,實際上,登了岸的海瑞商號就已經不再算是了海賊,已經是大宋朝的合法商賈,山裏的蠻人願不願意和解是一回事,如果咱們老寨自身不願意和解,達不成一致的決定,我會建議阿娘徹底放手,我也不是什麼少寨主,會將海瑞商號與海龍幫徹底斷絕開來……」
見一臉震驚的姚仲教欲要開口,蔡鞗忙擺手阻止,說道:「姚老且不忙,先讓鞗兒把話語說完。」
蔡鞗看着有些慌張的蘇十三,說道:「山裏的蠻人願不願意坐下來和解不可知,無論最後會不會繼續爭鬥廝殺,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咱們願不願意坐下來!」
「聽着好像迂腐且無腦,好像只是一廂情願,但是,若一方連想過要和解的念頭都無,這場爭鬥也永遠不會停止,直至一方徹底倒下!」
蔡鞗看着蘇十三一陣沉默……
「未戰先慮敗,最終結果不言自明,要麼死在山裏蠻子手裏,要麼被朝廷砍了腦袋,順手得了整座島嶼。」
「寨子裏老弱死了個乾淨也就罷了,還連累不到已經登岸的族人,頂多也就是每年賺了的銀錢全都砸在了這裏的窟窿而已,損失的也只是些銀錢,可若海龍幫兩敗俱傷後勝了,被朝廷借『海患』之名砍了腦袋,登了岸的海瑞商號能有幾人存活?斬草除根的道理,蘇老不會不懂吧?」
……
「願意,至少自己心下願意和解,即使兩家繼續爭鬥,海瑞商號也會繼續支持,看着與現在並無不同,但今後總會有和解的法子,總還會有機會跳出朝廷,跳出老蔡為海龍幫挖的大坑,若是不願……還是少死些人,少連累了他人為好。」
……
回想着他那個時代的《水滸傳》,想着梁山「好漢」們的最後結局,在看看如今的海龍幫,兩者是如此的類似,唯一不同的,一個是山賊,一個是海賊。
蘇十三一臉失落離開,姚仲教若有所思深深看了他一眼,囑咐着十七仔細守在門外,自顧自安排他人向杭州送信,綠桃懵懵懂懂,有些聽不懂他的話語,小心詢問想要弄了明白,蔡鞗也只是白了她一眼,並不想要仔細解釋。
原本想着出了竹樓,在寨子裏走動走動,可當他說出想要割離了海龍幫與海瑞商號的聯繫後,知道話語傳入寨中會造成如何影響,而姚仲教一再囑咐十七仔細守在門外,便可知老人的擔憂。
蔡鞗沒有離開竹樓,坐在竹樓二樓閣廊下,完全沉寂在自己《武經總要》世界裏,而他的隨意卻讓十七極為緊張,二十個孩兒軍死士隨從冷漠驅趕着任何靠近竹樓寨民,唯恐出了任何意外。
綠桃看着他躺在竹椅里看書,看着樓下聚集了烏壓壓指指點點的人群,有些疑惑不解,怎麼與上一次前來時情景不一樣?
「少爺,大傢伙都在看着您呢,少爺不下去見見大傢伙嗎?」
蔡鞗抬眼看了眼一臉不解的綠桃,轉頭看向密集人群,又將目光放到了書本上。
「想要不傷心,不愧疚,最好的法子就是一開始不認識。」
「啊?」
綠桃一陣驚愕。
「少爺,他們是……」
「本少爺讀書呢,你若喜歡,你自個去玩就是了,你又不是找不到人玩。」
蔡鞗不滿瞪了她一眼,搖了搖手中書本,示意自己還要讀書呢。
「少爺,綠桃可真的去玩了?」
「想去就去,本少爺又沒拿繩子拴着你。」
看着他毫不在意,綠桃小嘴噘起,又要再一次開口,迎來卻是小手再次擺動……
樓下人群指指點點,這讓一向好奇心較重的綠桃好奇,想要知道他們會如何說了自家少爺,提着衣裙下了樓,十七和一乾親隨並不阻止她離開木樓。
「張爺爺……李嬸嬸……」
綠桃提着衣裙,剛出了木樓,便向着人群里的一干人招呼,臉上更是帶着甜甜酒窩。
張七郎見是綠桃,忙伸手招呼。
「綠桃,快來七爺爺這裏。」
「七爺爺好~」
綠桃提着衣裙來到張七郎面前,微微蹲身一禮,臉上酒窩更加深了些。
張七郎推開欲要上前的孫二,拉過綠桃,猶豫着抬頭看了眼坐在竹樓閣廊下看書的蔡鞗。
「綠桃,你與七爺爺說說,少寨主……少寨主真的不準備為俺們送糧了?」
綠桃酒窩瞬間僵硬,一臉疑惑看着張七郎,不解道:「少爺從沒有說過不給寨子送糧食啊?」
「去去……你這老兒會不會說話?」
人群中一七尺老人如同提小雞一般將張七郎扔到一邊。
「綠桃,你與五爺爺說一說,少寨主都說了哪些話語?」
看着身材高大的趙敢,綠桃皺眉仔細想了下,自蔡鞗起床後,做的一些雜七雜八事情說了一番,正當一干圍着的老人無語時,才說起了十七的回答,說起了姚仲教、蘇十三進入竹樓的事情。
綠桃很善於模仿,一會站到這邊扮演蔡鞗,一會又跑到那邊說着十七、姚仲教、蘇十三話語,小嘴叭叭將蔡鞗話語說了一遍,最後撓頭道:「少爺也沒有說不給寨子送糧食啊?」
「唉……」
張七郎一陣嘆息,趙敢眉頭卻是一抬,身量高大的他掃視了一圈男男女女,又回頭看了眼正轉頭看來的讀書郎。
「你們也都知道了少寨主的原話,俺老趙認為少寨主說的對!朝廷就是讓咱們送死,讓咱們當冤大頭!」
「人死了就死了,總不能還要讓咱們全都陪着他們一起去死!」
人群一陣詭異沉默,就在這時,又一人推開人群。
「俺同意五叔話語,少寨主說的沒錯,與那些蠻子野人繼續廝殺,要麼咱們殺了他們,要麼他們殺了俺們,可最後就算俺們贏了,朝廷就會放了咱們?」
趙虎看向所有人,說道:「若大傢伙還是不願放下與那些蠻子的恩怨,俺虎子也是不願讓登了岸的族人受了連累。」
趙虎話語剛罷,下一刻又像是承受不住心下悲痛,蹲地抱頭痛哭,看着他如此,趙敢鼻頭一陣酸澀,伸手拍了拍僅剩的唯一侄兒。
趙虎的痛哭引起無數人的悲鳴,一二十年的爭鬥廝殺,寨子後院埋葬着每一家父親、兒子……
丟下書本,看着下面悲戚痛哭人群,蔡鞗心下莫名傷感,可這就是現實,寨子裏的人可以縱橫大海,可以與最兇惡海賊廝殺,面對躲藏在林間蠻人卻無可奈何,只能一次次被動承受着他們的襲擊……
無論勝負,海龍幫已經是朝廷案板上待宰的魚,除非……
蔡鞗看着竹樓下悲戚不已人群,他知道,這些人根本不足以抵擋那些古越蠻人,若無海瑞商號每個月送一次糧食物資,這座寨子或許早已不在了吧?
流求島距離福州、泉州如此之近,歷經幾個朝代也未有納入大陸之中,雖有大陸王朝並不願意張目向外,但如此之近距離,每當朝代更替,就會有無數戰亂孤離百姓,泉州、福州素來都不是富裕之地,數百年,甚至更久也未有大量大陸人居住在這座島上,即使從未與島上的古越蠻人打過交道,也知道他們的野蠻、悍勇。
蔡鞗默默看着無數人悲戚,目光默默轉向北方,看向自己也從未去過的冰天雪地,他知道,那裏即將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或許……是個機會……」
十七沒有轉頭,沒有看向樓下悲戚不已的兄弟叔伯,淡然目光始終注視着躺在竹椅里的少主,聽着低喃,如同泥塑的漢子,第一次轉頭看向遙遠北方,眼中滿是疑惑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