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里禁語
第二章
十年間六國剩下四國。
齊趙這些年打來打去竟然摒棄前嫌,握手言了和。
今年春趙國太子扶蘇以質子身份入住燕京,自此兩國結盟,再無戰亂。
入夏了,天氣燥熱。
靈山寺鐘聲響起,僧人們開始念經。
夜色下,後山野地里漆黑一片,連天上的月亮都躲進了雲層里,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晚上,一個小山包的後面忽然燃起了篝火。
簡易的叉棍,上面有四個紅薯一字排開,一隻修長纖細的手正挑着火花,姿態閒雅。
火苗經他一挑,一下竄了起來。
解開女子襦裙換上衣褲,打開女子髮辮又重新攏起長發,火光下能看見他當真是眉如墨畫,面若桃花,一身青衫姿態風流,是副少年裝扮。他就坐在草地上面,一邊烤着紅薯一邊還哼着歌,依舊是老規矩不留一點痕跡,脫下來的衣裙連着腳邊扯下來的薄麵皮,伸手就扔進了火堆里。
身旁的大坑裏面,另一個更壯實些的少年正吭哧吭哧地挖着土,不多一會兒,紅薯的香味飄了過來,他在下面揮汗如雨,急得叫嚷了起來:「阿沐!紅薯熟了嗎?」
坐在篝火旁邊烤紅薯的少年正是阿沐,他一邊翻着紅薯一邊笑:「熟了呀,再不上來我就吃沒了啊!」
那怎麼行,挖坑少年從坑底踩着土方爬了出來:「給我留一個我都餓了!」
說着一頭扎了過來,就差上手來搶了,阿沐嘻嘻笑着一臂攔住了他:「趕緊幹活,幹完活給你倆!」
挖坑少年立即頓足在他的手臂以外,看了眼紅薯,乖乖地回去挖坑。
又一會兒,紅薯真的熟了,阿沐一字排開,點了個火把在大坑上面站着,無奈地看着下面挖得正歡的傻大個少年:「羅小武,我都說了多少次了,埋死人有個坑就行了,活着的時候不能享福,死了更是一了百了,你這坑能埋幾個人了!」
少年抬頭,臉上一道道都是土,黑暗中也看不清容貌,就露着一口大白牙笑得燦爛:「沒事,我多挖幾下,讓這位姐姐住得舒服些。」
說着一把將鐵鍬從下面扔了上來,人就踩着預留的方爬了上來。
阿沐火把一轉,這才照到不遠處的草地上面,一個麻袋裏露出半截衣裳來,躺在裏面的年輕女人臉色灰白,已然沒有了氣息。
兩個人走到跟前,被阿沐喚作羅小武的少年雙掌合十開始默念阿彌陀佛。
阿沐低頭,照例給女人仔細整理了下衣裙,蹲下身來還撩開了她臉邊的亂發:「下輩子再做女人看開點,男人能有什麼好東西,值得你和他大老婆爭來搶去的還丟了性命,要不是我辛辛苦苦給你弄出來,你就被扔進池塘餵魚了你知道嗎?」
說着叫了聲小白,兩個人默契十足,一起抬起了這具屍首,順着坑邊放了進去。
阿沐拍了拍手,抱臂站在上邊看着她:「小武哥你快着點,一會紅薯就涼了。」
身邊的少年早已經抄起了傢伙:「好咧!」
篝火已經快滅了,阿沐在山包後面吃着熱乎乎的紅薯,好不開心。
等他吃掉了第三個紅薯的時候,羅小武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阿沐,紅薯呢!」
阿沐拿起最後一個這就扔了過去:「誰叫你挖那麼大的坑填了這麼久,就剩這一個了!」
傻大個也不以為意,抓在了手中還心滿意足地對他笑了笑:「嘿嘿……」他飛快扒了紅薯的皮,一手提起了鐵鍬來,口中咬着紅薯已經口齒不清了:「阿沐你扮女人太像了,穿女裝也好看,就是弄那個假臉太難看了!」
阿沐拍了拍身上的土,站了起來:「好看下次讓你扮。」
羅小武抹了把臉,往他旁邊湊了湊:「不行不行我沒有阿沐白沒有阿沐好看不像女人,還是你進內宅,我干力氣活。」
阿沐白了他一眼:「出息~」
羅小武吃了個紅薯,又重新恢復了力氣,舉着鐵鍬腳步飛快:「阿沐咱們比賽吧,看誰先跑回芙蓉里!」
這是兩個人從小玩到大的遊戲,阿沐跟上了他的腳步:「好啊,誰輸誰給誰端洗腳水!」
羅小武立即站住了:>
阿沐一本正經地看着他:「那我就數三個數……一二……」
還不等三字說出來,他就已撒開雙腿跑了出去,每次都是這樣,羅小武呵呵笑着,站在那等着遠遠地傳來一聲三,這才開始追了他去。
靈山寺在燕京城內的最西邊,芙蓉里則在燕京北邊,
等到兩個人回到芙蓉里的時候,已經是晚上戌正時分了,遠遠地就能瞧見樓上紅通通的一片。
二人從後院小門而入,這才分了開來。
阿沐這次的活一共在外面呆了三天,因他身份特殊也無人找他。
從後院上了樓里,前面是人聲鼎沸,熱熱鬧鬧。
芙蓉里最出名的室內地眼熱泉獨立有個院子,平時天一黑,就有人結伴而來。
熱泉被巧妙地引了十幾處,處處相鄰又有屏風隔着,嫖爺們許多喜歡這種設計的,就叫兩個姐兒陪着下水,隔壁聽隔壁的動靜,大家一起嘿咻嘿咻似乎是特別起勁。
說起來阿沐從小在芙蓉里長大,對這些事情是司空見慣。
每每聽見嗯咿啊哦各種聲調的聲音,他都能從裏面分辨出是哪個姐姐來。
自古以來男人就熱衷於這樣的運動,好像能主宰女人一樣,事實上哪有那麼多的浪潮,通通都是女人們故意叫喚敷衍罷了。
走上二樓長廊,餘光當中也能看見池子裏泡着十幾個白花花的人。
花天酒地的男人他見得多了去,多看兩眼也不以為意,阿沐腳步不快,目光剛落在下面奮鬥的男人身上,忽然右面耳朵一痛,他連忙伸手捂住了,疼得誒喲誒喲直叫喚!
女人伸手揪着他的耳朵往前走:「你跟我來!」
她烏髮盡披在肩,只背後有一纏着小絹花的發繩攏着,芙蓉里多半女人都袒胸露背衣裝大膽,可她容貌是美艷不可方物,卻一身三層深衣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就算這樣,也能見其纖腰盈盈一握,身姿優雅。
阿沐捂着耳朵跟着她走:「誒呀阿姐饒命!疼疼……疼阿姐快饒了我吧!」
女人抿唇,邊走邊用力擰他耳朵:「我問你,這幾日你又去哪裏了?」
阿沐隨口胡說:「沒去哪裏沒去哪裏,我在外面賭了幾天錢!」
她能信才怪:「去哪裏賭錢?幾時去的?你是不是又出去接那種活掙小份子錢了?」
阿沐當然否認,連連擺手:「沒有沒有真的沒有!阿姐不讓去我就再沒去過!」
阿沐年方十五,外面的私活沒少做。
燕京大家後宅當中十分不安寧,許多正經八百的夫人小姐們都會通過各種渠道請人去做些拿不出門臉的事情,誰家小姐未婚有孕了,誰家老爺又收姨娘了,誰家有倒霉蛋被打死了死屍需要處理了,反正有女人的地方就有各種爭鬥,她總是扮成各種各樣的丫鬟,奔走其間,靠着一雙妙手神不知鬼不覺地幫僱主做些小事,掙的銀子也不少了。
可惜他阿姐,這芙蓉里的頭牌紅袖發現了他的秘密,對此特別反感。
阿沐也不想讓她擔心,就咬定了自己金盆洗手什麼都不幹了,從熱泉樓上長廊轉過去就是芙蓉里前院正門,旁邊的一間廂房門口掛着辟邪斧子的,就是他的房間,女人一腳踹開房門,這就推了阿沐進去,房門咣當一聲就關上了。
少年揉着耳朵還在跳腳,忽然瞥見自己房裏亮着燈不說,一個圓臉大眼睛的小姑娘正坐在桌邊吃瓜子。
一見她他立即暗叫不好,使勁對着她眨着眼睛:「妧妧,你怎麼來了?」
紅袖就站在他的身邊,少女先甜甜笑着叫了聲紅袖姐,然後就像沒看見阿沐的眼色一樣:「我娘讓我過來給阿沐送銀子,說這次僱主十分大方,多給了兩大錠銀子呢!」
說着伸腳踢了踢腳下的一個布袋,裏面嘩啦一聲,顯然數目不少。
紅袖在旁冷笑:「看看,睜眼對着我說瞎話,阿沐你真是長大了,不把阿姐放在眼裏了,是吧?」
少年哪裏還顧得上去收銀子,趕緊過來抓阿姐的袖子,深衣袖子幾乎垂地,他抓了一角輕輕在紅袖面前搖着撒嬌:「阿姐別生氣了,阿沐不光把阿姐放在眼裏,還放心裏呢!」
紅袖揮袖拂開了他:「別成天拿這些話哄我!我且問你,你為什麼非要冒險做那些事情,但凡有一天失手了,你讓阿姐怎麼辦!」
阿沐重新抓起她的袖子來回的晃:「阿姐不用擔心我……」
女人再次拂開:「我怎麼能不擔心!就盼着你少給我惹些禍,平平安安過了十六就送你離開這裏!」
不說這個還好些,少年梗着脖子站在她的面前:「阿姐不走我哪也不去!我就要自己掙金山銀山把阿姐帶走!」
芙蓉里的頭牌,即便是她房內有綾羅綢緞,有金銀珠寶,那也都是芙蓉里的。
一旦進了這條河,輕易怎能脫身,紅袖聽見阿沐說出這種話來,鼻尖酸澀,伸手握住了少年的手來:「阿沐,以後別去了,行嗎?」
阿沐如何不知姐姐的擔心,她是怕自己女兒家的身份暴露,正要寬慰兩句,女人的眼淚已經掉落了下來。
紅袖永遠知道阿沐的軟肋在哪裏,點點淚痕不深不淺,這遠遠要比打他罵他,還要讓他難受,阿沐立即就手忙腳亂地安撫起姐姐來:「阿姐不讓我去,我就不去了,我保證再不去了好不好?」
正是哄着,外面急急響起了敲門聲,紅袖身邊的小丫頭過來尋她了:「小姐小姐!李大人來了!」
之前就是要去樓上見客的,紅袖應了聲知道了,眼淚是收放自如,狠狠瞪了少年讓他記住自己說的話,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阿沐下意識伸手去抓她袖子,可終究是什麼也沒抓到。
每次看見阿姐去應付男人他都恨,仿佛一團火在心裏燒,燒得他五臟六腑都疼。
喚作妧妧的少女這時候拍了拍巴掌抖落了一地的瓜子皮,背着手走了過來,就那麼歪着頭看着他:「你對紅袖姐保證的話,真的假的?」
少年心煩,走到桌前彎腰打開了布袋伸手進去摸着銀子,語氣就不耐起來:「我不是告訴你了嗎,事成以後小武哥會去你們家取銀子,不用送過來,你說你今天到底幹什麼來了,成心向我阿姐告狀來了?趕緊走趕緊走!」
小姑娘氣得跺腳,走到他身後一腳踢在他腿肚子上面:「我真是多餘來!喂!狼心狗肺沐,我娘說有個大活問你干不干?趕緊給我個痛快話我立馬就走!」
阿沐回頭,眨巴着眼睛看着她:「給多少?」
少女狠狠瞪着他:「兩根金條。」
他兩眼發亮,立即展顏:「那必須去啊!」
說着跳起來扯了扯少女的髮辮:「好妹妹好妹妹,剛才是我錯怪你啦,千萬別生我的氣啊!」
小姑娘最受不了他這沒皮沒臉地勁了,憋住笑意白了他一眼:「就是,那晉王府的牆,你覺得你爬得嗎?」
晉王府?
少年笑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