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口的雨是蒼茫的。
雨水帶起霧氣,將原本就灰霾的天空更加加深了顏色,天地被萬千雨絲連接到一起,再也區分不開。
淡淡的灰色如同薄霧,又像是一種紗,鋪陳在天地間,讓人的視線仿佛隔了一層什麼似的,看什麼東西都不再真切了。
雨水是清冷的,帶着冬雨特有的寒意。
那種寒意與北方呼嘯而過的西北風不同,不是那種猛烈剛健的,而是細膩纏綿的冷,一絲又一絲,一點又一點的浸潤到骨子裏,又一分分挖掘似的,直到透入了五臟六腑當中,才算是終結。
謝小滿抬頭看着萬千雨絲幾乎壯麗的撲面而來,身體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鼻子一癢,打出一個噴嚏來。
「真他媽冷啊。」謝小滿說。
「長江邊上這個時節最冷,陰冷陰冷的,帶着江水的濕氣。不過這樣的時候,其實對耕地最好,水分全都滲透到土地里了。到得明年開春,種子生根發芽,即便雨水少也不怕,因為這些水分已經在土地中積攢了,對種子好。」
「種子好,人就好。」
邢歌如是說。
謝小滿側過頭,看着旁邊的邢歌:「你還挺懂這些東西,參軍以前是干農活的?佃戶?還是自己家裏有地?」
邢歌笑了一下,有些蒼涼,看起來跟這片雨水浸潤的灰霾幾乎要融為一體:「有什麼區別的,反正現在都是一樣的。」
「哦。也對。」謝小滿便不再追問,只是看着眼前的一片蘆葦盪,目光有些發直。也不知在發哪門子呆。
不遠處,有鴻雁正在南遷。
它們十幾二十隻的在此地河口落下,纖細優雅的落在水裏,梳理梳理羽毛,捕捉一下小魚小蝦,一聲鳴叫後,便再度。飛向南方。
「好想就這樣離開啊!」謝小滿看着它們南飛的影子,覺得這一片灰黑的色調,就如同一片濃郁得當的水墨畫。讓人心生悠遠之感。
悠遠不是幽怨。而且,有些事情,即便幽怨也是沒有用的。
邢歌聞言看了她一眼,其實他不太明白。眼前這位姑娘。明明就是個一翻手就能翻雲覆雨的主,離開不離開的,又有什麼困難?
他不清楚,謝小滿也懶得說。
「不過話說回來,你幹嘛非要跟着我?」謝小滿想起了身旁還有個大活人,好奇的問了一句。
「我是你的戰俘,不跟着你跟着誰?」邢歌皺了皺眉頭,「戰俘」這兩個字。多少有些折辱的味道,不管是再什麼情況下。一個大男人都不會願意承認這種事情。
「什麼戰俘那,當時不過是讓你幫忙牽馬而已,現在已經沒有什麼事情了,你可以回家的。」謝小滿隨意的擺了擺手。
邢歌聞言,陷入短暫的沉默。
「可是,是我執劍刺傷了你。」
「那不是也沒什麼事兒麼。」
「你當時流血了。」
「我現在不是也活蹦亂跳的?」
「但不管你現在如何,我是懷了殺死你的心思的。即便是這樣,你也要放我走?」
謝小滿看了他一眼:「你這個叫做殺人未遂,自然不能按照殺人論處。再說……我原本就是敵人,你那麼做也沒有什麼錯誤。」
「我不明白。」邢歌的雙目流露出一抹茫然的神色。
謝小滿嘆息:「我覺得以我的口齒,恐怕也解釋不明白。所以,就這樣吧!你家在哪裏?回家就好了。」
邢歌古怪的看了謝小滿一眼。
「怎麼?」謝小滿被這種目光看得有些發毛。
「我不能回家。」邢歌道。
「為什麼?」謝小滿不解。
「趙國有軍紀……不,應該這麼說,不論是哪個國家,都有類似的軍紀。除非從軍的人死了,或者到達了服役的年限,否則,不論什麼原因歸家的,都會被處死。」邢歌道,「而且,是全家處死。」
「真的假的?這還有沒有人性?」謝小滿愣了愣。
「你不知道?」邢歌的表情有些好笑。
「我的確不知道。」謝小滿認真的點了點頭。
邢歌略微沉默:「所以你之前衝破我的小隊時,會讓我的同袍們全部離開軍隊,還警告了他們,如果再看到他們一次,就會取下他們的性命。原來你的想法是好的,是想要他們回鄉與家人團聚。但實際上,這樣的舉動很殘忍。他們會淪落成最見不得光的人,不能在軍隊中生存,又同時有家不能歸。他們要避開許多的東西才能生存,而且還要時刻注意着,不能牽連家人……」
「我以為……」謝小滿的聲音有些暗啞,「我是在幫助他們。」
邢歌看着他,忍不住冷笑了一聲:「是啊!你以為!」
謝小滿沉默不語。
原來事情總是這樣的。自以為自己救下了那幾個趙國?軍人,讓他們可以遠離沙場,回鄉與家人團聚,可實際上,卻是讓他們成了生活在夾縫中苟延殘喘的人。自以為救下了晉軍的百人小隊,可實際上,卻恐怕會暴露了晉軍、燕軍一直小心翼翼保持的低調,甚至破壞了整個合攻的計劃,恐怕會造成更多的人戰死沙場……
是的,謝小滿並不是愚蠢的人。
之前在桓溫的營中,被他那樣一頓冷嘲熱諷之後,謝小滿多少是能夠想明白一些東西的。
雖然一氣之下離開了征西軍的軍營,可在淋了一會兒冬雨之後,越來越清晰的架構出現在自己腦海當中,自己到底做了什麼事情,自己在整個棋局中扮演的角色,也愈發明顯的展現在出來。
好心做壞事。做的,卻是更壞的壞事。
想到這裏,謝小滿自嘲的笑起來。因為笑的有些激烈,甚至笑出了聲。
那笑聲太自責,太痛苦,以至於邢歌都不禁收斂了臉上的冷笑。
「抱歉了。」謝小滿蹲在那裏,低着頭,也不知臉上是什麼表情。
她的語氣一直是鎮定的,甚至顯得有些隨意。
「我這個人比較笨。」謝小滿站起身來,沒有回頭去看他,「但是我忽然有個想法,不知道能有多大的作用,或者,會不會有反作用。所以,你得幫我想一想。」
「什麼想法?」邢歌有些愣怔着,他從眼前瘦削矮小的背影里,感覺到了幾分決絕的味道。
……
……
「靈氣引風,你真的沒有見到她手中有符篆?」
「我確認過,的確沒有。」
「能夠讓百餘只羽箭都轉向的風,絕對不是什麼簡單的小風。最關鍵的是,她竟然連符篆都沒有用,這實在是一件很值得注意的事情。」
趙國東部的國境線上,有一個名叫虎口的重鎮。此鎮傍山而建,依勢而成,南有長江天險,東有懸崖斷壁,實在是一處易守難攻的好地方。
趙國國主登基後,一直將此地作為屯兵的重地。又因為它東拒燕國的地緣優勢,所為也成為了趙國練兵的好地方。
時不時的,趙國的軍隊就會派軍隊來此地駐紮演練,諸如匈奴人打草谷一般,深入燕國的地盤席捲一番,再揚長而回。
之前晉軍與趙國?軍隊遭遇的一戰,就是一次規模比較大的演練,只是誰也沒想到,雙方會差一點硬碰硬的來了一架。
歸來之後,代軍的營長只覺得後怕無比,連忙來報告自己的所見所聞。
正好這個時候,虎口來了一隻十分重要的軍隊,軍隊中有一位身份地位極為特殊的大人,正是一位效忠於趙國的修行者。
這人是一個四十餘歲的中年男子,樣貌十分普通,就連氣質衣着也十分尋常,與村子裏那些教孩子啟蒙的教書先生並沒有太大區別。
中年男子說話的聲音也普通的讓人聽過便忘,只是帶着西邊尋常的口音,言辭間有些冷硬的碰撞着,顯出幾分西北人的剛毅來。
不管怎麼看,他都只是一個尋尋常常的中年男子,更何況,他的名字就叫做邰尋常。
邰尋常聽着營長所匯報的並不尋常的一幕,思付了一陣子,點了點頭,並沒有多說什麼。
他甚至沒有安排營長後續的事情,這件事情,是應該隱藏禁言,還是應該廣而告之,邰尋常並沒有任何的表示,就仿佛這件事情很尋常一樣。
邰尋常聽完這件不尋常的事,就如同尋常一般送走了營長,又十分尋常的用溫熱的毛巾擦了一把臉,舒服的微微嘆息,回到蒲團上,徑自尋常的打坐起來。
對邰尋常來說,這是在一個太過尋常的一天。
但這一天,終究在入夜時分再度被打破。他感受到外面奇特的靈氣波動,從打坐中清醒過來,推開窗子,看着外面細密的雨絲,心想,要在這種時候出門,還真是有些影響心情的事情。只是看樣子,不得不出去一趟了。
於是他拿起一直準備在門邊的尋常油紙傘,撐開,緩緩的走出了院子。
這個時候,虎口鎮的城門還沒有落下,進進出出的民眾各自拿着通關文諜,守衛仔仔細細的核對着大家的身份。
戰亂之時,又是軍事重鎮,進出的人並不多,基本上只有出城勞作的農民在早出晚歸着。
謝小滿沒有文牒,自然不可能這樣大搖大擺的走進去。
她看着前面高約十米,厚約三米的城牆,看着上面明顯被戰火燒過的斑駁痕跡,微微嘆息起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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