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雪威寒,雖然幾乎滴水成冰,但卻比崑崙山上的冷要溫暖許多。
開封城外漫天雪花,千里之內一片銀白,一行人馬正在路上,趕向城內去。當先一匹馬上的女子,一身白衣,脖間圍着一條極名貴的中無雜毛的白色狐裘,一頭烏髮披散在身後,被風吹的向後揚起,再觀其面容,冷若冰雪。
這女子自然就是姜希夷,大旗門一行人在開封城中,雲錚身上毒素雖然已解,但傷勢並未全好,姜希夷決心下山送他一程。雖然大旗門行俠仗義,斬奸除惡,在江湖中結交了不少友人,但斬奸又除了惡之後,還會結下不少仇家。江湖中有君子,那麼也就有小人,君子不趁人之危,但是小人暗箭傷人防不勝防。這並非是無邊的揣測,不過是防人之心不可無,姜希夷已經不知道在這種事上吃過多少次虧,受過多少次教訓了。
太玄十三劍依舊跟在姜希夷身後,但是此次隊伍中卻出現了一輛馬車。這車架乍眼看去雖然並不華麗,但有眼力的人就曉得,其材質、裝飾無一不是難尋的,拉車的兩匹馬更是神駿,眼中帶有駿馬光彩,身體勻稱,就算是富貴人家也極難見得這樣的好馬。趕車是車把式是玉衡,坐車的人就是雲錚,但是此刻他不在車內,硬是扛着寒風,跟玉衡一起坐在外面。
姜希夷在風雪中望了一眼開封城門,心中稍微估計了一下,約莫還有七丈余遠後,她輕輕張口道:「開封城快要到了,之前你說過,要去哪家客棧來着?」
風雪呼號嗚咽,但她說話的聲音似乎落葉,被寒風從嘴邊輕輕送到了雲錚面前,傳入了他耳中,令雲錚將話聽得一清二楚,仿佛姜希夷就在她旁邊一般。
雲錚心中一驚,駭然不已,前年一別今日再見,沒想到姜希夷內功進步如此之大,和當初已經不能同日而語。
姜希夷在前邊等雲錚回話,等了片刻後沒聽到聲音,在恍然想起來,雲錚此刻運起內功不大方便,於是側頭對天樞說:「繼續往前,我往後去馬車那邊有些事情要問。」
天樞笑道:>
姜希夷打馬往後,剛好行到雲錚旁邊,將話再問了一遍:「馬上就要進開封城了,等下我們是往哪邊走?」
雲錚沉聲道:「多謝姜莊主一路相送,進了開封城後將我放下,我自行行走就好。」
姜希夷道:「不必,我已經從崑崙將你送到了開封,再送你一段路也不麻煩,更何況我多年不見故人,難得一見也不容易。」
雲錚疑惑道:「多年不見?雁盪山一戰不是才是前年的事嗎?」
姜希夷嘆了一口氣,白氣被風吹散後,她再搖了搖頭,笑道:「我說錯了。」
雲錚道:「想必是山中的時間比山下要長許多吧!」
姜希夷點了點頭不再言語,一雙眼睛看着前方。
雲錚明銳如星的目光也直射向開封城門,他因為重傷,面容雖然燦白,但劍眉星目,英俊逼人,眉宇間帶着一份思念,無論誰看見都要贊一句美男子。
開封城,百味客棧。
這家客棧的名字不像一個客棧,反而比較像一個酒樓,也許是因為這家客棧最聞名的不是這裏客房多麼舒適,也不是這裏曾經來過多少名人,有過多少故事,而是這裏的排骨麵。
排骨麵看來雖然很簡單,但是其中學問卻很大,首先是一碗麵湯就一定要做得清而鮮腴,油而不膩,那至少要用肉骨頭文火吊出來的高湯才可以。
這話說出來雖然簡單,但是做起來卻很難。
百味客棧用這樣的法子做排骨麵已經許多年了,更是不簡單。
姜希夷此刻坐在客棧的大廳中,店小二為她端來了一碗排骨麵,湯鮮面爽,面和湯都做的很不錯,上面還飄着一點看起來味道就不錯的酸菜,一塊厚厚的排骨炸得肥嫩多汁。
據說這家店泡排骨的香料是家傳秘方,老闆娘對此一向守口如瓶。
不錯,這家客棧的主人是一個女人,而不是男人。
客棧開門迎四方客,原本老闆娘應該笑面迎人才對,不過姜希夷看着那位在台前打着算盤的老闆娘,從他們進來開始,她就沒有笑過一次,她並不是不美,而是很美。有些人不笑會比笑起來美,但是她顯然不是,任何人看見她都覺得她笑起來更好看。
姜希夷恍惚覺得,這裏似乎不是開封的客棧,而是蜀中唐家,而這位老闆娘就是專門掌管着□□暗器獨門配方的姑奶奶。
忽然一個一身黑衣的人坐在了姜希夷和雲錚這一桌邊上,姜希夷抬起頭看着他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道:「好久不見。」
來人正是鐵中棠,他雙手抱拳道:「許久不見。」
姜希夷張了張嘴,正想說些什麼,但是卻又不知道到底能說什麼,一時語塞。
鐵中棠道:「多謝姜莊主。」
他看了一眼雲錚的臉色,眼中的關心已經要溢了出來,眉間都輕輕皺起,只道:「我聽五妹說你中毒了?」
雲錚點了點頭,剛剛一進城開始,他就留下了記號,全是大旗門內切口暗號,若是城中有人的話,見到後自然會來天香樓相見,只是沒想到來的人居然是鐵中棠。
鐵中棠道:「好好休息,我們淮西那邊的事情已經解決,你莫要操心。」
接着他朝向姜希夷笑了笑道:「上次我們雁盪山一別之後許今日才見,也是老友重逢了。」
姜希夷道:「老友重逢怎麼能沒有酒?」
一邊說着,她一般翻出了一個酒杯,給鐵中棠滿滿斟了一杯酒。
鐵中棠仰頭飲下,道:「那天之後,花姑娘和雷公子上了好幾次崑崙山想找太玄莊究竟在哪裏,但是一無所獲,帥前輩也是如此。」
姜希夷手上一頓,問道:「他們現在在哪裏?」
鐵中棠道:「帥前輩當然在山西太原。」
姜希夷搖頭道:「那他們呢?」
鐵中棠道:「花姑娘和雷公子?」
姜希夷點了點頭。
鐵中棠無奈道:「如果說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什麼是能令人完全琢磨不透的事情,那恐怕就是他們的行蹤了。」
姜希夷道:「完全找不到?」
雲錚突然插嘴道:「他們那種人,恐怕也只有在自己想讓人找到的時候才會出現。」
鐵中棠道:「不錯,若是兩個在江湖中揚名的人還好找些,但是花姑娘和雷公子,真的是行蹤無跡。」
姜希夷點了點頭,心中瞭然。
以花靈鈴和雷小雕的武功,聲名早就應該震動天下才是,但是事實江湖中卻極少有人知道他們到底姓甚名誰,甚至從來沒有人知道,他們究竟是從哪裏來,究竟是什麼人。
因為武功真正高超的人,往往都很少是求名之人,因為他們求的是武功上的精進,武學上的境界有所成,而不是什麼名揚天下。名氣越大麻煩越大,等到人真正名揚天下的時候,就算閉門家中坐,也會禍從天上來。
想到這裏,姜希夷略有些無奈,道:「太好找了也是一件麻煩事,比如就有很多人找我。」
鐵中棠沉聲道:「雖然今天姜莊主才剛到開封城,但是在前天,我們就已經聽見了姜莊主下山再入江湖的消息了。」
姜希夷嘆氣道:「只怕我才剛剛出客棧就有人找上我了。」
酒壺慢慢空了,酒杯也已經空了。
姜希夷面前的面碗還剩下一些面和一些湯。
開封短暫一見後,又到了告別的時候。
雖然人還是那些人,但是姜希夷心中總有一些物是人非的感覺,雖然說人都是在變,事物也總是在變,但是歸根究底,變化的最多的人,恐怕是她。
無論別人說她如何,她總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怪物。
一個不記得過去,也沒有未來的怪物。
她從哪裏來?
她是什麼人?
她以後如何?
這些問題沒有一個姜希夷能解答的,細細說來,甚至連姜希夷這個名字都可能不是她自己的。
對於人,對於事,姜希夷想接近,但是又懼怕。
她註定是一顆流星,只會在天空中划過,行跡也是轉瞬即逝,既然如此,又何必留下太多痕跡讓人做些無畏的惦念?
所以姜希夷不想被人惦念。
天樞已經將賬結了,姜希夷嘆了一口氣後,提步走出了百味客棧,牽着馬在開封城中隨意走着,所有的景色卻都進不到眼中。
一行人隨意路過一武器鋪門前,姜希夷只聽得一清朗少年聲音含笑道:「這些劍我都用不順手,店家能不能專門為我打一柄劍?」
她轉頭看向說話的那個少年,看起來人十分落魄,他身穿敞裘,頭戴一頂破舊的黑皮風帽,雖然站得筆直,但是卻有一種慵懶之感。
店內老闆問道:「公子要打制什麼,只要說出尺寸形狀來,貨色只管放心好了。」
那少年聲音笑道:「也沒有什麼,只是要劍,一柄劍,長三尺六寸,寬一寸七分,重七斤半就好了。」
店內老闆噓了口氣,笑道:「看來公子不但是個行家,還真有兩下子啊,居然用這樣的兵刃。」
那少年稍稍低下了頭,似是不好意思一般,道:「多謝誇獎。」
店內老闆再問道:「公子要什麼材質?我們店制劍用的可是上好精鐵,開封城都曉得的,公子也要用這個嗎?」
那少年搖了搖頭道:「無論什麼材質都好,我只要一柄劍。」
店老闆打量了一下少年,道:「公子莫是怕銀錢不夠?無須擔心,看在你懂行的份上,我做主給你便宜些!」
那少年微笑道:「不必了……」
這時姜希夷忽然朗聲道:「店家,給這位公子的劍用上好的精鐵,不用便宜。」
那少年和店老闆齊齊回身看向姜希夷,她這才看清楚那少年面目。
他是一個劍眉星目的英俊少年,看來卻落魄而潦倒,但是就算如此,他整個人都似乎帶着一股笑意,嘴角微微上翹,就算是不笑也有三分像在笑,神情懶散,但那種對什麼事都不在乎的味道,實在說不出的令人喜歡。
姜希夷與他視線相觸,微微點頭道:「用劍的人別的都無所謂,但是一定要一柄好劍,如果不是我出行佩劍不多,不然可以送你一柄。」
那少年道:「如果我是初學劍的人,還是不要用太好的劍比較好,不然容易傷到自己。」
姜希夷道:「我看見了你的手。」
那少年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雖然他落魄,但是一雙手修長整潔,乾淨極了,在右手虎口的的位置有一層繭,外行只能看出這是用兵多年的人才會有的,但是內行一眼就看得出,這是一雙會用劍的手。
他說道:「姑娘應該也是一個高手。」
姜希夷道:「還好,略通。」
接着她側頭向天樞道:「天樞,結賬吧。」
那少年聽見天樞的名字時,眼光一轉,似乎是在思考着什麼。
把銀子付給了老闆後,姜希夷一行人繼續上路。
在她想來,李風眠必定是李尋歡的父親,李尋歡現在年歲不大,阿飛恐怕還沒有出生在世,她想到了很久以前那次等獨孤也是等了很久,所以這一次她也準備一直在崑崙山上等着,到時候等不到再下山。
就在她牽着馬剛剛出了開封城門的時候,出現一個珠冠華服腰懸長劍,背後負琴,目中神光極充足的美少年在前攔路。
姜希夷勒馬冷冷道:「你是誰?」
那人神色傲慢,隨意抱拳行了個江湖禮,報上家名道:「在下徐若愚。」
姜希夷見他神色,心中曉得這人必定是在江湖上有名的人物,而且如此年輕,應當是少年成名才對,可是她一無所知,只得問道:「你來找我做什麼?」
徐若愚聽得姜希夷如此問話,心中一喜,她沒有問自己究竟是誰,那麼應當就是曉得,澎拜之下,他說道:「久聞劍仙大名,今日聽聞劍仙到開封,我在城門隨意撞撞運氣,希望得劍仙指教。」
姜希夷道:「你似乎不是希望讓我指教,而是希望打敗我。」
徐若愚心事被點破,卻沒有絲毫慌張,傲然道:「不敢。」
姜希夷道:「你剛剛說久仰我的名字?我是什麼時候成名?」
徐若愚不知她言下何意,但是此刻也只得回答:「前年雁盪山巔一戰,閣下從此天下聞名。」
姜希夷道:「不過是前年,何來久仰。」
徐若愚訥訥道:>
姜希夷道:「而且你要姜希夷跟你比試,你怎麼能知道我是姜希夷?莫非是見到一個白衣姑娘就攔下來問一問?」
徐若愚急道:「不敢不敢,不過是江湖傳說中劍仙稱之為仙,一來是因為劍術超凡入聖,不似凡人,二來是因為閣下容貌極美,恍惚姑射,又嗜白,每次出行白衣白馬,身後十三家人也是如此,而且個個佩劍,所以才上前一問。」
姜希夷道:「很好。」
徐若愚道:「徐某請閣下指教,點到為止。」
姜希夷道:「我自然會點到為止。」
徐若愚聽得姜希夷的話,心中只覺得微妙,他從未見過如此不懂場面話的人,而且居然還是一個女子。
在他看來,女子就是女子,更何況他年少以琴劍成名,江湖人稱「玉面瑤琴神劍手」,如今更是被人贊為江湖七大高手之一,比起姜希夷應當也能佔一兩招便宜。
徐若愚抱拳道:「請了!」
話音剛落,語聲不絕,劍光如虹,剎那間徐若愚拔劍出鞘,已向馬上的姜希夷攻出七劍。
姜希夷輕點馬蹬,凌空掠起,如一道白練突然飛升,徐若愚眼見七劍落空,咬緊牙關,一言不發,舉劍向上刺去,一劍點蒼天!
空中姜希夷原本下墜速度極快,徐若愚一劍出後,忽然如空中雪花一般,輕飄飄落下,行跡如煙似風,難以追尋。
待得她落下還未站穩之時,徐若愚飛身而上,一劍快過一劍,連綿不絕,口中大喝道:「請出劍!」
姜希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