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身四分五裂,他們被巨大的衝力拋了出去,風雨如千萬簇箭矢扎在他們身上,全都被吸往一個方向。肜淵緊緊地攬着她的腰身,他們如被旋進暴風雨漩渦,被強大吸力吸進一個無底黑洞,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幾天,或許只有短短一瞬,風雨驟歇,他們的眼前豁然開朗,雲開霧霽,鳥語花香,他們跌進一片環水的平地。
還好,有肜淵護身,他們跌的姿勢還算優雅。
既沒有摔成狗啃泥,也沒有把地上砸成坑,而是終於在最後收尾時,緩住落勢,飄然落地。
舉目望去,平原四周都是水,這裏就像一片水中孤島,有丘有石,土地平曠,屋舍儼然,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往來耕作的男男女女怡然自樂。
流瞳覺得,這情節有點熟悉。
正在田中勞作的人看到他們,大驚,試探着移過來問他們從哪裏來,流瞳道:「我們正在洵河上泛舟,突然遭遇暴風雨,就被卷到這兒來了,這裏是?」
一位老者道:「我們這裏不通外界久矣,原本的國名也忘記了。據老祖宗傳下的話說,我們這裏連接外界的通道每六十年才開一次,且每次開都伴隨着暴風雨,每次開的地方都不一樣,所以極少有外界的人能進來,我們的人也出不去,客人竟然有緣來到這裏,實在是天降奇緣吶!」
說話間,早已有人奔走相告,於是家家戶戶扶老攜幼的都來觀看,他們兩個像稀罕物似的被人圍着打量問詢。有一個小男孩拉着流瞳的手,不停地聞聞嗅嗅,還伸出牙齒咬了咬,說:「好吃麼,白白嫩嫩的,好吃麼?」
流瞳的手一哆嗦,差點把他甩出去。
男孩的娘一把掌呼在他頭上,把他拎了回去。
老者請他們到家裏做客,後面拖着一條長長的圍觀尾巴。老者吩咐家人殺雞設酒做食款待,院子裏里三層外三層堆滿了圍觀的人,眾人的灼灼注視中,流瞳實在難以舉箸。
肜淵問老者,「剛才老丈提到祖先,你們的祖先來自哪裏,緣何會到這樣的地方,除了等待通道打開,就沒有其他辦法走出這裏?」
老者道:「我們的祖先啊,據說是一個法力強大的水神,後來看中了一個美麗的姑娘,就在這裏給她修建了別宮。兩人生兒育女,繁衍後代,之後便有了今天的無名國。」老者捻須微笑,「說來我們這一族還有神的血統呢,客人不必着急,先在此處安心住下,待通道打開時,再走不遲。我們這裏久不見外客,客人來了,大家都歡喜得緊呢。」
四周發出善意的笑聲。
肜淵道:「老人家高壽幾何?」
老者道:「不敢,老朽在此地已度過一百八十個寒暑了。」
流瞳略驚,老者看着他們,笑意更深,不停地招呼他們吃酒吃菜。
兩人在此地暫住下來,這裏風光綺麗,景物宜人,平時人們或耕種,或打漁,閒時則泛舟戲水,對歌起舞,處處一派田園風光。
流瞳終於明白自己覺得情節熟悉的原因了,這裏就是一處桃花源吶。
兩人也曾向周圍查探了一番,出了此地後,是漫無邊際的霧瘴,霧瘴之中除了泥淖便是沼澤,與洵河毫無關聯。
這裏就像另外一個空間,與她之前所來之地毫不相關的空間。
他們又回到了小島上。
流瞳對四周的水產生了興趣。
她發現這裏的水也蘊藏着夢境。
那些夢境像閃着微光的小魚一樣在水中浮游,時隱時現,轉瞬即逝,很難捕捉。流瞳第一次知道,夢還可以這麼滑溜。
她把裙裾掖在腰間,目光炯炯地盯着河面,待一有苗頭便迅疾出手,捉到了便歡喜雀躍,捉不到便懊喪滿面。
肜淵坐在不遠處的草地上看着她,姿態閒適。
那個啃過她手的小男孩也跑過來蹲在一旁觀看,見她捉來捉去總是兩手空空,不禁道,「你是在捉魚嗎?」
流瞳一本正經,「不,我在捉泥鰍。」
男孩的眼睛眨巴眨巴的,「泥鰍不是在泥里嗎,水裏也有泥鰍?」
說着,也興致勃勃地捲起褲腿,跳進水裏,緊緊地盯着水面,「在哪兒呢,泥鰍在哪兒呢?」
流瞳摸了摸鼻子,「唔,是我看差了,不是泥鰍,是像泥鰍的小魚。」
「……」
小男孩揮了揮手,豪氣干雲,「看我的!」
說罷,提起腰間的小刀,截了近旁一杆竹子,把一頭削尖,瞅着水面,出手如電,迅疾一紮,一條扭動的小魚便舉到了她面前。
流瞳:「……」
真是高手在民間……
魚兒的尾巴一擺一擺,嘴巴翕合,一團籠着柔光的夢境悠悠地從魚嘴中冒出……
這樣也行!
流瞳瞠目看着眼前的魚,難道這裏的魚也是吃夢的?
柔光中顯出一副場景:一個人面豺身、兩翼蛇尾的怪物正盤曲在洞中睡覺,女子飄進洞中,笑道:「原來你在這裏,好,本姑娘現在就把你抓回去當坐騎!」
說着,手中的捆妖索拋出,剛剛還在睡覺的怪物卻突然展翼飛起,捆妖索落空,怪物巨尾一纏,纏住女子腰身,女子大驚失色。怪物把女子纏到面前,人臉變成一個俊美無比的男子面孔,邪氣地對她笑道:「想收撫本座當坐騎,先給本座當媳婦吧!」
瑩光裊裊消散,流瞳看得分明,那幻境中怪物和女子就是她之前在洵河夢境中看到的,男人和少婦。
有意思,她想,這個地方非常有意思。
之後,她便開始了不斷在水中撈夢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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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霓又一次來到這個地方。
周圍是一望無際的碧色,微微蕩漾。無數的水草隨着潛流起伏,天光從頭頂籠罩下來,大大小小的魚兒成群結隊地從眼前游過,游向遠方。
這是在水中,雲霓想,可自己為什麼會在水中呢?為什麼自己在水中還能安然無事呢?
她模模糊糊地想着,向前飄了過去。
一座山洞出現在眼前,就像之前無數次看到的,山洞前盤踞着一隻怪物,它人面豺身,雙翼蛇尾,看上去頗是威武。此刻正盤成一團在洞口沉睡。
她心中再一次浮起絲絲遺憾,如果能把它收為坐騎該多好啊,多威風啊,可惜憑自己現在的實力,怕是很難。
她遺憾地咂咂嘴,然後給自己想像中的坐騎免費唱了一支催眠曲。一則確實是因為喜愛,再則順便鞏固一下怪獸的睡眠。怪獸是睡着的,可不是死了的,雖然不知道它秉性實力如何,但以防萬一嘛。
她不知道自己已是第幾次做這種事了,每次莫名其妙地落到這裏,她都會見到這頭怪獸,然後重複一遍這個程序。
鞏固完效果後,她開始四處徜徉,看看有哪些景致是上次未曾見過的,再尋尋有無離開這裏的出路。
卻在此時,一道沉沉的聲音傳來,「你進入吾之夢境,所謂何來?」
她吃了一驚,迅速地回頭看去,只見那隻怪獸不知何時已經醒了,蛇尾高高立起,兩翼收在身側,銀灰色的雙眸居高臨下地盯着她,這種姿態,這種色澤,給人以十分冷酷的壓迫感。
雲霓頓時蒙了。
可因為身在它的夢中,她並沒有感覺到它在生氣,或許只因為他眼睛的顏色,才讓她有那樣的感覺?
而且......夢中?
她倏然醒悟,除了夢中,她哪裏還能平白無故地來到這樣的境地?
她緩緩鬆弛下來,甚至還露出一點釋然的笑意,夢中麼,是她的地盤,她所懼何來?
不過,這隻怪獸竟會做夢......她心中再次浮起絲絲惋惜,如果能把它收為坐騎,這該是一隻多麼有靈性多麼高級的坐騎啊。
她說:「我來到你的夢中,自然是因為喜歡你。」才怪,完全是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好不好,她大言不慚,「你願意認我做主人麼?」
&怪獸道,銀灰色的眼睛眯了眯。
她道:「認我當主人,我管你吃管你喝,還能指點你走向正途,助你早日修成正果。」
她竭力遊說,同時想,在它夢中種下這樣的種子,可是讓他的心臣服的最佳途徑呢。
換做別人來收服坐騎,哪會說這麼多廢話,早就掄拳頭上去了。所以說,像她這麼淳淳善誘的主人,是多麼難得,多麼和善體貼的主人吶。她都快被自己感動了。
怪物卻不甚感興趣的樣子,他懶洋洋地窩在自己的臂膀里,甩着尾尖,問:「你會每天給我唱曲嗎?」
雲霓愣了愣,才明白過來他說的是催眠曲,頓時笑道:「當然了,我對靈寵可好了,如果你喜歡,我會每天唱給你聽。」
怪獸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那好,不過你先在夢外找到我再說。」
這麼好說服,雲霓笑顧四周,胸有成竹,「沒問題。」
再一次相見,它盤在一片水草中,手中拈着一朵黃花,看到她,輕輕一吹,黃花便晃晃悠悠地漂到她的鬢間。
她左右看了看,沒發覺異樣,鬱悶道:「你換了地方。」
難怪她找不到......
在夢中隨時可見,但出了夢境,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沒摸到它一片影子......
怪獸道:「一直在一個地方睡,也會覺得沒意思。」
雲霓:「......」
一個怪獸還那麼多窮講究。
怪獸:「你再給我唱一遍你上次唱的曲子。」
為了收伏坐騎,她也蠻拼的。動人心弦的歌聲響起,怪獸兄靜靜地聽着,面上顯出淡淡的迷醉。
她的出現,她的歌聲,是它荒蠻冗長的一生中唯一接觸到的人的感情,便如荒漠之中的一朵鮮艷,那麼醒目,那麼生動,成為他生命中唯一的勝景,鮮明而深刻地,銘於他的內心。
他問,「你叫什麼名字?」
她道:「雲霓,你呢?」
當她這麼問的時候,心裏想着,如果他沒有名字,她不介意賜它一個,怪物卻道,「化蛇。」
化蛇。
她喃喃念道,優美的嗓音讓他的心不自覺地綿軟而甜美。雲霓想,化蛇就是一種蛇吧,當時的她尚不知道,這種上古之獸是一種怎樣可怕的存在。
為了表示自己的體貼,她還道:「等你跟了我,我會尋一條漂亮的小母蛇給你當媳婦的哈。」
他的眉頭深深地皺起來,「你不是喜歡我麼,為什麼不給我當媳婦?」
她瞪大眼睛,愕然失聲,後來想它大約不明白此喜歡和彼喜歡有什麼不同,於是便認真地向它科普了一下,大意是說,人和獸是不可能的,人們要喜歡也喜歡自己的同類啥的。
雖然嚴格來說她也不算人……
怪獸銀灰色的眼眸盯着她,問:「那你喜歡什麼樣的?」
她暢想了一下,答:「當然是人形的,要英俊,高大,威武,穿着銀色長袍,像月光勇士......」
到了後來,他站到她面前時,便是這副形象。
其實最初的最初,他們也不是沒有快樂過的。
可化蛇終究是這樣一種存在,他原始、荒蠻、兇殘,當他的本性一點點暴露在她面前,任何一個正常的姑娘,都無法接受,除了逃,別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