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棠愣在了原地。她手中的鞭子緩緩垂了下去,縮回一束宮絛。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耳邊嗡嗡響,冷硬,微顫,「你這是在做什麼?」然後腿便不由自主地邁了過去。等她回過神來,已經把他半個身子扶在了懷裏。
又問了一遍,「你這是在做什麼?」
&父。」他一面嘔着血,一面伸手去夠她的臉頰。紀棠白嫩的頰邊沾染上了兩指印血跡,襯得眼角那點淚光更加醒目。她握住了他的手,內心盈滿愧疚,點頭道:「我在。我在這裏。」
這是許京啊。不是別人,是許京啊!
他嘴角不斷滲出鮮血,一對濃墨的眉毛,難受地攢在了一起,在眉心壓出一條深痕。紀棠只覺得那道痕,像極了自己心頭的疤。
&什麼?為什麼騙我?」
許京苦笑道:「我不希望你,一輩子都不信我。」
紀棠懊惱地咬着下唇,不斷將自己的真氣輸入他體內,「你現在別說話了。我給你療傷要緊。」寒玉鞭造成的傷勢,自帶延緩癒合效果。如果不能在第一時間救治,隨着時間推移,傷情還會逐步加重。屆時,他的這隻胳膊可就算廢了。
許京感受着體內源源不絕湧入的真氣,四肢通達,說不出的溫暖舒適。當然,最舒服的還是被她抱在懷中。
&父,我冷。」他蜷着身子,往她腰間挪了挪。
紀棠抱緊了他,手上凝聚起更多的真氣,「現在還冷嗎?」
許京把臉埋在她小腹,孩子般搖了搖頭。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唇角微微上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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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許京的傷,紀棠不得不又在魏家叨擾一段時間。
她倒是想先帶着他,御劍回山門。畢竟玄天宗多的是高階靈藥,比她身上這些二流貨色不知高出多少品級。可每次稍一挪動,許京就抱着胳膊直喊疼。
&傷的是右手,怎麼左手也疼,雙腿也疼?」這副樣子,簡直跟斷了奇經八脈似的,一動都不能動。
許京淚眼汪汪地看着她,「還有肚子。」要師父揉揉才不痛。
紀棠一頭霧水。難道是她還沒掌握寒玉鞭的使用方法,不小心打了個暴擊出來?
不過看許京傷成這樣,她也徹底沒了脾氣。不但要照看他的傷,還要暗中教魏長寧鍊氣。為什麼是暗中?還不是許大爺,每次發現她去找魏長寧,都要發老大一通牢騷。
他倒也不和她發火,只是在床上默默側身,面朝內壁,一日裏一句話也不說。紀棠把飯端到他床邊,他便悶聲道:「讓我餓死算了,你帶姓魏的回山就好。」其實他在玄天宗待了一年,辟穀之術習完大半,十天半個月不吃飯倒真餓不死。
但紀棠這人心軟,骨子裏還是凡人思維,沒法對病人拉下臉來。
&吃吧,我不去找魏長寧就是了。」
他這才轉過身,抬了抬包成粽子的右手,眨眼道:「師父餵我吃。」
我勒個去,以前怎麼沒發現他這麼不要臉呢!紀棠明知他是三分真傷七分賣慘,還是拿他沒辦法。橫的怕不要命的,冷的怕慣耍賤的。
她舀了一大勺白米飯,強塞進他張開的嘴裏,斜睨一眼,「噎不死你。」
許京兩頰高高鼓起,慢慢咀嚼,兩眼亮亮地眯成月牙,臉上全是心滿意足。
&父,我們要是永遠這樣就好了。」
&遠,永遠什麼?你想一輩子躺在床上嗎?」紀棠氣惱地用木勺後柄,敲了一下他的頭,「別耍花樣,等你傷好了,馬上啟程回山。」
許京烏黑的眼眸嵌在蒼白瘦削的臉上,顯出一種讓人瞧着很不忍的病態美感。他的嘴角總是自然下垂的,笑起來便比別人淡。可他淺淡微笑的時候,眼裏就像盛着一盞美酒,醉得人目盲耳聾,忘了東南西北。
他頭往前伸,下巴在她拿勺子的手背上颳了一下,一口含住了勺上的米飯,頷首說好。
&麼突然這麼聽話?」紀棠嘟囔道。
&向來很聽你話的。」他說,「你不讓我修仙,那我就不修。你不讓我殺人,那我一輩子都不沾一滴血。你說什麼,我就做什麼,這樣好不好?」
紀棠舀湯的手一抖,回頭看他:「你是認真的嗎?」
&你希望我做好人,我就做好人。」許京的語氣中帶上了一點討好的哀求,「只要你別離開我。永遠看着我,不讓我做壞事。」
&道我離開了你,你就要去做惡人?」紀棠擱下了碗。
&錯!」他毫不猶豫地說,「你要是丟下我一個人,我就拼命去做壞事,把天底下的惡事全部做盡。」
他說得這樣理直氣壯,倒讓紀棠不知怎麼回答是好。她一時語塞,總覺得哪裏不對,可又說不出來。心底有個聲音對她說,這樣也好,反正他們永遠不會分開。
哪怕他本性再壞,她一點一點教他,敬他愛他,總有學好的一天。那個溫柔善良的許京,早晚會重新回來的——不就是改造病嬌嗎,有什麼可怕的?
一股一往無前的勇氣,自她心底升起。
紀棠吐出連日來憋屈的悶氣,只覺得渾身一輕。
她掏出一條手絹,替他擦了擦嘴角,道:「今天份的八榮八恥還沒背呢,你可別想賴。」話未說完,自己先笑了起來。她好久沒有這麼輕鬆地笑過了,就像放下了一塊巨大無比的石頭,連十指都舒散了幾分。
許京看見她這樣的笑容,不禁呆呆愣在了那裏。
紀棠伸出食指,勾了勾他的鼻子,燦然笑道:「喂,回神啦!」舉了舉手中的飯碗,「剛剛才說了要聽我的話。浪費糧食也算一件大大的壞事,咱們可不能做。」
他捉住她的手,貼在自己臉上,輕輕「嗯」了一聲,恍惚發覺自己活了二十年,就屬這一瞬最為快樂。
&說回來,你的幻術是和誰學的?居然連我都瞞過了。」
「……」
&着我的眼睛。你敢說謊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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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餓死算了!那可是歷代掌門才能入的禁地,違者是要被廢除修為,逐出師門的!」
&又沒收我為徒。」
「……我頭疼,你自己吃吧。吃不到?那就用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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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棠端着碗筷走出房間,迎面撞上魏長寧。
&兄的傷好些了嗎?」這孩子總笑眯眯的,脾氣看着不是一般的好,比屋裏那隻討喜多了。紀棠唇角一揚,笑道:「別理他。裝病呢,沒那麼嚴重。」
魏長寧關切地問道:「師兄怎麼突然就受傷了呢?」
&是有點事……不過也沒什麼,已經解決了。」她含含糊糊地敷衍了幾句,給了個模稜兩可的答案。
&惜了,今日鎮上辦了燈會,本來師父和師兄可以去看看的。」他遺憾地說,但說完便想起兩人是修仙者,應該瞧不上他們小鎮的這點玩意兒,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不過也沒什麼好玩的,去的人多是出雙入對……」
紀棠與他閒聊了一會兒,並沒有把這事兒放在心上。
日影西垂,天色漸暗,東口果然熱鬧起來。隔了大半個鎮子,還能聽見喧闐的鑼鼓聲。遠遠傳來少女銀鈴般的嬌笑,縈繞着人間煙火氣。
許京喝完了藥,擱下碗,望着窗外的火光怔怔出神。
紀棠探了探他的額頭,沒有發燒,「怎麼了,傷口疼?」
&父,你相信人有前世今生嗎?」
&什麼突然這麼問?」紀棠有點心虛地避開他灼灼的眼神。她也不知道他們算不算前世今生,或只是糾纏得沒完沒了。
許京沉默良久,搖了搖頭,綻開一個微笑,說:「沒什麼,就是聽老人們說多了奈何橋、孟婆湯,隨口一問。師父是修仙者,保不准就能超脫輪迴,飛升上界。咱們下一世或許就遇不上了。」
紀棠腹誹道,別說下一世,就算是下下下一世,我們倆也還得綁在一起。
她在他額角敲了一記,「淨想些有的沒的!」
他委屈地摸摸被她敲打的地方,眼珠子骨碌一轉,轉眼便笑眯着眼湊過來,「師父,我們也去燈會瞧瞧好不好?」
&什麼好瞧的,你以前沒逛過嗎?」
許京道:「聽說這鎮上有棵長生樹,只要把兩人的姓名掛在紅箋紙上,就能生生世世在一起。」紀棠本想嘲笑他一番,封建迷信要不得,可撞到他無比認真的目光,那些玩笑話便說不出口了。
&是廟祝騙人的把戲,你怎麼還信這個?」她嘆了口氣,「別胡鬧,那是給情人設的。你莫不是想生生世世做我的徒弟?」
他垂着長睫,低下頭去,一副很可憐的樣子,像被拋棄在路邊的流浪貓。
紀棠是真受不了這個。她家裏塞滿了流浪的小動物,都是被這麼撿回來的。「好好好。」她無奈地妥協道,「不過只能待一會兒。你的傷沒好,千萬別亂跑。」
許京的眼睛噌地一亮。
38. 第三十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