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不知日月,難辨早晚。
鴻蒙峰上被深冬寒風吹成了一片慘白,雖然有日光,但是卻看不見太陽。
日光照亮了山上的飛雪,雪連着天,天連着雪。雪在天上飛,人仿佛在天上走。
姜希夷和李風眠已經收起了劍,坐在梅樹下各自飲酒聊天,他們什麼都聊,只是偏偏不說江湖事。
她知道了李風眠已經成親,妻子給他生了兩個可愛的兒子,他們的書都念得很好。原本他每一次外出的時候,都要跟妻子一起,這一次卻不行,因為她身體不好,但是又實在想出來走一走,所以他答應了她,要折一枝梅花帶給她。
他們就像久別重逢的老友一般,李風眠甚至還說起了他的病:「我看過許多大夫,他們都說我不應該喝酒。」
姜希夷道:「但是你現在還是在喝酒,而且喝得很多。」
李風眠拿起酒罈灌了一口酒後,頷首笑道:「不錯,若人活在世上不能喝酒,為什麼要活那麼久?若是有美酒在杯,就算是穿腸毒藥也是能喝的。」
姜希夷笑着點了點頭。
突然,他們兩人一起轉頭,看向同一處地方,因為他們都聽見了那邊發出了一陣很奇怪的聲音。
接着,他們看見了地上有一條蠕蠕而動的影子。
兩人眼力都不差,瞬間就分辨出了那是人影而不是獸影,更何況那人還發出了呻吟聲。
但是人影為什麼會在地上爬行?難道他受了傷?他究竟是誰?從何而來?
這些問題,是很難得到答案的。山風陣陣,除了李風眠和姜希夷之外,這裏幾乎沒有別人,除了他們兩人之外,也根本沒有人看到他。
他極為困難的又掙扎着爬行了一會兒,呼吸重濁而短促,顯而易見,他無論是受傷了或者是病了,都是非常嚴重的。
嚴重到幾乎可以立刻使他永遠離開這人世。
寒風使他身上的麻痹的感覺越發明顯,他已經快要連爬都爬不動了,因為刺骨的冰冷要把他四肢全部凍住,要把他永遠留在崑崙山。然而他卻不願意放棄最後的希望,仍然在掙扎着。
因為他還有許多事情仍未做到,他生存在世上,仍然有極大的價值,他還有漂亮的妻子和可愛的孩子在等着他回去,他的好兄弟還在等着他回去喝酒,他不能死。
但如果不是因為這些原因,此刻他倒覺得不如就此死去,只要人死了之後,就不會再有任何感覺,就不用再忍受這麼強烈的痛苦,如刀的冷風就算把他撕成了碎片,也不會讓他有一絲感覺。
姜希夷和李風眠走到了那人面前,想看看能不能幫幫他。等到姜希夷看清楚了那人的臉後,大吃一驚道:「雲錚?你為什麼會在這裏?」
李風眠見姜希夷說了那個名字後,地上那人抬起頭來想要看清楚究竟是誰在叫他,心中只覺得不可思議。
雲錚在武林中大大有名,江湖中無論誰提起大旗門掌旗人云錚來,誰不稱讚一聲:「好男兒!」
江湖上受到大旗門恩惠的人不少,受到雲錚恩惠的人也不少,但是那些人卻沒有一個人能在現在幫幫他。
他是受到了別人的暗算,像他這種人,原本不去留意提防,也會有一種異於常人的本能,能使他避免一些令人預料不及的災害。
但是這一次,那一種敏銳的能力,像是完全失效了,因為他竟然絲毫不知道究竟是在何時何地受到的暗算,對他而言這是一件令人驚訝的事情。
當他到了崑崙山下後,一雙眼睛就已經迷濛,頭腦也昏昏沉沉,再也不能辨別方向,他知道自己走的這條路是錯的,可是正確的路究竟在哪裏?
他不知道。
雲錚只知道,那一種麻痹的感覺,就像是決堤之水澎拜而來,他沒有預料,也無法抵抗。
以他深厚的內功修為,竟然再也支持不住,只能艱難爬行,甚至除開麻痹以外,他還感受到了許多種痛苦一下一下摧殘着他。
就在雲錚將要失去知覺的這一刻里,他仿佛聽到了這片地方有人在叫着他的名字。他在心中暗自嘲笑自己,就算知覺遲鈍,但是他也知道這裏的寒冷,在這種地方,怎麼還會有人的聲音?
但是這人的聲音又是這麼明顯,似乎還有一點熟悉,雲錚心中大亂,開始懷疑自己現在到底是活着還是死了。
在這一瞬間,驚嚇、恐慌全部漫上他的心頭,原本就精疲力盡的時候,這些情緒成為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他終於完全失去了知覺,無論人語,風聲,他都完全聽不見了。
姜希夷原本正準備伸手將雲錚拉起來,誰知他又重重落回了地上,而且雙眼緊閉,她轉向李風眠道:「鐵中棠近來在這附近?」
雲錚既然在這裏,那麼大旗門其他門人呢?鐵中棠呢?那一面血色大旗呢?
為什麼只有他一個人?
李風眠也是一臉不解,道:「我沒有聽說過有人在崑崙一帶見過鐵血大旗,不過倒是前一陣子,據說大旗門在淮西一帶活動,淮西和崑崙之間可是很遠。」
姜希夷道:「救人要緊,我沒有騎馬出來,你的馬能不能借我一用?」
李風眠道:「當然。」
兩人一邊說着一邊將雲錚從地上扶起,安於馬背上後,姜希夷翻身上馬後打馬奔出,只見馬蹄踏破冰雪,留下一串足跡。
李風眠轉身回去,把挖開的坑填好後,提着自己的點心盒和酒壺酒杯,循着雪地上的足跡,一路走到了太玄莊。
會到太玄莊後,姜希夷命天樞喚來天璇,為雲錚治傷。
天璇一眼就看出了雲錚遭遇了什麼事情,道:「莊主,他身上沒有受傷,是中毒了。」
姜希夷問道:「你能不能解?」
天璇道:「當然能。」
這不能不說是雲錚的幸運,天下之大,用毒的人更是不計其數,大多數人總有一些自己的獨門毒藥,除了他們自己之外,能解開的人少之又少。
而天璇剛好就是那少之又少中的一個。
當雲錚恢復知覺的時候,他完全不能相信自己已經從死亡的邊緣被救了回來。
他現在已經不在雪地中,而是躺在舒服的床上,身上蓋着柔軟舒服的被子,溫暖的房間中還帶着一種淡淡的香氣,他一瞬間居然不是想到自己被人救活了,而是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就在雲錚滿腹猜測的時候,眼前一花,已經多了一人,他雖然未看清那人是何種樣貌,但是心中更加驚訝,全身本能用力,想從床上跳起來,抬手格擋或是攻擊,結果卻力不從心,依舊只能躺在床上,無法辦到。
來人是姜希夷,她看着雲錚雖然臉色蒼白,但是仍然強自偽裝着硬朗。
嘴唇剛剛從微微紫色轉白,看起來非常不健康。
不過他一雙眼睛,卻依舊發出動人的光彩,毫無灰暗之色。
無論處於什麼情況之中,都絕對不會絕望,雲錚如此,鐵血大旗門也一向如此。
等看清楚姜希夷的臉後,雲錚那雙眼睛中的驚訝都要溢了出來。
他已經從驚駭中平復了過來,開口澀澀道:「居然是你,你原來還在崑崙。」
雲錚當然記得這個當然與他以筷子作為兵器,以方桌作為戰場來比試的人,更何況就是她殺了獨孤殘,才令魔教真正土崩瓦解。
姜希夷道:「我一直在崑崙。」
雲錚道:「那這裏就是……」
姜希夷道:「這裏就是太玄莊。」
就在雲錚還想說些什麼的時候,天樞輕輕敲響了房門,道:「莊主,門外有個姑娘求見莊主。」
姜希夷道:「她是什麼人?」
天樞道:「從未見過。」
姜希夷思考片刻後,對雲錚道:「你好好休息,有辦法能同鐵中棠聯繫的話最好,如果沒有我也能幫你。」
話剛說完,她打開房門,天樞正在門外等候,道:「搖光已經將人請到正廳內坐下了,莊主直接往正廳就好。」
姜希夷點了點頭,腳下一點,掠上屋頂後兩個起落,穩穩站在太玄莊正廳門口。
從大廳中傳出一聲清脆的笑聲,這笑聲就像是夏日泉流一般悅耳動聽,但是跟現在的季節實在是太不相配了。
姜希夷看向正廳之內。
裏面坐着兩個人,其一是李風眠,另一人是個妙齡少女,一眼望去,身形裊娜,風姿如仙。
她帶着一臉輕巧的笑容望着姜希夷,手邊放着一個滴着水的斗笠,一路上用來遮風擋雪所用,她開口問道:「你就是姜希夷?」
那少女巧笑倩然,一邊問道,一邊裊裊娜娜地站了起來,朝着姜希夷走過去,這樣一個美艷不可方物的美人在大部分男人眼中,都是一個令人心動的尤物,她臉頰兩邊的酒窩能讓所有男人都醉倒在裏面。
可惜,姜希夷偏偏是一個女人,而李風眠顯然也是少部分男人。
少女嫣然道:「雲錚死了沒有?」
她的話仿佛是黑白無常的敲門聲,但是面容卻像天上的仙女。
姜希夷道:「沒有。」
少女笑着對姜希夷道:「是你救了他的嗎?」
她笑得有如春日百花初放,甚至連眼中都充滿了笑意。
姜希夷沒有回答她的話,她也不需要姜希夷回答,她把手抬起,伸出有如春蔥一般的手指,在臉頰上的酒窩上點了點,道:「你不要說,讓我猜一猜。」
她故意頓了頓,拖着尾音故意吊人胃口,一雙明亮的眼睛在姜希夷上下打量着,然後將手放下道:「救他的一定不是你,我只聽過姜希夷會殺人,從來沒有聽過她會救人,不過我倒是知道,你有一個會救人的手下。」
姜希夷問道:「你怎麼知道?」
少女道:「江湖中的人都是這麼說的,那天在雁盪山上好多人都受了你那個手下的恩惠,不過我倒覺得奇怪了。」
她話說到這裏又是故意一頓,似乎在等人問她話。
姜希夷對她最後的話猶如不聞,走進正廳門,上了主位,面前桌上正好有一杯熱茶,她揭開碗蓋,端起茶碗,淺飲一口,茶水中有單單松竹清香,飲下去後,余香繞齒。
那少女轉身腳下幾點後,轉身人就回到了廳內,穩穩坐在之前椅子上,這一手功夫足見她輕功之妙。
她噘着嘴看向姜希夷道:「你為什麼不問我究竟奇怪些什麼?」
姜希夷道:「你如果想說自己就會說,我問不問你都無妨的。」
那少女噗嗤一聲笑出聲來,道:「你這人真有意思,不過我還是奇怪,公子就是為了你,才叫我跟着雲錚,跟了幾千里路才下了手,卻只為了讓你救活他,你說這是不是很奇怪?」
此言一出,李風眠和姜希夷都是神色一凜,雲錚中毒之深,兩人都親眼見到,卻沒想到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所為,更沒想到的是,這個小姑娘下了毒後,居然還是一派天真。
姜希夷皺眉道:「你公子是誰?」
那少女輕笑一聲,起身走了兩步,一臉『果然如此』的樣子,看向姜希夷略有戒備,道:「你果然想見我們公子,我絕不會讓你見到我家公子的。」
李風眠坐在一旁笑着搖了搖頭,那少女耳力極好,忽然轉向他道:「你笑什麼?」
李風眠道:「沒什麼,我也在好奇,你家公子是誰而已。」
那少女眼波流轉,又抬手輕點酒窩,似乎在思考,片刻後她說道:「我公子就是我公子,他跟你沒關係,你也跟他沒關係,想知道他的名字做什麼?難道你也想當公子手下?」
姜希夷道:「你的話如果已經說完了,那麼先請下山。」
那少女忽然問道:「這山上這麼冷,你為什麼不下山?」
姜希夷道:「你為什麼上山?」
那少女道:「我方才就跟你說了,我上山是因為要替公子做事。」
姜希夷道:「我沒下山是因為還不到做事的時候。」
那少女笑道:「你比我想的有意思多了,江湖上的劍客一個個都面孔嚴肅的很,特別是山西姓帥的老頭子。」
姜希夷問道:「你說的可是帥一帆?」
那少女道:「就是他,他一天到晚說你好,我還以為你跟他一副模樣哩。」
她拿起之前桌上的斗笠,一步一步走出正廳,在門外將斗笠上的融水全部抖落後,道:「既然我已經見到了你的人,那我可就走了。」
姜希夷忽然道:「如果雲錚沒有剛好遇見我,就此毒發身亡了呢?」
那少女道:「你這麼這麼笨,那他當然是死了啊。」
她笑聲依舊如泉流,但是姜希夷卻一點都不覺得甜美動人,李風眠也只覺得可怕,這少女心狠手辣可見一斑。
而姜希夷心中也已經將事情理清楚,這少女是奉命施毒,特意將雲錚引到山上,然後跟在他身後,以圖能尋到她的蹤跡。
若尋不到她,雲錚就死了。
她原本以為雲錚內功深厚,武功高強,能暗中在他身上下了如此霸道毒藥的人必定武功高強,可方才所見少女除去輕功之外,武功絲毫不及雲錚。
那麼就是這毒藥實在狡猾。
這天下有多少人能煉出這樣的毒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