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環醒的時候,正好聽到賈政的聲音在外間響起:「還沒醒嗎?」
紅兒道:「沒有,可要先將三爺喚醒,吃了藥再睡?」
&了,先溫着吧。」
&只是一會就到了飯點,三爺昨兒晚飯便沒用,今兒早飯也睡過去了,這午飯……」
沒有聽到賈政的聲音,似乎還在猶豫,賈環出聲道:「紅兒……」
紅兒驚喜道:「三爺醒了!」進來見賈環正自己起身,熟練的將靠背安置在他身後,道:「快躺下,三爺身子還沒好,可不興亂動,我去端藥來。」
不多時端了藥碗來,賈環見她執了淺淺的小勺來喂,就着吃了一口,苦的他只皺眉,便有小丫頭撿了一顆蜜餞遞過來,賈環皺眉道:「這樣吃法,要吃到什麼時候去?」
一把將藥碗端了過來,一氣喝完,從目瞪口呆的小丫頭手裏搶了水漱了口,卻將蜜餞推到一邊:「我不愛吃那個。」
賈政等為他收拾的人退了出去才進來,對看見他要起身的賈環道:「躺着吧,環兒今日氣色不錯。」
賈環默然。
他以為知道了和尚死亡的真相,他會輾轉反側,徹夜不眠,但事實上他昨夜睡的比任何一日都要沉。
賈環自記事起就知道自己有病,隨時會死去的、絕對活不到成年的病,所以他雖活着,卻活的很無謂,初時只覺得老和尚寂寞,能陪他一日是一日,待老和尚死了,又因了老和尚的遺言,才回到賈府。這樣百無聊賴的活在,多活一日,就賺一日,便是死了,也是無所謂的,至於活的怎麼樣,他也並不在意。
老和尚待他好,他願意為了和尚活着,願意聽和尚的話去報答賈府,可是,當知道和尚連命都搭給他的時候,他先是覺得這生命沉重的難以承受,當他終於撐過來的時候,反而釋然了。
和尚,犧牲了他的命,是為了讓自己活着……真真正正的活着吧?
想明白了這一切,賈環反而放開了,那股被他壓抑了多年的天性便顯露了出來,路出幾分任性和肆意,整個人仿佛換了一個人一般。
若換了往日,無論多苦的藥,也是面不改色的吞了,再不喜歡蜜餞,最多不過搖頭拒絕,萬萬不會說出「我不愛吃這個」的話來。
賈政在他床邊坐下,道:「晚上睡的可好?」
賈環原本對賈政這個父親並沒有什麼感情,但昨夜若不是賈政那一耳光,或許他真的已經死了。之後發生了什麼事,他並不太清楚,但總是知道賈政是在為自己出頭的,這是他第一次在賈政身上體會到了名為父愛的東西,無論如何堅強的孩子,總是希望希望有個像山一般高大強壯的的父親讓自己依靠的。尤其今日醒來,對他來說恍如新生,第一眼看見的至親又是賈政,賈政在他心中的地位便忽然間不同了起來。
&好,」賈環脫口道:「吵的很,又亂做夢。」
語氣中不自覺便帶上了幾分撒嬌幾分任性,說完自己都愣了。
賈環第一次在賈政身上體會到父愛,賈政又何嘗不是第一次感受到兒女的嬌痴任性,他另外幾個兒女,在他面前都像耗子見了貓似的,何時有過這樣隨意任性的時刻,心中湧起一股奇異的感覺,卻出奇的沒有感覺不悅,道:「我已經和你母親說過了,讓他們一家子快快搬出去,到時便不怕了。」
賈環正有些後悔剛才脫口而出的話,嗯了一聲便低頭不語,耳中卻傳來賈政帶着些暗啞的聲音:「……這些年,在……寺里……過的可好?」
便有一股酸意從鼻子直衝眼角,賈環難堪的撇開了頭,說了一個「好」,這一聲好字,氣出來,聲音卻卡在嗓子裏,半日也吐不出來。
這半個好字卻讓賈政的眼圈都有些紅了,賈環離家八年,回來也有十多日了,這一聲問候,似乎來的太晚太晚了……
見賈環低了頭,賈政嘆了一聲,道:「……說說吧。」
賈環沉默了許久,聲音低低的輕輕的,道:「剛去寺里的時候,我還小,只恍惚記得似乎是自己堅持去的,可是到底為什麼,卻一點兒都想不起來……寺里冷,床很硬,被子很薄,只有饅頭鹹菜吃,也沒有丫頭……我以為家裏很快就會來接我,可是我等啊等啊……逢年過節的時候,別的孩子,哪怕出家的,除了孤兒,總有人送幾雙布鞋,幾個饅頭,幾塊糕點……我以為我也會有,坐在門檻上,從日出等到日落……」
耳中聽到一聲悶響,賈環抬頭,發現是賈政失態下一掌拍在了床沿上,便住口不說。
賈政只覺得氣悶之極,當初的事他記得清楚,那時賈環才方五歲,被王夫人喚去抄了幾日經文便吵着要去廟裏,自己一氣之下,又被王夫人說動,便派人送了他去,當時怎就沒有想到,他才只有五歲,五歲的孩子讓他去寺里受幾日清苦,怕早就悔了,竟就沒想過將他接回來……想着那五歲瘦弱的孩子坐在門檻上的模樣,頓時眼眶都濕潤了。
賈環抬眼看了他一眼,覺得差不多夠了,人說升米恩,斗米仇,內疚也是這樣,適當的內疚可以讓人想盡力彌補,多了的話只怕連看都不想看到那個人了,換了語氣道:「不過有大和尚對我好,大和尚跟人說我是他的俗家侄孫,廟裏的師傅都很照顧我,可是我總是犯病,大和尚自己會開方子,可是藥很貴,不到一年就花了上千兩的銀子,大和尚的私房都被我用的差不多了,總不能用廟裏的銀子,……大和尚說我的病一因七情,二因酷暑嚴寒,便教我調節情緒之法,夏天帶我去山裏住,冬天去找溫泉,氣候好的時候,就去採藥,用不了的便換成銀子買藥用……一年一年的,便也到了現在。」
賈政道:「你母親沒有安排人送錢去麼?」
&說一年是有一百兩的……」
賈政默然,摸了摸懷裏的東西,正準備開口,忽然聽到外面紅兒的聲音:「趙姨娘,且等一等>
話音未落,趙姨娘已經端着托盤進來了,道:「環兒你看姨娘給你弄了……」一眼看見坐在床邊的賈政,頓時萎了,眼中卻是又驚又喜又怕,道:「給老爺請安。」
賈政哼了一聲,道:「你端的這是什麼?」
趙姨娘結結巴巴道:「是、是給環兒熬的藥……」
賈政道:「太醫開的藥,環兒才剛吃過,你又弄的什麼么蛾子?」
趙姨娘磕磕絆絆道:「我先前來的時候,聽紅兒說環兒驚着了,我想着環兒和寶玉都驚着了,大概可以吃一樣的藥,就去問襲人要了一副,親自熬了兩個時辰,聽說環兒醒了>
&鬧!」賈政呵斥道:「藥也可以渾吃的?環兒病了,自然有太醫給他開藥,誰讓你去拿寶玉的藥給他渾吃的?」
趙姨娘紅了眼,期期艾艾道:「我想着都是一個事驚着了,且寶玉的藥總是好些兒……」
賈政卻越聽越氣,道:「都是府里的爺們,怎麼寶玉的藥就會比環兒的好?府里就是你們這等人,見天的生事!」
賈環見趙姨娘挨罵,忙示意紅兒將藥端了來,嗅了一口,道:「是一般的安神湯,便是好人喝了也是無礙的,正好我也心裏發慌,父親便將二哥這服藥賞了我喝吧。」
賈政見賈環開口,才醒起這是兒子的房間,乾咳一聲道:「你懂醫?」
賈環道:「人道久病成良醫,我不僅懂,而且醫術不錯呢,只是難以自醫罷了。」將碗裏的藥一口喝完,對趙姨娘遞過來的蜜餞卻沒有拒絕,吃了一口,對賈政道:「父親若放心,我替你把把脈可好,絕不會比太醫差多少。」
賈環倒沒有自誇,他的醫術得慈雲大師真傳,按慈雲大師的說法,他天生五感強大,論摸脈的準確,怕是慈雲大師也比他不過。
賈政見他難得露出一副躍躍欲試之態,便伸了手,想着不過是哄他玩玩罷了。
賈環把了一會脈,收了手,道:「父親轉過身去。」
賈政依言轉身,背上便有一雙手撫了上來,賈政感覺到賈環跪在自己身後,正要說話,雙肩上被賈環的大拇指按住的地方像被鈍的錐子狠狠扎了一下似的,痛的錐心刺骨,幾乎痛呼出聲時,卻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舒爽感覺像過電一般蔓延開去,讓人飄飄欲仙。
賈環感覺到手底下的肌肉僵硬,一個穴位一個穴位的按了下去,道:「父親在衙門裏總是坐着的吧?」
賈政點頭。
賈環道:「這是坐出來的毛病,還好現在發現的早,若是日子長了,可麻煩了……以後坐一陣子要起身動一動才好,我一會教幾個法子,父親得閒便動一動吧。」
賈政眯着眼睛點頭,賈環原就身子弱,又有近一日沒有進食,按了一陣子額頭便出了汗,趙姨娘心疼的拿了帕子去擦,賈環便將位置給趙姨娘讓了出來,細細指點。
賈環看出趙姨娘對賈政是又愛又怕,賈政對趙姨娘卻有些膩味,男人總是喜歡能讓自己舒服的女人的,趙姨娘的性格很難讓人喜歡,讓人喜歡上她的手藝也是好的。趙姨娘是做妾的,只要留在府里一日,過的如何便只能看能不能的賈政的歡心,能得賈政的幾分歡喜,她的日子也好過些。
賈政默認了他們母子的小動作,趙姨娘的動作也漸漸熟練,他微微皺起的眉頭也舒展開來,紅兒進來,看見這一幕,低頭又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