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有限的幾本傳統派寫造原文看完後,簡墨開始整理自己的思路。
傳統派的寫造原文與人物傳記體的小說看起來似乎並沒有明顯區別。如果硬要說有區別,寫造更重視角色形象的塑造,由角色引導情節發展,多用限制性第三人稱,視角轉換到主角以外的篇幅雖然不是沒有,但是極少。
這一點簡墨是可以理解的,畢竟作為以創作紙人為目的的寫造文,重點刻畫主要人物角色形象是首要的,文學欣賞性則放在了次要的位置。
可是同現代派對比起來,除了「明示」和「暗示」的不同外,似乎也沒有其他區別。
簡墨琢磨了半天,突然想到一個辦法:既然從成功的身上發掘不出經驗,不如從失敗的上面找教訓。
他又在電子目錄上檢索了「現代派寫造原文案例」,這次跳出了一萬多冊。
簡墨隨意找了一本有失敗案例的分析書冊,只見其中一段評語寫:「辭藻華麗,過於堆砌,導致人物性格不分明,甚至有自相矛盾的地方。比如,『目下無塵』與『平易近人』怎麼可能同時出現在一個人身上。除非此人是雙重性格,又或者是在特定的場景或時段,但文中並未見此類說明……」
又有一段評語是這樣寫的:「此人身高一米九,精通多項運動沒有問題。但是『健美教練的身材』顯然是不適合去玩『柔道』的。合理性有待考究。」
「……『精通七國語言』可以,但是還同時要求有『生命科學、信息工程、新能源材料』三料博士文憑,並且擅長『汽車、飛機、跳山、登山、潛水、珠寶鑑定、外科手術、針灸、圍棋、象棋、國際象棋、橋牌、枱球、高爾夫』……這樣一個人才年僅十五歲。孩子,你確定不是想得太多了嗎?」
「合理性和一致性上沒有問題。但是關於原創音樂天賦的描述上缺乏專業度。造紙師顯然對音樂並不了解或者了解不深。」
上百條評論看完,簡墨總算有了些收穫,他在腦子裏總結了一下幾條最重要的規則。
現代派寫造首重一致性。如果在對於角色各類描述詞語存在自相矛盾之處,造紙在進行到孕生階段就無法繼續了。因為賦生階段就是考驗寫造的語言嚴謹性,如果這些語言之間自己都互相矛盾,造紙原理自然不知到底該按照哪個詞句所描述的內容進行天賦屬性賦予。
第二是合理性。即便寫造文中前後一致性沒有問題,但寫造的內容中存在明顯的不合理常理的地方,也會導致賦生失敗。比如賦予一個未成年的少年幾個成年人終其一生積累才能夠達到的能力的總和,顯然已經超出了正常人類的範疇。
第三是深廣度。在一致性和合理性達到後,要紙人在某個方向的專業度達到寫造者所期望的水平,寫造文中必須對這個方面做出一定專業的描述。
這就可以解釋為什麼連蔚的兒子連英的導師必須拿着連英的研究成果去找那位特造師。因為在特造師本人對某個專業領域根本不存在任何概念的情況下,他根本無法在寫造文中做出具備一定深度的描述,自然也就無法把這個天賦賦予給紙人。
而這幾條在傳統派中應該是同樣適用的。即便是「暗示」,也同樣存在着傳達內容的一致性、合理性和深廣度的問題。在簡墨看來,造紙的過程就是在對造紙原理這個「人」說話,明示也好暗示也成,不過是說話的方式不同,但如果說話的內容存在問題,造紙原理就聽不懂了。而一旦聽懂了,造紙原理就能夠按照所接收的內容進行天賦賦予。
有一些思路後,簡墨對造紙的概念更加清楚。歐陽的話沒有錯:寫作和寫造不是完全一樣的,起碼在人物塑造方面。它的目的性更加直接、強烈。
簡墨所不知道的是,這只是因為他剛剛接觸造紙,接觸的人物事物有限,所以會得出這樣粗糙的結論。但隨着他日後眼界開拓,對這個世界的了解越來越深時候就會發現,原來從「寫作」的角度出發,竟然會在寫造一道上獲得各種意想不到的結果。這些結果會不斷的刷新他對這個世界的認識,是讓他無限驚喜……或者無限恐懼的存在。
但在初學階段來說,他能夠發掘出這些已經是十分不易。至少在他所在的石山高中,還沒有一個學生獨立思考到這個程度。
有了些收穫的簡墨正準備起身隨便逛逛看能不能借兩本有用的書回去,卻聽見書架那邊響起兩人小聲快速的交談。
這麼偏僻地方除了自己和老人居然還有其他人會來?
簡墨本來漫不經心的聽着聽着突然就豎起了耳朵,他隱約捕捉到幾個詞句,其中幾個詞讓他怔住了。
……不孕症……造紙……歐氏繼承人……測試……
兩人還在繼續交談,根本沒有想到這個偏僻的地方居然還有人在。
簡墨默默屏住呼吸,保持着原來的姿勢一動不動。直到兩個人終於結束了談話,腳步遠離,他才側身從一本書的空隙中看過去,看見一個二十歲左右面容俊秀身材高大的青年和一個四十多歲中等個子頭頂微禿的中年人正一邊說話一邊離去。
這些斷斷續續的詞句聯繫到一起,簡墨腦子裏逐漸形成了一個猜測。
這不可能吧?
簡墨眼前浮現起很久以前歐陽問過他對原人和紙人有什麼看法時的情景?,心中疑竇重生。
晚上歸家,連蔚果然對他沒有什麼好臉色。翻窗逃家,怎麼看都不是好孩子的行為,更何況以連蔚嚴肅的性格,這種叛逆期挑戰家長權威的舉動,怎麼可能不令他生氣。
不過,當簡墨在飯桌上解釋自己與老人約在今日還書,又將老人對自己的建議複述了一次,連蔚面色才緩和下來:「算你運氣好,遇到一個有真本事又肯幫人的造紙師。你可記得別人的姓名?以後要記得感謝別人。」
簡墨努力回想下借書證上的名字。他兩次借用對方的圖書證時心都在書上,沒有刻意留意姓名。倒是對方問過自己的名字,他頓覺有些慚愧。
「梅格,或者是梅絡,記得不太清楚了。大概就是這麼個寫法。」借書證上是手寫體,龍飛鳳舞的,他瞟眼過去,也只有一個印象。
梅絡?難道是……那位梅大師?簡墨這個造紙盲不知道,連蔚怎麼會不知道梅絡是誰,一聽之下心都快跳出來了:「你,你可看清楚了。」
簡墨有些心虛:「沒。」
「你——」連蔚憤怒地指着他鼻子的手都在抖,想抽他的心都有:如果真的是梅大師——一般人想盡了辦法要搭上關係,求一句指點而不能。你小子走狗屎運得入了對方的眼,居然不知道抓住機會,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也!
連蔚恨不得破口大罵的時候忘記了自己也一位是千金難買一見的特造師。他不也不是趕着送上來的珍珠瑪瑙不稀罕,東挑西撿最後看中了簡墨這塊性格不討喜的臭石頭?
簡墨不知道自己到底錯過了什麼,一點懊惱和愧疚的心都沒有。不過就算他知道了,最多也就……懊惱一小會兒。誰讓他成不了造紙師呢?
天賦測試的最後一個月里,學校的氣氛明顯緊張起來。尤其那些沒有通過天賦測試,又對自己的造紙天賦抱有一定期待的學生,無一不是摩拳擦掌,整天寫造範例不離手。
簡墨有了老人的指點後胸中已有幾分成竹。不過他倒沒有學別的考生,與其抱着所謂的經典案例不放,不如好好思索一下自己的初窺之賞到底要怎麼寫——好吧,反正他已經交了測試報名費,就當一次體驗吧。
年齡,設定在二十五歲左右吧,人生各項機能高峰期。
性別,男。既然是為自己未來留一個可以幫助自己的人,還是男人方便點。
外形嘛,身高185,體型勻稱;相貌麼,五官端正,看着順眼就行的。對了最好經常笑,而且笑起來要好看點——連蔚那張冰山白板的老臉,簡墨算是受夠了。
性格麼,穩重踏實,做事嚴謹周全,做人外圓內方,擁有很高的警惕性——自己將來的日子危機四伏。另外他還要會察言觀色,洞察人心,做到料敵先機並且未雨綢繆。
能力什麼的,自然是多多益善。不過首要的如同老人說的,要有能力自己靠自己的勞動賺錢養活自己。
簡墨刷刷寫上:擅長烹飪,精通醫藥。
不管哪個時代,哪個地域,這兩個職業都是不會找不到飯吃的。
如果想讓他保護自己的話,武力指數也不能低:長於近身肉搏,徒手射擊,野外求生乃至各種駕駛……智力指數更是槓槓的:精於情報搜集和分析,謀略佈局,具有極強的團隊領導力和人才號召力……
簡墨這麼一通寫來,對比了下紙人等級劃分標準,嘆了一口氣:如果能夠寫造成功,起碼要特五的水準了。
就憑他?
把筆一扔,他捏了捏鼻樑,有些疲倦。
玩一場沒有結果的遊戲,到底有沒有意義?
他這麼認真地去做人物設定的行為,是不是十分好笑?如果,三兒在這裏的話,會不會取笑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了——不,如果是三兒的話,大概會跟他一樣腦洞大開,興奮地對着他指手畫腳:要美女啊,要美女啊,要長腿大胸水蛇腰……吧。
簡墨無聲地笑了下,悵然地低頭,視線落在手上。他的大拇指無意識地磨着右手中指的頭一個指節上書繭——十六年那六十七本的「傑作」。
六十七本……他到底是有多無聊。
呵呵。
他真想對命運這座大神比個中指。
他想寫,他真的想寫。
猛得捂住眼睛,洶湧而出的淚水讓他感覺十分委屈。
說什麼不在乎,說什麼無所謂,其實這個世界沒有人比他更在乎更所謂了。習慣了過去的浩瀚如海奇文曠作堆滿庫,習慣了過去的環肥燕瘦文筆各領風騷數百年,習慣了過去的洋洋灑灑倚馬千言我的世界我是神,習慣了過去的百千樓層一日起只為他筆下三千字……他像是一個舊世界高高在上的帝王,在新世界瞬間之內跌入卑微的塵。他的驕傲,他的信仰,他的狂戀熱愛,一日之間,千里之外。
曾經有多麼意氣風發,現在就有多麼狼狽無力。他不甘心。不甘心!
捂着眼睛的手猛地向下一抹,睜開眼眸:所有的淚,只當是洗面的水,所有的涼,只當是警醒的鈴。
說什麼不行,說什麼不能?!就算沒有結果也好,就算沒有讀者也好,他要寫就寫,就算沒有沒有同行的星光,就算沒有眾生的注目,就算呼風喚雨只能濕潤他一個人,就算這個世界只有這一支筆在寫——他是自己的神!
簡墨一把抓起筆,拋開一切,百無禁忌:角色設定也懶得改了,他接前面的文字後繼續揮筆。內容逐漸如同脫了韁的野馬,離理性這條道路越馳越遠,拉也拉不回來了。
他不想拉。
簡墨不知道他在這邊紅着眼睛搖筆搖得酣暢淋漓,神馳魂離,快要化作天外飛仙一枚了,那邊的陰暗處卻有人偷偷對他指指點點,露出不懷好意的目光。
為了使深廣度達標,簡墨提交一份讓連蔚目瞪口呆的計劃單,說服連蔚給他開一張長達二十天的病假條丟給學校。然後接下來的時間除了吃飯睡覺他全部花在電腦上,收集各種專業資料,整理歸檔,徹夜苦讀。
一周之後,他從電腦前站起來,跟連蔚去了一天射擊者俱樂部練習射擊,幾乎把常用的幾種槍械都試了一輪;去健身館觀看了一天自由搏擊、擒拿術並且跟教練學了一些基本動作和原理,跟資深者請教了一些問題;去學了兩天開車,連蔚甚至還神通廣大的不知道找誰借了一日的遊艇和一日的直升飛機附帶駕駛員,讓他體驗了一把;去本地唯一一家五星酒店的後廚觀摩了大廚做菜;最後去了一次醫院,連蔚沒讓他看血淋淋的開刀,只是讓他在急診室觀摩了三日,然後又跟一位老中醫呆了三天。
雖然連蔚不認為簡墨目前的能夠寫出這種層次的紙人,但是面對這個近乎「弟子」身份的孩子難得的認真,他還是很樂意滿足這些簡墨的「不算過分」的要求:「反正就算這次用不上,以後總會用的上的。」
三周時間匆匆過去,簡墨感覺自己的腦袋裏灌滿了各種資料,快要爆炸了。這個時候,離天賦測試只有五天時間了。
然而,回到學校的第一天,簡墨就感覺周圍同學看自己的目光有些不對。不等他弄明白。歐陽就跑過來,招呼也不打就一把將他拖出教室。直到一個僻靜少人的地方,歐陽方才表情嚴肅地問他:「這些天你去哪裏了?一點音訊都沒有。問連主任,連主任也不說。」
簡墨見他說得一本正經,有些疑惑:「我不是已經請了病假了嗎?又不是沒有交代。難道班主任沒說過?」
歐陽不耐煩地一揮手,有些不恨鐵不成鋼地說:「我當然知道你請『病假』了,全校都知道你請『病假』了。問題是你什麼時候不好請假,非要在這個時候請假,而且一請還這麼長時間。連我都快,都快以為……」
「如果我病死了,連主任會說的。既然他都不着急,你着什麼急。」簡墨盯着他,冷道:「發生什麼事情了?」
「你真是什麼都不知道啊?」歐陽又是無奈又是惱恨,「本來只是那些嫉妒你的傢伙瞎起鬨。結果你還偏偏在這個時候請『病假』,搞得那些人的猜想倒像是真的了?」
「猜想?什麼猜想?」簡墨皺起眉,他不在學校這段時間,難道地球還不轉了不成,「說重點!」
「紙人!」歐陽沒好氣地說,「他們說你是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