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完妍妃的夢境後,流瞳便把這號人物從考慮引渡的名單中划去了,原因很簡單,要她引渡嘛,自然要合她的口味,夢之國度也是有門檻的,不是什麼人想進就能進去的。
把夢境吸入腹中,她懶洋洋地站起身來,在鹿苑中閒逛。天空蔚藍,碧草茵茵,鹿兒們在苑中悠閒地吃草、飲水、跳躍,看上去愜意而美好。流瞳突發奇想,要不要把肜淵也叫來,讓他化為鹿,然後兩鹿在這瀰漫着異域情調的王家鹿苑談談鹿生,談談鹿戀?
小白鹿漫無邊際地遐想着,小尾巴動來動去,就見之前領她來的侍女找了過來,看到她,神色一柔,蹲在她的身邊梳理着她的白毛,說道:「你的主人答應了,把你賣給了娘娘。」流瞳一怔,侍女微微悵惘,「我從沒見過白鹿,真想讓你留下呀,可是駙馬來了,娘娘把你送給駙馬了......」她不知想到了什麼,嘆息,「娘娘對駙馬一向看重,她只有一個公主,駙馬又那麼能幹......唉,好了,我們走吧......」
流瞳猶自沉浸在「你被主人賣了」的事實中無法自拔,雖然知道那不過是個假象,誰能真的賣了她?倒可以讓他不用再頂着主人的名頭行動受到限制。可縱然知道,心裏還是怪怪的不舒服,她剛剛還想着要和他談一場美好的鹿戀,結果下一刻他就把她給「賣」了,這個世界還有沒有一點愛了?
侍女把她領到王宮門口,那裏正有一名男子在等着,他身材頎長,相貌俊逸,只單單站在那裏便如吸引了半天天光,整個人都燦然發亮。
流瞳一見之下,心中的鬱郁便驅散了大半。果然,要消除一個美男留下的陰影,還必需另一個美男。
侍女輕輕地拍了拍她,「去吧。」
流瞳立刻殷殷地跑到了美男身邊。
男子俯身撫摸着它,笑道:「果然是頭靈鹿,」起身對面前行禮的侍女道,「你回去吧,讓娘娘放心。」
他的笑太炫目,配上那一雙勾魂攝魄的桃花眼,有一種說不出的魅惑,侍女低着頭不敢多看,忙婉聲答應了,只在臨去時依依不捨地看了小白鹿一眼。
流瞳心中浮起小小的愧疚。
男人拍了拍她的頭,「走吧。」帶她上了一輛馬車,然後放鬆身姿,倚着車廂,手撐着頭,閉目假寐。
影影綽綽的夢境從他周身溢出,流瞳蹲坐在他的不遠處,閉目凝神,走進夢境深處。
茫茫海域,狂風暴雨,巨浪滔天。
洶湧的海浪如千軍萬馬挾着雷霆之怒排山倒海而來,他們的船成了一片裹挾在風雨中的樹葉,劇烈搖晃,船上的驚叫聲響成一片。
此種情景,即便是最有經驗的船吏,也不禁駭然失色。
他的身體不受控制地被拋來撞去,手痙攣地抓着就近的固定物,與隨行的男僕緊緊相持,臉白得沒有一絲血色。泛海數年,第一次遭遇這樣的風浪,第一次離死亡這麼近,如此猝不及防又驚心動魄,他無法自已地身心顫慄,滿目都是震駭驚懼的陰影。
他顫抖着想,這一次,怕是無法倖免了。
船失去控制,被颶風吹進一個港汊,這裏匪夷所思地四周水高,中間港低,水港就在海水之下,就像一個巨大的水谷。
船隻盤渦而下,如同沿着巨型螺絲的紋路,滑衝進港底。
天高水闊,風平浪靜。
人和船安然無恙。
仿佛那剛剛經歷的風暴只不過是場噩夢。
人們夢幻般地湧出船艙,夢幻般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四周海山環繞,白雲倒影在水中,海鳥時而掠水而過,發出悠長的鳴叫。這裏有山有水,有草有木,有田疇菜蔬,有茅屋泊船。
就像一個奇幻的世外桃源。
超越一切常理認知的世外桃源。
茅屋和泊船中的人看到他們,如見親人,立刻激動地圍擁過來,執着他們的手,言語熱切。。
原來這些人也是被颶風吹到這裏來的,這個地方情勢特殊,只在閏年閏月的某一日,水才會漲高到與周圍的水齊平,只有在那時,船才有可能離開。這些人來到時,這裏也有滯留的船,不過人家已經遇閏水離開了,他們只遲了半碗飯的功夫,便失去了時機,耽擱到了現在。
既然一時無法離去,大家便開始考慮生計問題,雖然船中儲備的糧食不少,但卻經不起數年消耗。他同船的客人有三四十人,大家都帶有穀物蔬菜等種子,眾人分土地耕種,這裏土地肥沃,水分充足,根本無需灌溉,便可有豐碩的收穫。
他的僕人也分到兩畝沃田,每日侍弄土地侍弄得不亦樂乎。
亦有人在岸上建屋的,但大部分人仍住在船中,就怕水滿之時延誤時機。
沒有日曆考察時日,一日日住下來,時與之前船上的人款接往來,時間久了,幾乎忘了自己身在世外。
某一日,他翻撿自己的東西,驚察自己專門為公主購買的一套精美的皮影泛了潮。
那是他遊歷各地時在中州之國買的,他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奇妙的東西,一見之下便被迷住了。那絢麗的色彩,美妙的繪畫,精緻的雕刻,生動的形象,總會讓他忍不住想,如果自己和那個安靜的小公主坐在簾幕後,用皮影演繹他們自己的故事會是怎樣一種情景。小公主一定會眼睛彎彎,抿唇笑出來吧。是的,她就連笑也那麼安靜,明明她有尊貴的身份,有帝王的寵愛,比誰都更有張揚的資格,可是她卻像一朵寂寞的空谷幽蘭,寂然開放,寂然幽香,寂然含愁,就像他小時候看到的,不說話的小公主總是用一雙寂然的眼睛看着周圍的世界。那樣子,讓人心疼。
他總是忍不住想讓她笑。
這套皮影是他高價請最好的皮影師傅專門製作的,光過稿就過了三遍,從繪畫,到敷彩,到最後的綴連,每道程序他都密切關注,其中的男女主角融合了他和公主的形象,他想,他終於找到了適合她玩的遊戲。
像這樣一套傾注了心血的物件,他如何能不緊張呢?
他把皮影小心地取出來,找了一塊透風陰涼地晾曬。此時,一位姓楊姓的客人走過來道:「江公子,你注意到了嗎,那些蜂蝶好像有些不對勁呢。」
他順着楊姓客人的指點一看,但見裊裊的晴光中,大片大片的蝴蝶翩然起舞,兩兩追逐嬉戲,蜂兒交尾歡愛,鳥兒接頸親昵,空氣中瀰漫着一種蓬勃而萌動的氣息。他突地就想到了春日晨光中,他的小公主美好而皎潔的面龐,被光抹上抹動人的紅暈,她的嘴唇小巧粉嫩,脖頸白皙纖細,融融的陽光下,還可以看見細細的絨毛……
心無由地一悸,他的臉驀然紅了。
楊客怔然喃喃,「連蟲蟲都知道......」聲音微啞,臉莫名地有絲潮紅。
正心蕩神怡間,突然一陣風來,吹走了他手中的皮影。
江陵吃了一驚,連忙讓人幫他招呼尚在晾曬的皮影,然後自己去追吹跑的那張,楊客自告奮勇地來幫他。
兩人追到一條溪邊,溪水澄澈碧緑,不遠處是座不高的土山,皮影被風卷進土山洞穴中。
天光暗淡下來,海風颯颯,林鳥啾啾,颯颯的海風掠過山洞,迴旋成一種低低的喘息聲。
他忽而有些猶豫,不敢深入,皮影是他的心愛之物,可這裏人生地不熟……
楊客在旁鼓動道:「青天白日的,我們兩個大男人,怕什麼?再說如果真有危險,船又離我們不遠,只要一喊人馬上就到……」
他暗笑自己杞人憂天,遂道:「那我們就進去看看,料我的皮影吹不遠,畢竟山洞之中,風能吹得了多深。」
楊客道:「正是這個理。」
借着從洞□□入的光,他們緩緩進入,外面看起來是土山,想不到裏面卻是石穴。他的皮影就卷在不遠處的石壁旁,折騰了這麼一路,他的皮影竟還完好無損。他興奮極了,連忙跑過去撿起來,道:「找到了。」
深幽的山洞中,他的話清晰地聲聲迴蕩,配着周遭冷颼颼的環境,讓人猝然心驚。
他倉皇抬頭,渾身血的霎時凝住。只見黑魆魆的山洞深處,突然亮起兩盞小燈,不,不是小燈,是兩隻眼睛,此刻那雙眼睛正幽冷地盯着他,那感覺,像被一條毒蛇定住,他心神顫抖,膝蓋發軟,冷汗刷地就落了下來。
一步一步顫抖着往後退,碰到了身後的楊客,他回頭,猛地看到楊客的眼睛也變成了一模一樣的,如毒蛇般,緊緊地、幽冷地緊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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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陡然一晃,對面閉目假寐的男子睜開眼來,流瞳被彈離了夢境深處。睜開眼,便見男子周身溢出的夢境中,江陵和那位楊客笑語宴宴地從洞中走出,仿若多年的老友,完全沒有之前恐怖氣氛的陰影。江陵手中,正拈着那張以他自己的形象為模板雕成的皮影。
不對勁,流瞳在心中蹙眉,情況看起來很不對勁。
對面的駙馬饒有興致地看着自己的夢境,像看一段有趣的故事,自言自語道:「不錯的經歷,如果沒有這段經歷,如何能有今天的我?」他斜倚着車,衣襟半敞,風流恣意,「人可真是奇怪的東西,哪怕你以為什麼都沒有了,身體裏面卻還藏着這樣的記憶。」
他像把玩一件好玩的物事似的,彈了彈面前的夢境,輕輕嗤笑,也不讓她消除,就那麼拖着它,理了理衣襟,洒然下車,走進公主府。
府中有人迎了過來,他漫不經心地問:「公主在嗎?」然後望着某個方向,露出意味深長的笑。
窗外竹影依依,一幕夢境悠悠地溢出窗外。夢境中,俊美的少年走在街上,引起一陣騷動,大膽的女子們手挽手圍成一個圈把他圍在裏面,街上一陣嘻嘻哈哈的歡笑聲。
街旁另一邊,車簾緩緩掀起一角,簾內顯出半面少女的容顏,少女凝望着被女子們圍在中間的少年,目光脈脈含情……
男人漫然笑道:「公主就這麼想我啊,既如此,去告訴公主,就說我回來了。」
有人飛奔過去通報,不一會兒,那人回來傳話道:「公主說她身體不適,不宜見人,讓駙馬自去休息。」
似乎早料到有這個結果,男人並不在意,懶懶地笑,「是嗎?正好,我也累了,讓公主自己好好修養吧。」
說完,轉身離去。
流瞳心中眉頭蹙得更緊,不對勁,真是各種不對勁。
男人走了兩步,忽然轉過身來,指了指流瞳,「對了,把這頭鹿送給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