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瓷當天下午就被汪直安排去了一座官辦民窯,沒有走漏任何風聲。
這座民窯既然是官辦,自然追求華貴的精品。雖然無法與景德鎮御器廠相比,但因着官勢與地勢,與宮廷也有合作,在京城還算有一席之地。
汪直與開設瓷窯的官員相識,三言兩語便將萬貴妃的話交代了,特許沈瓷自由發揮,並不多加拘束。只是瓷窯有瓷窯的規矩,以三日為界,封閉工作五日,再赦假二日。如今正是工期的第一日,還望她能夠配合瓷窯的時間。沈瓷猶豫片刻,同意了。
她的猶豫是因為小王爺。
她離宮匆忙,並未知會小王爺,也不知如何才能與他取得聯繫。之前以為自己會一直在畫院呆到離京,沒想到汪直隨隨便便在萬貴妃面前一說,自己便到了這兒。別的一切都好,只是小王爺還能找得到她嗎?
她仔細想了想,覺得小王爺連宮中都能尋得,如今在宮外,應當更容易才是。只要去畫院一問,便知她已離開。
「汪大人,想麻煩您一件事兒。」沈瓷在京中並無舊友,唯有託付汪直道:「我走得匆忙,沒來得及同畫院的人留下口信。若是有人到宮中尋我,可否將我如今的地點告知予對方?」
汪直覺得自己應該假裝不知地問一句「誰會來畫院找你」,可他到底是個直率性子,問不出來這等假話,又無從指摘,只得皺着眉頭「嗯哼」了一聲。
沈瓷沒明白他的立場,遲疑道:「嗯哼,是什麼意思?」
汪直姿態未變:「自己體會。」
沈瓷苦笑:「我體會不到啊。」
汪直被她堵了一記:「再體會。」
「那是……同意了?」
「嗯哼。」
「……」沈瓷愣了片刻後笑笑:「那我便當您是同意了啊。」
汪直還是沒說話。
不是故意不說,只是實在不知,這樣的境況下,自己還能說些什麼。
沈瓷抬起頭:「汪大人您不開心啊?」
汪直一口咬定:「沒,沒不開心。」
沈瓷輕笑:「誰敢惹您不開心?」
汪直心裏嘀咕,就是你惹的。面上還傲得很,挑眉看她:「哎,你怎麼問這麼多。」
「我問得多,是因為您什麼都不說。」沈瓷如今很是信任汪直,既然有事託付他,也不能全盤瞞着,遂問道:「您方才就不問問,什麼人會來宮中尋我?」
沈瓷想說,汪直還偏偏不想聽,不願她將她同淮王世子的關係清楚地剖在他的面前。他一個台階都沒給她下,低聲道:「我懶得知道。」他說完覺得不太對勁,又補上了一句:「我想知道的話,自然會知道。」
沈瓷原本愣着,又被他補充的這一句逗笑了,配合道:「是,您什麼都能知道。」
「就是。」汪直按下方才心底的無措,眼角挑起,細長的眉目又恢復往日風流:「你雖然到了這裏,不過還是老樣子,遇見什麼事兒就同我說,汪哥哥幫你。」
「哈哈,汪哥哥……」沈瓷掩不住笑,配合着他大言不慚的囂張氣,輕輕福了福身,眼睫彎彎:「那沈瓷卻之不恭,就此謝謝汪哥哥了。」
氣氛回暖,兩人你來我往又說了幾句,正是興致高處,忽見一名宦官匆匆趕來,走到汪直近處方停下,請安道:「汪大人,皇上命你速速回宮,有要事商議,不得耽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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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朱見濂那日同衛朝夕說有了沈瓷的線索後,衛朝夕每日都要到他這兒來探一探消息。
剛開始的時候,朱見濂並不願說,想將沈瓷帶回來後再告訴她。但衛朝夕堅持不懈連問了多日後,朱見濂也不再隱瞞,告訴她道:「沈瓷雖然已經找到,但你看不了她,因為她在宮中。」
「什麼?宮裏?」衛朝夕睜大眼睛,話都說不清楚:「阿瓷她她她,被皇上看上了?」
朱見濂皺眉,全然弄不懂這姑娘的腦迴路:「什麼跟什麼啊?」
「宮裏的女人,不都是皇上的女人嗎?」衛朝夕手比劃着,突然靈光一閃,捶手道:「啊!我明白了,皇上下令阿瓷不許回御器廠,還拿五十大板恐嚇她。看似懲罰,實則強留,阿瓷現在,是不是已經成了宮中娘娘?」
朱見濂扁着嘴,一臉無奈看她。
衛朝夕的眼睛叮溜溜地轉,問出了她最關心的問題:「皇上長得怎麼樣,好看不好看?要是樣貌太醜了,就算是九五之尊我也不願意。」
「這怎麼又跟你有關係了?」
「這都不懂,我這是為阿瓷設身處地着想呢。」衛朝夕已然陷入想像中不可自拔,手托着腮幫子,忽而挺直了腰杆,擺了擺手:「哎,不行不行,長得好看也不行。」
「又怎麼了?」
衛朝夕凝重道:「你想啊,萬貴妃十餘年恩寵不衰,又是跋扈之人,我聽說啊……」衛朝夕壓低了聲音,故作神秘道:「聽說,她下令殺了不少嬪妃皇子,皇上都不怪罪。不僅如此,但凡皇上看上的女人,她都會竭力斬草除根,以絕後患。」說到這裏,衛朝夕倒吸一口涼氣:「阿瓷現在,會不會已經被萬貴妃盯上,準備殺人滅口了?」
朱見濂嘴角抽了抽:「姑娘,你想得太多了。她沒被皇上看上,連皇上的面都沒見着。等再過些日子,我就會把她接出來。」
他話音落下,心卻被衛朝夕的言語突然被點醒了。當初萬貴妃與夏蓮無冤無仇,為何會下令殺她?思來想去,最顯著的一種可能,便是皇上看上了夏蓮……
他想到此處,面上如同蒙上一層霜雪,寒氣懾人。衛朝夕頓覺背脊有點冷,眨巴着眼睛,不解地看着朱見濂,一邊看還一邊在心裏想:還是我的楊福好,臉俊面憨又舉止神秘,就算藏着心事,也有股好聞的厚實勁兒。
衛朝夕正想着,突然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護衛匆匆趕來,在門外叩首道:「世子殿下,有要事稟報。」
朱見濂從沉思中抬首,示意衛朝夕退下。衛朝夕扭扭脖子,覺得有些僵,慢吞吞地告退離開,剛走出去,便聽到身後護衛不大不小的聲音,顫抖不止:「稟世子爺,沈姑娘……從宮中消失了。」
衛朝夕頓住腳步,聽見朱見濂猛一拍案,斥道:「怎麼回事?」
「昨日午後,汪直去見了沈姑娘一面,將她接走,不多時便出了宮。他武功很高,似乎意識到了有人跟着,將我等甩開。再後來,就不見兩人,守了一整天,最後卻只發現汪直獨自策馬回了宮,直奔皇上寢殿……而沈姑娘,不見蹤跡……」
朱見濂拳頭攥緊,良久,慢慢從牙關里逼出兩個字:「汪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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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端,汪直得了詔命,馬不停蹄地趕回宮中,直奔皇上寢殿而去。
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他整肅儀容,待人通傳後邁入殿內。皇上正抓着一份奏呈,見了他,面色不由一凝,招他到了近前,問道:「昨日淮王在京城受傷一事,你可知道?」
汪直點點頭:「知道。」
皇上毫不迂迴,直言又問:「那你可知,刺殺淮王的人,身上帶着西廠密衛的令牌?」
汪直愣了一瞬:「不知。」
皇上對汪直的話並沒有顯著的懷疑,卻明顯不滿:「最近你是不是分心太多,怎麼連這都不知?」
汪直頭頂着皇上的森嚴發問,知曉自己最近心緒不寧,確有影響,垂首道:「是臣的疏忽。」
皇上看了看他,到底還是沒追問下去:「罷了罷了,朕也知道,妖狐夜出的案子,線索少,周期長,的確消耗了你不少心力。不過刺殺淮王乃是大事,淮王想掩蓋,不代表你就能忽略。更何況這事兒查出來居然牽扯到西廠,連你都不知,東廠又是如何得知的?」
汪直皺了皺眉頭:「東廠?尚銘?」
「對,雖然淮王並未聲張,但尚銘在今日午時向我稟報,說已查明死去的刺客確實是西廠的密衛,且人證物證俱在。」
汪直眉頭更深:「我沒有派人刺殺過淮王。」
皇上無奈瞥了他一眼,嘆氣道:「把控好你的人,別弄些來路不明的人到西廠。」
汪直反駁道:「不一定是我的人來路不明,也可能是東廠偷了塊令牌,易容栽贓陷害。」
皇上這才將手中捏了許久的奏呈放下,揮手道:「無論如何,所幸這次淮王並無大礙,他為人謹小慎微,大抵擔心是我派西廠下的手,也不願多追究,是個畏上的,多安撫安撫便成。」
汪直想到五年前夏蓮被殺之事,淮王明明知道真相,還選擇忍氣吞聲,亦對皇上所言表示贊同。
皇上略略移袖,掀開旁側火爐上的銅壺蓋子,在氤氳的白氣間看了汪直一眼:「我已批准淮王安生休養,兩個月後再離京。這事兒雖然沒起什麼風波,但你得盯緊了,找出幕後之人,就從東廠開始找。還有,」他停了停,又道:「淮王受傷了,你替我傳令,把淮王世子請進宮,該安慰該壓驚的,還是得做。」
汪直凝目不動,半晌,方慢慢開口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