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里禁語
第一章
風和日麗,是個好天氣。
齊國燕京的南大街上面,鑼鼓喧天,一隊迎親的車隊行得很慢。新郎官騎馬在前,他高大清俊卻並非是弱冠男兒,一看就三十好幾了。卻說那八抬大轎當中,新娘子也是個極重感情的,看熱鬧的老百姓無不嘖嘖稱奇,要說這一對新人,真是魚水深情,不改初心。
這個故事講起來,那叫一個感人。
十八年前,六國交戰兵革不休,齊國趙家的小將軍趙昰出征趙國,後來下落不明。
誰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當時重傷的小將軍稀里糊塗地失去了記憶,後來被沐家軍所救,機緣巧合又以入贅之身娶親生子,娶的不是別人,正是沐王府的千金。
天意弄人,十八年後,趙昰忽然恢復了記憶,兩國交戰,他裏應外合使趙軍大敗,果斷休妻憤然離趙。
這一立下奇功,返回齊國,齊國親人無不痛哭流涕,爹娘大擺筵席,兄弟姐妹奔走相告,多年分離終於團聚,唯一的遺憾就是當年他青梅竹馬的未婚妻林小姐,已經另嫁他人,孩子都生倆了。
誰也沒想到,當這一對苦命鴛鴦當街遇見以後,是抱頭痛哭。然後回家以後一個是非卿不娶,一個是非君不嫁,當然青梅已經嫁過了,非但嫁了,還嫁給了情聖一樣的晉王李顥,他寵妻如命,禁不住愛妻苦苦哀求三番五次尋死,就休書一封也成全了她。
時隔十八年以後,林小姐拋夫棄子,趙小將軍變成了趙大將軍,厚禮相聘,就在這個冬天造就一段曠世奇緣。
然而,就在百姓們指着那當街走過的迎親隊伍津津樂道的時候,被堵在街口的一輛馬車裏面,又是另一番光景,車裏滿滿擠着十幾個孩子,有男有女,因為車門都被鎖着生怕氣不通,車窗的帘子卻是掛了起來,兩邊兩個小小的方口就是唯一能流通空氣的地方,車內臭烘烘的氣味熏人。
鼓樂聲十分歡快,車夫停車在街口躲避。
外面有人嚷嚷着趙大將軍撒圜錢了,車內靠近窗口的少女破衣爛衫,驀然抬眸。
她尖尖的小臉我見猶憐,只雙眼黯然無神,呆呆地看着外面,任冷風吹過她的臉,似是也對那迎親的隊伍產生了好奇,動也不動。片刻,就在迎親的隊伍走到街口的時候,從她的懷裏拱出一個小腦袋瓜來,這小的也就四五歲的模樣,一雙大眼睛眸色如墨,巴掌大的臉上還有兩個小梨渦,她短短的頭髮扎着個小小辮,相較少女而言,衣衫乾淨整齊被一個略大的棉衣裹成了個肉團。
冷風一吹,她頓時打了個冷戰,摟住少女的脖子:「阿姐,我冷。」
少女連忙把她摟緊了,剛要把小人按回懷裏去,卻發現這孩子臉上的溫度已經滾燙了,怪不得迷迷糊糊睡了這麼久,她抱得更緊了些,在小傢伙的額頭上面親了一口:「阿沐乖,再忍忍。」
小阿沐被一聲歡呼聲吸引了去,這就扭頭看了一眼。
只一看,她就瞪大了眼睛,那黑葡萄一樣的眸子裏映着一身紅,小手就來拍少女:「阿姐快看>
一個爹字還未全說出口,少女立即掩住了她的口舌:「阿沐!」
就在這個時候,高頭大馬上面的人已經走過,多日來逃亡地辛酸苦辣一下全都湧上心頭,小姑娘的眼淚滴滴答答就落在了姐姐的手上,她幼小的心裏早已燃燒了一場大火,恨不得將眼中的男人也燒死了一了百了!
這輩子她也忘不了,因為母親私自放走了爹爹,外祖父罰母親在祠堂跪着。
她不知道爹爹為什麼一定要走,臨走前還親了他一口。
後來起風了,電閃雷鳴又不等大雨傾盆,沐王府先是走水了,半夜時候阿沐被雷聲驚醒,卻驚見窗口處站着一個臉色猙獰的惡人,跳進窗來要殺她。幸好奶娘護住了她,然後有侍衛衝進來打殺了起來,沖天火光當中,姐姐沐劍英拉着她跑去找母親,母親只對着她們說了六個字,然後兩個全都推進了暗道門裏。
她說的是:去齊國,找你爹。
姐妹二人剛進了暗道門裏,就又有人殺了進來,阿沐親眼看見黑衣人把長劍插ru了母親的身體裏去。
她叫不出來,姐姐一隻手緊緊捂住了她的嘴巴,她也看不見了,姐姐的淚水流在她的臉上,另一隻手遮住了她的眼,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火光吞噬了一切,一夜之間,她們姐妹從沐王府的千金小姐,變成了無名無姓的可憐蟲。
逃亡的日子裏,也斷斷續續地聽說了這齊國趙大將軍的故事。
趙國人說趙昰的祖宗就是趙國人,多少年前乾的就是賣國求榮的事,沒想到多年後他又擺了趙國一道,說他是故意打入沐王府,並且串通好了沐王府通敵賣國,才使趙國兵敗割地的,沐王府上上下下一百多口人,死了個乾乾淨淨是大快人心。
齊國人說趙昰忍辱負重十八年,如今錦衣還鄉,是齊國人的鐵血將軍。
至於他之前在沐王府的老婆孩子,有那樣滅門之災的遭遇,多數人都是幸災樂禍地說上一句十分大快人心!
說來說去都是大快人心。
外祖父母,小姨舅舅都不知道怎麼樣了,姐姐艱難地告訴她,發生的這一切,都因為爹爹,是他害了沐王府,害死了母親。想到母親臨死之前的慘狀,說起親爹來,她都恨不能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幼小的阿沐牢牢記在了心裏,後來一直有人追殺,姐妹二人九死一生,陰差陽錯被容娘救起,到底還是入了齊國,這是誰也沒想到的。
南大街的迎親隊伍走過以後,老百姓多半也跟了過去看熱鬧,車夫伸手壓低了斗笠,這就揮起了鞭子,車上顛簸一下,很快就離開了這條街。不多一會兒,這輛拉着十幾個孩子的馬車就奔進了九道巷芙蓉里。
燕京的九道巷魚龍混雜,是齊國京都最繁華的地段,其中一個最熱鬧的煙花之地,喚做芙蓉里的,更是艷名遠揚。
車上十幾個孩子全都被拽下了車,車夫提着馬鞭吆喝着,在裏面挑挑揀揀東扒拉兩個,西扒拉兩個,最後只剩下了沐家姐妹兩個人。北風吹過,天空也飄起了雪花來。
很冷,這時候從裏面又走出一個男人來,他一身華服,只臉色蒼白。
打眼一看還能在額角上看見兩道疤痕,眉宇間卻是和和氣氣的。
車夫立即上前,彎下腰來作揖:「三爺,這倆雛兒就是容娘送來的。」
被他稱作三爺的男人站在了沐家姐妹的面前,一開口是嘶啞的破鑼嗓子:「姿色可取,容娘的眼光不錯。」說着伸手捏住了沐劍英的下頜,來回看了看她的臉:「孩子,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沐劍英抬眸,眸中儘是恨恨地決意:「知道,你護我姐弟周全,刀山火海任大人差遣。」
芙蓉里是暗巷煙花之地,正因為知道這是哪裏,所以才更想護住妹妹,讓她以男孩兒的身份活下去,長大了再找機會脫身。
也只有在這種地方,才能暫時躲避兩國追殺,日後伺機報仇雪恨!
可是,姐弟?
眼前的這小不點,容娘早就有信過來說是個丫頭了。
男人尾指的指甲很尖,這就划過了少女的臉,一道血痕頓現,站在她旁邊燒得迷迷糊糊的阿沐看見了,瘋了一樣衝過來,狠狠地推着男人,小胳膊小腿力氣倒是不小:「你放開我阿姐!」
他竟然被個四五歲的孩子推開了,男人勾起雙唇,這就蹲下了身子來:「喲,力氣還不小,芙蓉里可不養吃閒飯的,你阿姐我能留下,你都會幹什麼啊,說來聽聽?」
沐劍英一把將妹妹護在身後:「容娘和我說大人是活菩薩,想必大人家裏也有兒女,能知道小女帶着弟弟的難處,求大人……」
話未說完,男人的聲音已經冷了下來:「我沒有兒女,我也並非什麼活菩薩。」
他眼一挑,額角上面的兩道傷疤突現猙獰,就連旁邊站着的車夫都打了個冷戰,縮了縮脖子。
想也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少女緊張起來,抿着唇握緊了妹妹的手,索性破罐子破摔倔強地揚起了臉:「反正我得和我弟弟在一起,不然寧可死一起也算一了百了!」
她畢竟還是個十四歲的小姑娘,其實說這話也多是絕望之中生出的氣話。
可如今母親不在身邊,撒嬌又能給誰看去,說着說着眼淚就掉下來了,對面的男人皺眉,頓生厭色。
世道就是這樣的,男女有什麼分別,兩個小姑娘既然進了芙蓉里,那將來就是芙蓉里的姐兒,這一點勿需置疑。他瞥了眼身邊的車夫,剛要叫他給這兩個都和那些個雛兒扔一起去,就在這個時候,小阿沐從姐姐後面探出頭來:「你沒有兒子,那我給你當乾兒子!」
她眨巴着眼睛,對着他笑了,唇邊的梨渦若隱若現:「行嗎?」
男人怔住,隨即哈哈大笑起來,破鑼一樣的嗓子嘶嘶着。
也許當時是因為這孩子的小臉太過乾淨了,也許是她笑得太可愛了,鬼使神差的,他這就對阿沐招了招手。
如此,從前有個叫做沐劍寧的小姑娘,就真的變成了阿沐。
而芙蓉里十年間風雲變幻,變得最大的,就是阿沐長大了,真的成了翩翩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