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慈霽堂不久,莊良珍也懶得再去面對那群心思各異的女孩子,原想就此離去,卻被良驍身邊的大丫鬟東珠請到了慎德園。
慎德園是他的家,他心心念念了七年多才回歸。
神奇的是這裏竟與她想像中差不多,筆直的光禿禿的杏樹,亭亭如蓋的香樟,還有形態優美的盆景松,少了那種花團錦簇的芬芳與熱鬧,但柏木的氣息十分好聞,可終究還是太過冷硬孤僻,與他呈現出來的那種溫暖完全相反。
這大概是內心深處真實的他。
莊良珍走進暖閣,慕桃和春露侍候她換下小襖,穿了沒有夾棉的軟綢斜襟窄袖。魯公府這種地方只要是屋子必然溫暖如春,出來進去都要更衣。
良驍看上去跟平時沒有兩樣,穿常服,正在修理盆栽,兩隻袖子半挽,半截小臂肌肉緊緻又修長,莊良珍見怪不怪,轉目漫漫看着,對他的世界多少有些好奇。
兩個人都很安靜,沒有客套更不會有寒暄,他與她之間所流轉的親密即便有了隔閡,也還是存在的,只是更為隱晦罷了。
修完最後一根多餘的枝,良驍才緩緩淨手,走至靜坐的莊良珍面前,她還以為他要說什麼,卻被他直接擁入懷中。
慕桃和春露急忙縮回視線,猶猶豫豫的,然後慢吞吞退至門外。
良驍垂眸吻了吻她發頂:「我聽下人說你在慈霽堂把二夫人氣個不輕。」
「是她先逼我的。」
「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誰讓她不知道你的本事呢,我仔細想了下,反正咱倆都這樣了,也不必再端着什麼,講究那些面子功夫,咱倆就是一對極品。」
玻璃的窗子乾淨的沒有一粒灰塵,陽光毫無保留的照進來,投在相擁的男女身上,一切都變得溫暖而慵懶。
但陽光背面的莊良珍神情漠然,她並不排斥與他的一系列親密接觸,至少不會像被余塵行碰時那樣的厭惡與痛恨,但卻也很難找回從前的那種滿足和快樂。
莊良珍沉默了一瞬,緩緩道:「你不該對我好,那樣我就不會失望。」
良驍啞然失笑:「你誤會了,一開始我並未對你有多好,是你自作多情纏着我,長得又這般可人,難免令人心生喜愛。我承認那時留着你是為了殺小莊先生,可是動情之後的一切都是真的,不帶任何欺騙。那麼你又憑什麼否認我呢?我誠誠懇懇的愛一個女孩子,這沒什麼值得愧疚的,唯一錯的是愛上你之前,我對你的父親不太尊重。」
那何止是不太尊重。莊良珍試着推開他,努力看向他的眼:「我既然要嫁給你,從前的事便也沒什麼好說的。只要你不再傷害我,我自然也不會……」
「我不信。」良驍打斷她,繼續道,「因為你父親,更因為我姓良,你心裏不知有多恨我。你恨我,你覺得我騙了你,利用你,更因為我……欺負了你。」
他深深的看着她。無法否認在欺負她這件事上除了迫切的想要留住她,想要一個孩子,甚至擺脫某種詛咒,但更多的卻是他真想要她,一種無法克制的衝動。
而她又那麼愛他,為什麼不能在一起呢?
但他萬沒想到這個傻瓜竟會較真,哭的那麼傷心。
良驍垂眸用力貼緊她額頭。
「沒錯,我不是個好哥哥,也不如你期待的那麼完美,誠如你所見,我和其他男人差不多,為你的美色心猿意馬,但我和他們又不一樣……不管發生什麼,我都站在你看不見的地方,我希望你能好好的。」
「驍哥哥,怪不得你這麼討女孩子喜歡。」莊良珍緩緩攥緊他衣袖。
他能把對她的監視解釋的如此纏綿深情。
他又總是能在傷害她之後以百倍的柔情寵愛她,或許連他自己都是矛盾的。
不過感情本來就不是非黑即白的東西,其複雜程度常常難以預測,不同性格造就不同命運,看客們可以置身事外指點一切,但身處其中的人卻舉步維艱。
良驍緩緩離開她抿緊的嘴角,又輕輕啄了啄她的鼻尖,繼而重新吻住她。
「你今天真漂亮。」他低柔道。
莊良珍並未閃躲,但擋了他一下:「你就不能忍到成親嗎?」
他搖了搖頭。
……
莊良珍疲倦的入睡之後,良驍才起身更衣,叮囑下人聽着點兒她的動靜,便前去月華堂。
良二夫人也在那邊,氣色發灰,顯然是被氣的不輕,但良驍覺得她更多的應該是恐懼。
良驍規規矩矩的向老太君請安,下人極有眼色的端茶上水請他入座。
本來就是在說他的婚事,老太君也不打算瞞他什麼,便直接道:「如今朝堂上也不太平,好在家裏的男人們都還爭氣,你又是這一輩兒里最打眼的,關於你的婚事,我們做長輩的自是希望十全十美……」
「祖母有什麼話便直說吧,二郎乃晚輩,自當遵從長輩意見。」良驍坐姿端正,神情肅穆。
老太君的神情果然溫和了不少:「二郎,我問你,你對謝氏的姑娘看法如何?」
「祖母和二嬸娘看好的人,應該就是好的。」他頗為讚許。
「那如果這門婚事不成了,如今發生了太多變故,你願不願意娶莊姑娘?雖然你喜歡她,可這門親事到底是委屈了你,不過祖母也不想逼你,你若覺得委屈便讓給良駿吧。」老太君一瞬不瞬盯着良驍。
良二夫人嚇得肝膽俱裂,死死瞪着良驍。
良驍垂着眼睛,聞言笑了笑:「婚姻大事並非兒戲,祖母既然有這樣的決定,肯定是經過深思熟慮,二郎豈有不從之理。」
良二夫人的肩膀明顯鬆了下去。
她還真怕良驍鬧。雖說莊姑娘美貌無比,可娶來做正室,沒有娘家依仗,將來在眾多兄弟姐妹中難免要矮人一頭,在她眼裏,矮人一頭是生不如死的事,自然也以為良驍怕的要死。
不過這到底也算不得什麼值得開心的事,所以良驍面上並未有太多情緒也很正常。
老太君卻意味深長的看了良驍一眼:「你是個懂事的。」娶那莊姑娘,真是委屈他了。如果他不是藍嫣芝生的,老太君真覺得這或許會是她最喜歡的孩子。
她沉吟片刻,便定了下來:「如此也好,年後便交給你二嬸娘處理吧,不用太鋪張,但面子上一樣要過的去,再請幾個江湖上的人,把魯公府一諾千金的事情散播散播,反正新娘子的背景已經那樣,那便讓世人多注意魯公府的深明大義吧。」
所以說這件事做起來並沒有那麼難,而且只要魯公府願意,娶莊良珍也沒那麼丟人,甚至還能雇一幫子人趁機造勢,宣揚美名。
這本是一件兩全其美的好事。
可是他們卻非要置那個小姑娘於死地不可。
良驍暗暗諷笑,面上一派釋然,對良二夫人作揖:「有勞二嬸娘了。」
良二夫人輕咳一聲,擠出一抹慈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於是,她提都不提良駿的婚事,急忙找個藉口逃脫,此後一連幾個月假裝全心全意張羅良驍的婚事,暗中卻在苦苦冥思,該怎樣安排謝三的去處呢。
且說良驍又回到慎德園,輕輕邁入室內,撩起碧紗櫥的帷幔,她還未醒,顯然是累壞了。
這一路他都在維持淡然,直到見到她這一刻,欣喜才從心口破開一道口子。他撩起一角被子,躺在她身畔,又翻身輕輕拍了拍她後背:「珍珍,婚期可能比較趕,不過有那婚書在,我們本就是早早訂了親了,如此早一點在一起也沒什麼,我看花朝節就不錯,既是你生辰,又是我們成親的日子。」
她似乎睡着了並未回應。
良驍也不介意,貼近她,暖聲道:「別生氣了,我算過你的小日子,不會懷上的,即便有了也沒什麼,我就是要孩子也要你,她們怕死我不怕,你安心跟着我,別離開,這樣說不定真能咒死我,也算皆大歡喜。」
他溫柔極了,即便說着悚然的話。
默然片刻,良驍又道:「不過你也不能太急,我是放心不下你一個人在這種鬼地方。從前,我只想把你放在離他們最遠的地方,想着全心全意疼愛你,疼愛我們的孩子這就夠了,我覺得這就是愛你的最好的方式。現在想想,好與不好,其實是由你來決定的。你覺得這是委屈,是沒名沒分的事情,那我們便成親好了。」
莊良珍緩緩睜開眼。他似乎並不需要她來說什麼,像是自言自語:「我知道你要回玉佩的原因,你看,我並未出賣你是吧,還把玉佩還給你了,雖然我很生氣。也知道你想涉及江陵馬場那邊的事,再沒有比嫁給我更方便的,這個你倒也不傻,若是嫁給良駿,他可不會像我這樣疼你,他們只會瞧不起你,傷害你。所以,你明知我對你好,卻一而再傷害我,也太過分了。」
他擁着她淡淡道:「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是我弄斷小莊先生的腿,現在受你這份罪大約是報應。」
「你為何要傷害我阿爹?這就是你所謂的愛我。」莊良珍嗓音微啞。
「傻瓜,若不是愛你,我會殺了他。」
良驍扳回她肩膀,垂眸啄了啄她額頭。
……
那一日,他在慎德園陪了她一整天,或者說要她陪了他一整天。
因為之前的衣裙都被他扯壞,但去繡霓坊買幾套現成的也不算難事。他似乎很喜歡她的橘色裙子,竟讓人買了一套一模一樣的。
直到用過晚膳,才親自送她回去。
兩人共處車廂,因為點了薰香還有銀霜炭,空氣暖香怡人,自落座以後,他便將她抱在懷中,但未曾說話。
莊良珍垂眸問:「你腿不麻嗎?」
他盯着輕煙慢慢的熏爐,低聲道:「再胖一些也難不倒我。」
「是了,明日我再讓人送些藥膏,你老實跟我說,那塊胎記為何沒有一絲消褪的痕跡?」良驍大約是察覺有些不妥,擰眉問她。
莊良珍垂眸掠過一絲涼涼的譏諷,卻淡淡道:「消不消又有什麼區別嗎?你今日不是照樣做了想做的事。」
這話確實令他無從辯駁,但他也沒有絲毫愧疚,只垂眼看着她笑,過了一會兒才道:「以後別再說我不如余塵行的話,因為我今日表現的很好,不曾傷到你。」
莊良珍閉目,用力推開他,而馬車正好也已停穩,她起身撩起帘子,春露已經立在車旁,立刻伸手扶了她一把。
良驍坐在原地目光幽深,一直看着她的背影,低聲道:「慢些,我不會追出去。今日我說的話每一句都是真的,信不信是你的事,你回去考慮一下吧。人總要往前看,一生這麼短,即使要做什麼,總得讓自己先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