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墨瞳孔猛然收縮了一下。他的雙手下意識欲握拳,收縮了一下,但很快放開,在外人看來,只是手指頭動了動。
「他們怎麼會這樣認為?」簡墨聲音未變,心裏卻滿是自嘲:難得他掙扎過了自己心結這一關,卻莫名在這裏翻船。如果不能參加天賦測試,這麼些日子他的努力全部要付之東流了。
難道冥冥中,自有定數。
歐陽哼了一聲:「連主任多年不理教務,大概是忘記了:法定每年年滿十六歲的學生必須參加天賦責任,可不光為了檢測是否擁有寫造天賦——如果寫造不能達到融生,那意味着什麼?」
融生成功代表着原人身份,賦生成功代表着擁有造紙天賦。
融生失敗的,只有紙人。
簡墨直視歐陽:「這和我又有什麼關係?」
歐陽嘆道:「雖然人人都知道天賦測試是目前能夠區別原人和紙人唯一準確有效的方法,但每年到天賦測試都會檢測出一些學生不是原人而是紙人。實際上,這些紙人學生多數本身都不知道自己真實身份。他們多數是被人收養或者是從孤兒院出來,從小被原人養大。」
擁有天賦屬性的紙人到學校來消耗有限的教學資源,對於那些需要辛苦工作供養孩子受教育的人來說,本身就是一種嚴重的資源擠占。雖然法律上對於這種行為並沒有制裁,畢竟《二次協議》早就規定了紙人的同享權和私隱權。但是社會輿論卻不會輕易放過他們——尤其是學校里這些受父母影響的天真的孩子們。
「每年到了天賦測試的前一個月,每個高中高一的學生之間都會相互猜測到底哪些同學是紙人,以此為樂。甚至有人設了賭局——這已經是慣例了。」歐陽眼中充滿厭惡和不屑:「實際上誰會知道哪些是原人,哪些是紙人?不過是惡意的猜測,然後有了找別人麻煩的理由。」
「你大概不知道吧:幾年前有學校因為一個學生被懷疑是紙人,受到同學們的各種欺辱,最後忍無可忍起奮起反抗,結果竟在天賦測試前就被同學圍毆致死。雖然那學生的父母拿出孩子的出生證明,可法官卻仍舊判了那些打人的孩子無罪。理由之一竟然是天賦測試才是原人紙人唯一的分辨方式,出生證明不能證明孩子是原人……另外打人的學生們都還未成年。」
不談那孩子其實極可能真的是原人。單看法官的是非觀,就讓簡墨明白了自己的處境感覺到十分危險。給出的理由其實不就反應了這個社會的主流觀點:如果那孩子是紙人的話,那麼打死也無妨——反正可以重新再寫。
《二次協議》雖然已經簽訂二十八年,但實際上紙人生存環境依舊是十分惡劣,隨時都會天降橫禍。
「阿首,你是中途插班進學校的,之前沒有任何就學記錄。一進來又在寫造課上表現太過耀眼,其他課也是如此——來歷不明又表現優異,這是多數紙人學生的共同特點。因為前幾年那個死掉的孩子的教訓,很多紙人學生在天賦測試前就選擇了長休或退學,而你恰好又再這個時候請假……學校里傳得沸沸揚揚,叫我為你辯駁都找不到理由。」歐陽鬱悶至極。
簡墨瞟了他一眼:「難道你不懷疑我是紙人嗎?」
歐陽遲疑了一會,回答:「我有想過這個可能。不過,阿首,不管你是原人還是紙人,你都是我的朋友,我的哥們。」他補充道,「這幾日你就跟在我身邊,千萬別落單了。」
簡墨先是有些感動,聽到最後不由得涼涼地瞥了他一眼。
歐陽馬上改口道:「還是讓我一直跟在你身邊比較好。」
簡墨垂眼遮掩了眼中的笑意,向旁邊側臉示意:「你待在我旁邊,似乎也沒有什麼震懾力。」
歐陽這才發現,有十多學生正沖這邊走過來,目的顯然是自己二人。那臉上幸災樂禍的表情寫明了來者不善。
他不由得十分氣惱:怎麼就莽莽撞撞地把謝首拉到這個偏僻的地方來。他只是想搞清楚事情,可不是想給別人下手的機會。猶豫了一下,歐陽輕輕握住左手,按下小指指環上的一粒寶石。
幾乎同時,氣勢洶洶的學生們就已經把兩人包圍起來了。
歐陽將他拉到身後,警惕地環視周圍的人。他心中雖然對自家保鏢的能力是十分信任的,但是對方畢竟有十幾個人,一個不小心就會受傷。
「謝首,你還敢回來?」為首的學生抬起下巴,倨傲地說。
簡墨掃了一眼,這些人大部分不認識。不過,自己班上天賦測試已經過了的幾個學生倒都在其中。簡墨雖然知道這些人早就對自己不爽了,但倒真沒想到他們居然還有這個膽量招惹自己。難道他們以為人多自己就安全了?還是因為上次自己沒有真的動手把他們揍到乖覺?
少年人大約多少都有些記吃不記打的壞毛病,是一群容易好了傷疤挖了疼的生物。真是為難他們忍耐了這麼久才找到一個宣洩的理由,試問又怎麼會輕易錯過?犯罪對於缺乏克制力和判斷力的少年們來說真是太難阻止,尤其在他們自認為是在替天行道。
簡墨嘆了口氣,輕輕搖頭,看來是沒有分辨地必要的了。他露出一個淺淺的笑意,緩緩掃過全場:「想打架嗎?」
話音剛落,沒給對方反應的時間,他便幾步瞬間奔至面前,借着沖勢一拳揍上為首學生的臉頰,不管他吐了幾顆牙齒又揪住衣領將他拉低,膝蓋頂向對方柔軟的腹部,退後一步一腳踹飛他。看也不看,旋身移步到最近的一個男生身邊。那男生慌忙中下意識用手擋在面前,簡墨左手拉住他的手向身側一帶,右手肘向他腰肋上一遞,肋骨斷裂的聲音隱約傳來。
不過幾秒鐘,簡墨就乾脆利落地放倒了兩個人。只要不死人。這是簡墨最後的底限。
事情已經到這個步驟,留手就是給別人反擊的機會。簡墨既不想被人打,只好先把對方打趴下。畢竟前車之鑑在那裏,打死無罪嘛。自己才是處境最糟糕的受害人,還不至於在自己尚未脫離險境的時候,首先給予同情和寬容吧?他又不是上帝,有時間原諒每一個人。
對方大概怎麼也沒有想到簡墨居然敢先動手。在他們的美妙的想像中,簡墨肯定會「心虛」得一動不敢動地任由他們打罵欺辱……然後看着全年級寫造課數一數二的好學生、老師們的寵兒在他們腳下顫抖求饒,痛哭流涕,這是多麽舒服愜意的感覺。至於沒有反應過來之前就被簡墨撂倒兩人這種情況,他們大概想都沒有想過。等回過神,立刻有人驚惶地高喊:「動手啊!快打死他!這爛紙頭居然敢先動手!」
不能被對方圍起來。
簡墨牢記那日教練教導自己時說的話,小心地環視周圍的情勢,快速的思考。他五指抓住身邊一人,猛得往身後一帶,推給後邊正撿了磚頭要拍上來的一人,隨後矮身一腳掃向後邊人的小腿,很沒有道德的狠狠踹上對方的子孫根。
慘叫連起。
簡墨沒有來得及欣賞自己的戰勝成果,借着旁邊的單槓盪起,飛起一腳踹向一人腹部,等他痛的彎腰時落地,一手刀砍向對方頸側。對方頓時一聲不吭的昏了過去。
正打得灰塵四起,突然聽見一人憤怒地嚎叫:「歐陽,你是站在謝首那邊嗎?難道你也是——」
聲音戈然而止。
簡墨側頭一看:歐陽正咬着牙,表情兇狠地拿着一根廢拖把正對着抱着後腰癱倒在地的一人,一抬頭看見簡墨在瞧他,露出邀功的笑容說:「我幹掉了一個。」
簡墨面無表情回應道:「小心背後。」
歐陽回頭,見一人居然學他偷襲,慌忙反手掄了一拖把,驚的那人向後踉蹌躲避,一站穩又兇橫的撲了過來。
六街雖然比五街要好,但是也不是良善之輩可以長居的地方。長期靠東躲西藏和逃跑擺脫巡警們追查的簡墨,論起體力和敏捷度,這裏的學生那裏是他的對手。為了守住自己的地盤,他早期也沒少與比自己年紀還大的人打過架。前段時間去武館正好又學了一些交手技巧,簡墨對力度的巧用以及人體弱點的攻擊又有新的感悟。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結果就是攻擊力成長了一大截。若只論學生之間的群架,簡墨甚至勉強可以列入高手之列。
因此當來找麻煩的學生都躺下的時候,簡墨只是呼吸急促了一些,身上有些輕微的擦傷。再看歐陽,也放倒了兩個人,正扶着膝蓋大喘氣,臉上的笑容大大的。
雖然還不能完全拿來比較,簡墨卻也在歐陽身上隱約看到三兒的影子——也許,這是一個值得深交的朋友。
「他們怎麼辦?」歐陽指着一地□□着的同學。
簡墨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亂的衣服,看也沒看一眼:「讓他們冷靜一會吧。一會我去找連蔚。」
歐陽頓時無語,讓連主任幫忙收拾爛攤子還說得這麼理所當然,小心到頭來被收拾的是你自己。他鄙視地向簡墨豎起大手指:霸氣!
簡墨卻沒有理會歐陽對他的誇讚,只道:「我有些話,也要跟你說。」
兩人又換了一處僻靜的地方,確認沒有人跟來了,歐陽才說:「你說吧。」
簡墨左右看了看:「讓你那些保鏢走遠點。」
歐陽怔了怔,微微臉紅道:「你發現了?剛剛不是我不想——」
簡墨先打斷他:「我知道。」
歐陽的保鏢靠近後,他才發現了對方的蹤跡。至於最後為什麼保鏢只是守在周圍沒有出來,他也很理解:不到最危險的時候,歐陽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歐陽本來可以置身事外。但他既然讓保鏢在過來,就是有心在自己真正陷入危險的時候拉自己一把。
這樣便夠了。他也並不介意多揍幾個人,
歐陽訕訕的,揮手做了個手勢。
直到簡墨再察覺不到周圍的動靜了,才開口:「我的事情,你不用操心。倒是你,」停了一下,他把目光停在歐陽疑惑的臉上,有意提醒,「天賦測試的事……你準備周全了嗎?家裏的人扎不緊的話……會被小人鑽了空子的。」
歐陽望着目光頓時悚然。他動了動嘴唇,卻發覺自己發不出聲來。
「你……怎麼知道?」過了好一會,歐陽才低聲問道。他大概也覺得簡墨不會是那種無的放矢隨便詐話的人,這麼說了那便應該是真的知道了什麼。
「這段時間我在準備測試的事情……去了下圖書館。他們大概覺得那地方僻靜不會有人去,卻偏偏讓我聽見了幾句。」簡墨頓了一下,「這種事若換了一個別人,我是懶得理會的。你,好好準備吧。」
歐家家大業大,簡墨相信自己沒有必要替他操剩下的心。說完,便單獨離開了,留下歐陽一個人獨自思考。
簡墨本意是想利用學校的環境回復一下平常心。但是看目前的狀況,剩下幾日估計是不太可能清靜待下去了。他徑直回了家,晚上將今天學校發生的事情告訴了連蔚,又道:「到時候我直接去考場。這幾日學校,我就不去了。」
連蔚顯然已經收到了學校這邊關於事情的知會,冷笑道:「你就安心在家裏備考。學校的這些歪風邪氣是要好好整頓整頓了。」
簡墨每日早晚花一個小時溫故一下自己的思路,寫寫大綱,其他時間便閒了下來。
之前,奶茶店的老闆知道他要備考,很大方地給了他一月的假,當然工資是沒有的。不過簡墨心裏並不惋惜:天賦測試之後,身份暴露的他也不可能再去了。清點了自己所有的財產:逃離六街時身上帶的一萬多塊錢,加上這幾個月打工攢下來的,一共有一萬六千多,節省着用應該可以對付大半年。但是他必須儘快找到一個可以繼續隱藏自己真實姓名並且可以以一個紙人的身份工作的去處。
報紙和網上招工的倒是很多,願意接受紙人的也不少。因為私自造紙的泛濫,像他這樣來歷不明的紙人為數不少,所以也有相當一部分老闆願意僱傭這些紙人。只是錢少事多,愛做不做。簡墨隨意翻看十幾家招聘啟事,申請了一個新郵箱,群發了求職信。想來等到天賦測試結束,就會有回覆了。
他在家這幾天,中間只有歐陽和齊眉向連蔚家打過電話。
齊眉很是安慰他一番,然後讓他安心準備考試,其他的半個字也沒有多提,很符合她班長大人的身份和職責。歐陽則是滔滔不絕地描述了連蔚在學校里霸氣全開地整治了所謂的考前紙人賭局的一系列舉動。據他說,最後鬧到幾乎要取消所有參與群毆的學生參加本次天賦測試資格,在家長的不斷求情下校長才出面斡旋,把處罰留到了測試後。
歐陽在電話里用羨慕又崇拜的語氣對簡墨談到連蔚,直到最後才用含糊的語氣暗示:「我的天賦測試已經準備好了,你也別擔心。」
簡墨微笑着掛了電話:如果能夠繼續待在石山高中,也許他和歐陽會成為不錯的朋友。可惜。
五天時間很快過去。
雖然連蔚告訴他寫造流程全部走完至少要到三天,再加上登記錄入的時間,成績公佈應該是在五天後。不過以防萬一,簡墨決定把自己全部財產隨身攜帶,以便隨時脫身。
為了讓簡墨安心參加考試,連蔚居然細心地想到給他準備了一個背包。裏面有純淨水,清涼油,紙巾,防拉肚子的藥,甚至還有平復情緒用的一盒水果糖。這讓簡墨這個不輕易動容的人,心裏也覺得酸酸的。
「緊張不?」歐陽拍了下簡墨的肩膀,把一瓶冰可樂塞到他手裏,然後環視了一下熙熙攘攘的考生,一派智珠在握的泰然。
周圍的學生有的拿着原文書抓緊最後一段時間奮發努力,有的在紙上寫寫畫畫似乎想將每一瞬間得到的靈感都記錄下來,有的面色微紅的與身邊的朋友激烈的討論和交流,有的則坐在旁邊全身緊繃一言不發……
考場外面的家長站在烈日下,大汗淋漓地透過鐵柵門拉着孩子囑咐什麼,有的只是一味向裏面張望……
簡墨看得一時有些時空錯亂的感覺,仿佛自己一直站在原地,從來沒有離開過。
歐陽把准考證塞到他手裏,他才下意識抬頭看了一下手中過了塑的紙片:謝首,男,十六歲,學校,泛亞聯盟東二十六區w市石山高級中學高一(一)班,准考證號:a-e026-0027-5776-0384。
384?簡墨不由得想,真是個不錯的編號。
天賦測試用的魂筆和點睛,是他這五天利用空餘時間自己做的。
南美鐵牙木,五百年生,在自製的溶液里浸泡晾乾十三次,車成最簡單的筆干模型。這是簡墨第一次為自己製作魂筆,雖然明知道一定發揮不了作用,要求卻比以前更加精益求精。全新的點睛導流槽線路,反覆測試十五次後達到他最滿意的睛流速和均勻度。為此他提前準備的三十支筆干只剩下十五支。又花費了兩天時間將剩下的十五支魂筆刻上導流槽,最後半天時間調製了五份點睛,方才大功告成。
簡墨的動作沒有刻意去瞞連蔚。畢竟這段時間連蔚盯他盯的那麼緊,製作魂筆也不是短時間的功夫嗎,更何況他是拿連蔚給他買魂筆和點睛的錢去買了原材料回來。連蔚先是有些生氣,不過在簡墨向他展示了自己的成果後,連蔚就打消了自己再去給他買一套用具的念頭。心想,難怪這孩子那時在六街被追的那麼慘,看來也是巡警們的重點觀測對象了。
歐陽不知道這些筆是簡墨自己做的,所以當他看見簡墨從筆袋裏拿出淡白色木紋細膩、外形明顯不是制式的魂筆時,心裏不由得感嘆:連主任對阿首真是沒話說。竟然準備的是手工魂筆,也不知道是哪位大師的作品?
簡墨沒有關注別人的目光。他一門心思都放在了面前長長的淡黃色誕生紙上。雖然六街也有的賣,他也曾經看過多次。但在上面寫字,這卻是第一次。
測試組委會還為考生們專門準備了一打稿紙備用。不過對於已經在腦子裏打了上百次腹稿的簡墨來說,一篇需要在八個小時內完成的文稿,有無大綱並不是問題。
青藍色的點睛在誕生紙上蔓延開來。長長短短的句子,如同湖邊楊柳垂下的絲絛,整齊密佈卻又不盡相同。這明明沒有靈魂,甚至連實體都稱不上的字跡,此刻卻暗暗閃着微光,如同一隻只螢火蟲,不安地顫動着翅膀,在幽暗寂寞的湖邊徘徊。
生命是怎樣誕生的?
明明是死物,又怎麼樣被賦予了生機,有了鮮活的肢體,有了自我的意識,有了蓬勃的活力,有了改變世界的想法。
這是一個奇妙的世界。也許,來到這裏,並不是一場悲劇,尤其對於喜歡創造的人來說。
可是這個世界會接納他嗎?會認可他嗎?還會把他當成一個外來者驅逐出去。
他並不想離開,因為他已經在這個世界裏留下了自己的痕跡。那些曾經撫育過,保護過,關心過,愛惜過自己的人,他也回報了自己的情感。既然有了牽扯,便有了因果。無論開始怎樣的無稽,但是他的停留,已成定局。
真的是不想離開啊。
筆尖甩了出去,勾起細長的弧度,那應該是一隻眉毛,若劍飛入鬢。下面會一雙很好看的眼睛,亮且澈,透卻不見底。笑起來很好看,清爽、溫暖、讓人放鬆。
這個生命一個人也能生活得很優渥很舒適,但是呆在我身邊會更好。爸爸,媽媽,三兒,還有即將告別的連蔚,歐陽……如果這個世界註定不會有人為我停留,至少我創造的這一個,會例外。不是血脈的羈絆,卻比血脈更加深厚牢固。何時何地,不離不棄。
如此,我便賜你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