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茵伯格的話,叫安澄眼前滑過梅里太太那張臉。
儘管刻滿歲月滄桑,溝壑縱橫,卻仍是妝容精緻。老太太還時常露出少女般嬌羞的微笑。
一想到老太太那副老小孩兒的模樣,安澄的心就又暖了。
就像老太太烤的茶杯蛋糕,松鬆軟軟。
抬頭迎上萊茵伯格:「哦,錯過就是錯過了。你既然不肯原諒,那我就也不解釋了。」
彼時莎莉陪她在庭上,老太太代為照管前台,畢竟年紀大了,偶爾錯失幾個電話,也不是老太太故意的。她不會為了這個而責怪老太太,即便錯過的電話是來自萊茵伯格的償。
對於她來說,客戶沒了可以再找;梅里太太這樣貼心的人,卻是世無第二。
萊茵伯格眯起眼來凝視安澄:「安律師,其實做出與鯊魚簽約的決定,我也覺得很遺憾。我也想事先通知你們,可惜,我一直打不通電話,也沒能等到你來。」
萊茵伯格頓了一下:「所以我只能單方面做了這個決定,不過我也依舊還是充分尊重你和你的律所,所以我雖然與鯊魚簽約,卻並不結束與你們的合作。只不過現在鯊魚是我的首選律所,處理我接下來的主要業務;你們呢,作為次選律所,負責向鯊魚提供法律諮詢意見,包括庭下演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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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澄忍不住「嗤」了一聲。
「我懂了,客觀上來說我們還沒有失去你這位頂級客戶,你對我們『有情有義』,儘管對我們不滿,卻依舊還保持合作關係;只不過我們變成了你的退而求其次。」
萊茵伯格皺眉:「安律師,別忘了這是你們有錯在先。況且,我接下來的業務,你們的確也做不了。」
「那不妨告訴我,你想要做什麼。然後我才能知道,我們究竟是被莫名其妙拋棄了,還是真的做不了。」安澄迎住萊茵伯格的目光。
萊茵伯格凝視着安澄,緩緩聳了聳肩:「……當時湯律師來,就坐在你現在這個位置。我什麼都沒說,他卻自行猜到了我要做什麼。」
「安律師,我相信你的聰明不亞於湯律師,你當初也是不用我說,就先說中了我對姬兒的心事。可是你現在卻猜不到了,你還要來問我想做什麼……這當然不是你智商退步了,而是你心不在焉。」
萊茵伯格嘆口氣:「我捕夢網是大公司,我們對任何律所來說都是頂級客戶,所以我們支付了那麼大筆錢,就必須要律所給我們提供百分百投入的工作。你分心了,你將我們的利益置於其他案件之後,是你先把我們放在次選位置上的。所以相對應,我們也只能把那你們降級為我們的次選律所。」
「他猜到了?」安澄真正在乎的,不過只是這個罷了。
萊茵伯格聳聳肩:「所以,現在此事已成定局。安律師,我不會向你道歉,只是也希望你能理解。我更希望,在未來的日子裏,你能把我們的利益擺在第一位,專心替我們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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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澄坐在原地,靜靜含笑。
真該叫吉米也來看看,萊茵伯格是否是他所以為的、只要她來了就能說服得了的人!
「萊茵,其實是你早想好了要解除我們的合作,另尋律所的吧?只是你不想擔了這個罵名,所以你耐心等到現在,尋到了這樣好的藉口,將錯都推在了我身上。」
萊茵伯格眯眼:「你說什麼?」
「我是說,其實在這捕夢網,萊茵伯格你雖然是老闆,可是整個集團的決策卻不是你一個人能下得了的。你自作主張選擇了我們這樣的小律所,你必定承受了來自董事會的壓力,你不得不讓步,可是你不想讓我們知道是你的妥協。」
萊茵伯格眸色漸深:「這是無端指責。」
安澄咯咯清笑:「無端指責麼?萊茵,簽約那日我沒來,一方面是我自己的權衡,另一方面我也知道我不用來了。因為你去意已定,姬兒來了都已經改變不了,更不用說我了。」
「再說你知道我當日上庭。庭審日期都是排定的,是律師無法左右的,身為律師不可能中途放棄打了一半的案子;而你的簽約時間卻是可以通融的,可是你非要選在明知我無法分身的那個時間點上。萊茵,難道這不是你故意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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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茵伯格長眉陡然一挑。
安澄笑着搖搖頭:「在外人眼裏,你是個不諳世事的理工男,全部注意力都在編碼上,不善人情世故。所以你也樂於營造出一種是別人犯了錯、負了你,讓你不得不另選他人的局面來。」
「這是你的面具,萊茵。可惜,卻騙不了我。」
安澄這才起身,傲然伸出手去:「不過好歹我們曾合作一場,因為你的加入,讓我的律所得到了最初的發展機會。我和我的律所能走到今天,我真誠地感謝你。」
「至於我們沒能達到讓你滿意,我也深以為憾。不過我安澄更喜歡坦坦蕩蕩。合則聚,不合則散,正大光明跟我說出來就夠了,我不會死纏着你們的,不必動這麼多心思。」
「萊茵,你年紀還小,你的地位更高,所以你的眼界和格局本應該再大一點。不知道為了我這麼個小律師、小律所,暴露你的小家子氣。」
萊茵伯格面色一白。
安澄終於昂然而笑:「我安澄呢,雖然身家不及你一個零頭,我的小律所更是都沒有你一個秘書室的人多,可是我們也有我們的驕傲。」
「雖然我們很珍惜你這個客戶,可是我們從不屑做任何人的退而求其次。我現在正式通知你,我們退出你的律師行列,從現在起解除與你方的代理義務。祝你好運,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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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澄轉身,看都不看萊茵伯格一眼,一路高高挺直脊樑,傲然走出捕夢網。
一個客戶而已,誰都沒有資格將自己凌駕在別人頭頂。
只是上了車一路開出去,終究還是有些難過了。
她可以不在乎萊茵伯格,可是她還是介意是鯊魚、是湯燕犀中途劫走了這個客戶!
萊茵伯格有一句話說中了要害:湯燕犀猜中了萊茵伯格的心事。
是啊,也只有他。因為他都能猜中她的思維方式,於是捋着邏輯推理下去,就大致能猜到她當初是用什麼來說服了萊茵伯格成為她客戶的……除了他,沒人能做到;除了他,也沒人能搶得走她的客戶!
路過加油站,她忍不住走進商店去買了包香煙盒火機。
開出加油站,尋了個安靜的角落停下車,她點燃了香煙深深嘬了一口。不經意看見窗子裏自己的倒影,一愣,嫌惡地趕緊掐了香煙,將頭伸出窗外,張開嘴迎接清風,想要讓風洗淨嘴裏的煙味兒。
真是的,一不小心她也是連煙帶酒都沾了。
也是啊,身在律師這個行當,總需要點什麼來排遣這樣最深的失意,以及最難以負荷的壓力。
閉上眼,任憑風吹過睫毛。
忍不住想,他讓她揪心的惡習,那隱約存在的吸毒的隱患,是不是也是因為他曾經在某一個時間點,再也無法獨自承受住這種摧斷肝腸的壓力和失落,才失去了自制力而染上的?
他那樣的時候,是什麼時候啊?那讓他那樣一個人都承受不住的壓力和失落,又究竟是什麼啊?
想完,她自己都是苦笑,伸手掐了自己一把。
這又是何苦,不是已經決定好了與他結束了麼,又何必在這樣的時候想起他,更何況是猜想他承受的苦。
都與她無關了啊。從此,無論他恣意也罷,失意也罷,都已經與她無關。她不可以再想起,更不可以再在乎了。
她閉上眼,忍住幾乎奪眶而出的某種情緒,然後交叉雙手舉在眼前。
「湯燕犀!你,滾吧!」
結束了,終於結束了。
認識他那麼多年,這一路走來多少次看不懂他、被他傷了心、懷疑了他,都說從此再也不理他,卻一次次地都做不到。可是這一次,是真的真的不可以再姑息下去。
結束了,她不要哭出來。
她要告訴自己,她沒有一點一點的捨不得。
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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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滴,喇叭響。
安澄一驚,急忙睜開眼,胡亂將眼睛在手臂上抹了一下。
還以為是擋了誰的路。
抬眼看過去,卻是一輛跟她幾乎一樣的大黑車。
車子只有前風擋玻璃是能看見人的,於是她看清駕駛位上坐着一個年輕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