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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夢鹿
一趟王城之旅,讓小姑娘青耕的生活從此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母親不見了,父親再也不會笑,凝重壓抑的氣氛從王城一直延續到家中,並且自此瀰漫在她生活里的每一個角落裏。
從王城的反常經歷,從大人們可怖的表情,從別人零零碎碎的議論中,她隱隱得知了事情的真相,在別人不知道的時候,這個小姑娘在悄然蛻變。
流瞳很想看一看其他人的情況,比如說娥女,比如說伯陵背後那位帝君,甚至這個過往界其他地方,但是她的視野好像被固定住了,只能覆蓋在青耕所在的區域,而且,就像一枚鑰匙似的,她來到這裏,只能開啟這段過往,投入這個世界,其他的地方她去不了。
至此,流瞳才恍然明白,青耕就是她要找的過往,她們之間存在着某種不可言說的聯繫。
韓流與初見時已大不相同,他身上那種爽朗幸福的氣質蕩然無存,整個人變得陰鬱而肅穆,如同從風霜苦痛中淬鍊出來了一柄玄劍,散發着森森的寒意。
從王城回來後,他就開始着手於軍事,青耕平時很少看得到他的身影,她的弟弟阿鯉,甚至已經不認識了自己的父親。
青耕也跟着練起了箭。
他們的部族被稱為英雄部族,據說很久很久以前曾出過人界戰神,尚武之風甚濃。她的舉動倒稱不上太過稀奇,稀奇的是,有一天,她竟認真地對父親說:「阿爹去救阿娘的時候,帶上我,我不會給阿爹添亂,我能幫阿爹打退壞人。」
說着,舉了舉手中的小弓。
韓流有些意外,還有些好笑,他摸了摸女兒的頭,眼睛卻慢慢濕潤了。
但他不知道,他的女兒是認真的,非常認真。
自身的經歷,部族的風氣,長女的身份,早已滲入到了這個女孩的骨血之中。
她甚至不再滿足於在家中練箭,她組織了一幫和她差不多大的小破孩天天學着軍隊操練的樣子,在麥場中拼殺。直到此時,韓流才陡然驚覺,他的女兒已經在他不知不覺中長歪了。
歪了也沒功夫糾正,一切都等戰事結束後再說吧。
青耕堅執地要求出征,韓流拒絕未果,百忙之中讓族人巢快快地給她建造一個她一直想要的香香的樹屋,希望能轉移她注意力把她留下來。青耕卻明確表示,樹屋她會要,但出征卻不可以不去,如果不讓她去,她就自己偷偷跟過去。
韓流很頭疼,於是就在出征的前一晚,她在自己女兒的飯食中做了些手腳,青耕便倒在樹屋中睡了個昏天黑地。
青耕的樹屋在領地內靠近小河邊的一棵大樹上,等她醒來時,只怕大軍已經走到了百里之外,她想趕也趕不上了。
青耕驚醒,源於一場大火。熱浪滾滾撲來,夾雜着木脂香氣的煙塵氣息捂住口鼻,她猛然睜開眼,便看到火舌舔舐着四方牆壁。
她吃了一驚,本能地衝出屋子滑下大樹,木屋已經陷入一片火焰中。
彼時正是黃昏,天邊最後一縷晚霞沉入黑暗,燃燒的樹屋如巨樹上開出的一朵巨大的火焰花,映得半邊天際通紅。
青耕驚在原地,兩股細細顫抖,一時無法回神。
然後,突然間,一隻巨大的火鳥從火焰中騰空而起,拖着瑰麗的火焰,在空中盤旋兩圈後,徐徐落到地上。
火焰漸漸退去,鳥兒的羽毛變成了青色,它只有一隻足,腿修長纖細,呈紅色,在火焰的映照下,整隻鳥顯得絢麗而優雅。
青耕如墜夢寐。
鳥兒震了震翅膀,飄然化成一名青衣男子,他惋惜地看了看陷入火焰中的房子,長袖飄拂,轉身欲去。
青耕回過神,倔性上來,奮力衝過去揪住他的袖子,大聲道:「是你,是你把我的房子燒着的,你不能走,你要賠我!」
青衣男嘆息,「難纏的人族女孩,還以為你會嚇得呆掉,不會注意到我。好吧,我很抱歉,雖然不是故意的,但這場火確實與我有關,你想要什麼賠償?」
口中說着抱歉,而臉上卻一絲抱歉的意思都沒有。
青耕攀着他的手臂吊在他身上,仰着脖子道:「你從火里出來,還能變化,你是神仙嗎?阿爹說過,鳳凰浴火,你是鳳凰對嗎?」
青衣男悠長地嘆息,「我時常浴火,卻不是鳳凰,是因為火總是追着我不放。提醒一下,以後造房莫用木膠,否則很容易着火。」
青耕疑惑,「你是誰,為什麼火總是追着你不放?」
青衣男悠悠道,「我是畢方,乃木精化生,火追我,大概因為它愛我,就像愛你的木膠房子一樣。」
青耕滿頭霧水。
畢方又嘆,「如此深奧的我,一個人族小女孩怎麼會理解?罷罷,你只告訴我,你想要什麼賠償,還想要一個會着火的木膠房子嗎?」
青耕還沒說話,熊熊火焰中卻突然響起另一個男子的聲音,「木能生火,所以我才會追着你,我是如此了解你,可你為什麼總是逃避我?」
畢方充耳不聞,青耕疑惑地朝大火的方向看,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聽。
流瞳看着火焰中影影綽綽扭動的另一張男子面容,石化。
這時,已經有人發現這邊起了火,大聲喧嚷起來,畢方身上掛着一個小女孩,一邊毫無障礙地拖着她走,一邊道:「既然你不要賠償,那我把你送回去得了,你父母在哪兒?」
青耕頓時醒悟過來,連忙道:「我要!」想了想,「阿爹說鳳凰的羽毛最珍貴,雖然你不是鳳凰,但你的羽毛也應該很值錢,我想要你的羽毛。」
畢方仰天唏噓,「為什麼一個人族小女孩都可以這麼精明,這就是所謂的雁過拔毛麼?」
話雖如此說,卻真的取出一尾青羽放入青耕手中,只是那青羽卻如露珠一般轉瞬消融在她的手心,畢方道:「這是一縷木之精,會讓你有草木的特質,」隱隱有些幸災樂禍,「至於會不會招火,就看天意了。」
青耕震驚地看着自己的手,恨不能把那尾消失的羽毛摳出來,滿臉受打擊的表情。
男人的唇角微微揚起,「好了,賠償收到,沒我什麼事了,你該回家了。」
青耕:「剛才你不是說要送我麼?天太黑,我看不清路。」
畢方:「……」
畢方嘆着氣認命地來起她的小手,向前方走去。
夜色溫柔,喧嚷聲漸漸遠去,一大一小兩個身影,融進夜色,畫面溫馨美麗。
青耕想起一件事,好奇道:「我見你變成鳥時只有一隻腳,為什麼只有一隻腳呢?我見過兩隻三隻四隻的,從來沒有見過一隻的。」
畢方一本正經,「因為我不能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怕招來火,所以總是在不停地奔波,就把那隻腳給磨沒了。」
「!」青耕再次震驚,她半張着嘴巴,敬畏而同情地望着他,原來神仙……也這麼可憐麼?
畢方正經臉,「所以,你要記住,我是個無辜者,可不是什麼火災的象徵,放火的賊子,我是個大大的好人。」
流瞳翻白眼。
青耕卻認真地點了一下頭,「嗯,你是個好神仙。」
畢方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到了青耕家,四下一片寧靜,只有弟弟的房間傳來弟弟的乳母哄弟弟睡覺的聲音,青耕靜靜地聽了一會兒,走進自己的房間。
畢方輕車熟路地點起火,說道:「好了,你也到家了,我該走了。」
&去哪裏?」青耕連忙跟過去,「乳母不在,我一個人睡不着。」
流瞳吐糟:你都睡了一天了......
畢方嘆,「因為一場火,我竟變成別人的奶娘了。」
流瞳:「……」
青耕:「……」
畢方:「你乖乖地躺到床上,閉上眼,我吹一首曲子給你聽,一會兒你就睡着了。」
當他拿出長簫幽幽吹奏的那一刻,流瞳驀然一震,她想起了雁菡,難道青耕就是雁菡?她和畢方的淵源是從這裏開始的?
幽幽的簫聲中,青耕真的睡着了,第二天醒來,不見了畢方的身影,不但畢方,連父親的蹤影也不見,乳母告訴她說,父親已經走了快兩天了。
她趕到自己的樹屋那裏,那裏只有一棵燒焦的大樹和一堆灰燼,一切,都像一場夢。
日子變得渺遠而迷茫,就像浸在夏日潮熱的濕氣中,悶得讓人透不過氣來。
再後,韓流歸來,他帶兵沖入了王城,殺掉了伯陵。可是,他卻沒有帶回自己的妻子。
後來還是乳母小聲告訴她說,父親殺伯陵時娥女竟然替伯陵求情,她為伯陵生下了三個孩子,三個!父親一怒之下,連那三個孩子也殺了。兩人各自崩潰,再也無法面對彼此,於是,韓流帶着人失魂落魄地又回到了領地。
才十歲的小姑娘,她的童年過早地浸染了血腥和哀痛,她在這樣的變故中變得寡言而迷茫,所以她不知道,還有怎樣的災難在等着他們。
帝君聽聞孫子被殺,發兵討伐,韓流雖然早有準備,但畢竟地少兵弱,沒過多久便兵敗了,他和他的支持者危被捉住捆到山上,日日經受烈日暴曬,到黃昏時分還有禿鷲來啄食他們的心臟,帝君讓他們萬分痛苦而死。
也是直到此時,流瞳才知道,當時人間的帝君,乃是赤帝。
韓流被誅,家人被流放,族人盟友皆充為他人奴役。
因為家人只有兩個,青耕那個還在牙牙學語的弟弟後來被她的外祖父偷偷救走,流亡的途中便只剩下了青耕和她的乳母。
那是一條通往煉獄的路,難以想像的艱辛,無法承受的□□,兩個女子終於沒能挺過去,死在了流亡途中。
那時的天很藍,天氣很熱,道路崎嶇貧瘠,路上有一條蚊蟲遍佈的小溝渠。
乳母栽倒在路上,再也沒有醒過來,她連哭也不會哭了,就那麼痴痴呆呆地坐在乳母身邊,然後跟着慢慢地倒下去。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屍體化為腐骨,埋入地下。無數歲月過去,大地滄海桑田,可不知何故,這裏總是草木繁茂,鳥獸聚集。後來,這個地方出現了一條河,河水中開出了大片大片的荷花,有一天,一個修行者路過這裏,看到荷花中坐着一個小女孩,女孩小巧靈秀,就像傳說中的花精靈。
修行者感嘆世間造化之神奇,他嘗試着和小女孩說話,小女孩只是眨着眼睛懵懵懂懂地看着他。修行者道:「從今以後,你就跟我一起修行吧。」
那日大雁歸來,遍開荷花的河水中掠過大雁的身影,修行者給她起名曰,雁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