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殘痕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身在香羅軟帳里。
身上蓋的是碧桂坊的錦繡簪花錦,掛着的是環綠園的倚羅珠翠帳,床前焚的是海外進的鯨腦香,就連地上鋪的都是撒花小磚。
四周掛着的琴劍瓶爐個個都是稀罕物件,錦籠紗罩,金彩珠光,到迷得人眼花繚亂。
夕殘痕有心站起,卻只覺得全身一陣酸軟無力。
外面的帘子後正站着兩個小婢,看他起身,一起叫道:「夕公子醒了。」
一女忙上前服侍他起身,另一女則匆匆跑了出去叫人。
「我這是在衛府?」夕殘痕看這架勢,多少到是有些明白過來了。
「是啊,公子受傷後,侍夢少爺便要人將公子送到此處安養,送來的時候就是昏迷的,一直睡了三天,到今日方醒來。」
「原來我已經昏迷數日了嗎?」夕殘痕自語:「我妹妹呢?」
那婢子笑道:「夕小姐才剛守着你哭過,這不這幾日實在守的累了,才剛被勸回去。」
「那唐少爺呢?」
「唐上師仍在山裏尋其愛獸,尚未歸來。」
一聽到小虎生死未知,夕殘痕也是心中一痛。
正說着話,外面已有人進來,正是侍夢。
看到侍夢,夕殘痕掙扎着要起身,侍夢已按住他道:「你傷勢未愈不必多禮。」
夕殘痕撐着身體道:「多謝侍夢少爺如此關切小子。」
婢女端來椅子,侍夢在床邊坐下,道:「不必客氣,關心你一方面是因為你是唐劫的人,我不能輕忽。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我有些不解想要問你。」
「不解?」
夕殘痕迷惑,侍夢很肯定地點點頭:「是,在為你治療時,我發現你的身體有些古怪。」
說着侍夢已說了起來。
原來從唐劫那裏接過夕殘痕後,侍夢就發現這小子的身體有古怪。以夕殘痕所受的傷和要挨過的那些時日,換成是常人早死了。夕殘痕非但堅持下來了,甚至還從山頂爬回山下,這得要多強的體質才能做到?
直到檢查後侍夢才發現,夕殘痕的經脈格外粗壯,而且還莫名其妙地開了靈眼。正因為這個原因,他才能承受如此傷勢而不死。
「靈氣本有回元強體之效,只是因先天之故,影響有限。你的身體卻和別人有些不一樣,經脈格外粗,通過的靈氣也比常人渾厚許多,因此靈氣回元強體之效也比常人強,所以才能吊住你性命這許多時間。但據我所知,你在跟隨唐劫之前,好象並不是這樣。你能告訴我,你獨在的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麼事嗎?」
如果夕殘痕真的是天賦異秉,唐劫不可能看不出來,所以一定是這段時間裏夕殘痕遭遇了什麼。
聽侍夢把這麼說,夕殘痕這才明白自己活下來的原因,他到底不是笨蛋,也大致猜到了為何會如此,就把自己強煉龍虎嘯天訣的事說了一下。
聽到夕殘痕強煉龍虎嘯天訣竟然還活了下來,侍夢也是一陣無語。
這龍虎嘯天訣他是聽說過的,雖然說的確是大道之功,卻終究是風險大了些,有速成之效,卻也有性命之虞。龍虎嘯天訣由於氣息強烈,調用靈氣渾厚強猛,因此衝擊導致夕殘痕經脈擴大的可能是有的,不過這種情況下的擴大,往往是把經脈撕成四分五裂的結局,說白了不是擴大是沖暴,憑什麼夕殘痕卻能活下來好端端的沒事?
這一點侍夢就怎麼也想不通了。
他不知道這是小虎鮮血的功勞,更有那萬年牛黃藥性的作用,數者結合,無巧不巧才成就此事,就這還帶了極大的偶然因素,同樣的條件就算重演一次,都未必能成。
至於夕殘痕現在的身體,用簡單一句話來表示就是:經脈如管道,別人修煉提升的是水箱的儲水能力,夕殘痕卻是在水箱未建成之前,直接把管子先加粗了一圈。
「怪不得你能衝破那謝煜的封鎖,將劍刺入他身體,就是因為你靈眼已開,經脈大張的緣故。以你經脈擴張的程度,瞬間爆發出一般靈徒的實力還是可以的,他以對凡人的力氣對你,自然要吃個大虧。」
夕殘痕問:「侍夢少爺是說我以後就擁有了可比肩靈徒的實力了嗎?」
「屁!」侍夢不屑撇嘴:「不過是經脈粗大後,通過的靈氣更足,爆發的效果強些罷了。」
「那是不是說,我釋放的法術,威力都要格外強一些?」夕殘痕很小心地問。
侍夢卻是沒損他,反倒點點頭:「是的,你全身經脈盡皆擴張,輸送靈氣格外強猛,同樣的法術,你消耗的靈氣要比他人高三成,威力也比常人大三成。」
「也,太好了!」夕殘痕一握拳頭。
侍夢卻說:「你也別得意,此事有好有不好。好處自然就是法術威力增加,不好之處就是消耗多,一來不利久戰,二來日常修煉會減少。同樣的靈氣,我可以訓練一百次,到你就只能訓練七十次。」
夕殘痕立刻回答:「那就少學些法術,擇強用之!法術嘛,來來回回不外乎那許多,殺人的方法,其實會一兩種也就夠了。」
侍夢一楞。
這少年看年紀不大,看問題到是清楚得很。
侍夢亦不由點頭道:「此外也不是每種法術都與靈氣消耗有關,有些法術消耗再多的靈氣也不過如此。尤其是入了脫凡,可引動天地威能後,在這方面浪費可能會比提升的更多。」
「卻總有適合我的,對嗎?」夕殘痕問。
侍夢點點頭:「是,世間法術萬千,總能找到適合你的。不過這就是最後的也最麻煩的問題。你現在的情況,我們都未見過,誰也不知該如何幫你。我怕就算唐劫來了,也不知如何幫你修煉吧。」
「這樣啊。」夕殘痕低下頭去,半響抬頭:「那便走一步是一步吧。至不濟我繼續修煉這龍虎嘯天訣,反正我這條命是撿來的,能走到哪兒便走到哪兒。」
看少年如此豁達,侍夢亦不由笑道:「你能有如此心境,自是最好不過。你的傷還未好,繼續休息吧。」
接下來夕殘痕便在這衛府里養傷,他的傷好得很快,只過了兩天便能下地行走,再過兩天已是徹底痊癒。這裏面固然有侍夢妙手回春的功勞,同樣也不乏他自己身體強健的因素。現在看來,這經脈粗大有沒有別的壞處先不管,至少在靈氣潤體方面到是比一般人強許多。
唔,或許可以走走煉體路線,夕殘痕不由想到。
不過這念頭只是一閃而逝,因為他想到唐劫也是煉體。他是立誓要追隨唐劫的,自己和少爺走相同的路子,則能夠發揮自己作用的就太少。這小子雖然年輕,但因為長年為生計奔波,早知一個人若想活得好,就需先找好自己的定位,一定要讓自己有作用,有別人不具備的能力。當然,若是讓他用言語總結這些,他做不到,但在行事過程中,夕殘痕就會有意無意的讓自己去儘可能的掌握一些別人不具備的東西。
既然自己擁有煉體的資質,唐劫又也是煉體中人,那要如何才能發揮自己的優勢而不和唐劫重複呢?
少年開始冥思苦想起來。
一連數日,他就坐在衛府的小花亭里思考這個問題,有時連自己妹妹來了也不理會。旁人不知,還以為他傻了,私下裏傳言夕殘痕被救過來後終是有了後遺症,時不時就會發傻。
夕殘痕也不去理會,只是繼續苦想。
這一天,夕殘痕還是坐在花廳中,突然間花叢里竄出一個穿着綠衣的小姑娘,跳到夕殘痕耳邊對着他大喊一聲,夕殘痕卻是毫無所覺一般,淡淡道:「早看見你了,能嚇得誰來。」
小姑娘一聽這話,小嘴立刻橛起來:「臭哥哥,這麼藏都被你發現。」
正是夕殘痕的妹妹夕殤月。
夕殘痕用手托着後腦勺回答:「因為你笨啊,花叢雖可遮蔽身形,但穿行其中,觸碰樹葉卻會引動聲響,縱不見其人,亦可得其聲,怎能不知有人暗地偷襲?」
「哥哥好厲害!」小姑娘拍着手笑。
「那是,你忘了哥哥我可是礦洞裏出來的。在那地方,為了一塊礦石,什麼樣的事不會發生。隱藏在陰影中,隨時撲出來給你一刀子……」夕殘痕在脖子上劃了一下,故意用嚇人的語氣說:「然後你就躺在血水裏,你不會立刻死,你會看着那個殺了你的人搶走你的一切,再繼續藏在黑暗裏。」
小姑娘的臉色慘白了一下,後退幾步,咬着牙齒道:「哥哥壞,又來騙殤月,真有那麼危險,那你為什麼還沒事?」
夕殘痕叉着腰道:「那是因為我是這方面的高手啊,如果我要藏起來,沒人找的到我。等將來我修成法術,隱身匿跡,就連上派仙師都未必能察覺我!」
說到這,夕殘痕突然楞了楞,似是意識到了什麼,突然站着不動,靜立沉思起來。
夕殤月一看他這樣子,嘀咕道:「完了,又那樣了。」
卻是知趣的不打擾他。
過了好一會兒,夕殘痕突然跳起來,抱着自己妹妹大喊大叫:「我知道我該怎麼做了!」
那一刻,他終於為自己的人生做出了選擇!
從這天起,夕殘痕便開始向侍夢討教各種隱匿類法術。
說起來這類法術也屬於侍夢比較擅長的類型,他在三人組中一向是那種貪多嚼不爛的,但正因此,某些方面他做老師比唐劫還合適,他或許沒有唐劫想的那麼深邃,但在法術的全面性上卻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畢竟他修煉的法術實在太多了。
對於夕殘痕要學潛蹤匿跡之法,侍夢雖感詫異,卻也沒拒絕,畢竟洗月學院禁的主要是少海洞金訣這類根本修煉法門,法術方面,只要不是神霄秘法,也不會做太多限制。
從這天起,夕殘痕便跟着侍夢白天習法,夜晚修習龍虎嘯天訣。他靈眼已開,雖然還未成就靈泉,卻也算是正式的靈台學徒,因此只用了幾天時間,就掌握了一個最低級的斂息術。
這斂息術並非真正的隱身,而是收斂自身氣息,不使外泄。雖然是很低級的法術,卻相當實用,甚至將來實力強大了,要想規避他人神識搜查,這斂息術也有意義。
學了這斂息術後,夕殘痕便在衛府內嘗試着使用。這斂息術因不遮身形的緣故,騙不得人,卻能騙到如貓狗老鼠這類對氣息較為敏感的生物。
有時一隻老鼠正在散步,往往夕殘痕一直走到它身後,它才發覺。嚇得一溜煙跑到沒影。
更多的時候,則是夕殘痕步履輕鬆的踱到一隻小狗身後,突然發出聲音,嚇得那小狗一陣亂竄,到引來不少小姐下人的開懷。衛府因此一時間雞飛狗跳,讓原本有些氣氛沉重的衛府憑添了不少生趣。
氣氛沉重是因為衛天沖回來的那天,進了老爺的書房不知說了些什麼。從那天起,衛丹柏就再沒有過好臉色——雖然他本來也沒什麼好臉色。
一些事情正在這衛府發生着。
夕殘痕能感覺到。
但他不知道到底是什麼。
唐劫還在永歲山沒有回來,衛府的氣氛卻隨着唐劫的不歸而越來越凝重,大老爺的脾氣也因此越來越壞——前些日子無故打了一位僕人,罵着「忘恩負義的東西」,將人趕出府去。
今天夕殘痕去找侍夢請教關於修煉上的問題,剛到侍夢那邊,遠遠就看到侍夢正與人一邊說話一邊走來,看樣子那人應是吳幸。
夕殘痕心中一動,想自己何不試試,看能不能瞞過侍夢與吳幸二位大人?
讓他潛過去而不被侍夢他們發現,他還沒這本事,但若是事先找好地方藏起來,卻還是有可能瞞過的。
這刻他想到就做,他退入花叢中,將自己隱入花叢陰影,一動不動,氣息收斂,整個人便漸漸融入這黑暗中。
不遠處,吳幸一邊走一邊道:「這麼說,唐劫還是不肯原諒家主?」
侍夢負着手嘆息道:「我了解唐劫,其實他是個很重感情的人。小虎跟了他多年,他對小虎一直當自己的孩子看。家主為一些凡人之利而放棄小虎,實在是大不智之舉,也難怪他生氣。」
「問題是我們這些修者能有今天,也是多虧了凡人的銀子啊。」吳幸道:「家主讓我們入學,不就是讓我們修成仙家法藝,為家族效力的嗎?豈有反過來之理?」
「是啊,這就是問題所在了。」侍夢長長嘆了口氣:「如果不是小虎,我相信唐劫也樂於接受你的說法。可要是以他身邊的人為代價,那就不行了。」
「老虎不是人。」
「那只是凡人的看法,妖虎開智,與人無異,這個道理你當懂的。」
「可那也不能全怪衛府啊,就算衛府去,也未必能解決問題。」
侍夢搖了搖頭:「唐劫已找人問過石門派的人,確認追殺夕殘痕他們的叫謝煜,脫凡境九轉二層,實力一般,絕不可能是衛家數位靈師聯手之敵,追殺的時間則是在唐劫通知衛家不久後,也就是說,如果他們按照唐劫的計劃去做,小虎基本不會有事。」
吳幸的臉色立刻垮了下來。
侍夢嘆氣道:「如果衛府不想做,當初直接拒絕便可,何必事後懈怠?唐劫的計劃沒出錯,執行計劃的人卻出了問題,他又怎能不怪不怨?衛府對唐劫恩大,唐劫回衛府又何不是回報豐厚?僅他現在為衛府做的貢獻,有些人就一輩子都未必比得上啊。他當初拿衛府的,現在還了何止百倍千倍?」
吳幸臉一紅,知道這話里多半也有自己。同樣是接受供奉入學的學子,吳幸於家族的貢獻就少得可憐。然而絕大多數學子本就是如此,他們最終能做的也就是在花費家族大量錢財後成為家族的核心打手,以力償資。
至於唐劫,那算是意外之喜。
可惜的是,他的貢獻在某些人看來變成了一種應付之資,應償之本,變得理所當然,自然也就重視不足。
當然,不是所有人都會重視不足,至少鄭書鳳不會,可惜衛丹柏相反。
他太習慣自己「老爺」的身份了。
儘管明白這個道理,吳幸與侍夢卻都不會說破。
這刻吳幸問:「那你覺得此事會讓唐劫如何處之?」
侍夢想了想,終是搖頭:「我不知道,不過我相信唐劫還不至於因此就對衛家如何,他不是那種人。」
「我也相信他不是,那他可會脫離衛家?」吳幸又問。
侍夢搖搖頭:「他既發下大願,當不會如此。」
「那就好。」吳幸鬆了口氣:「如此我也好向大少爺赴命了。」
侍夢皺起了眉頭:「你們只關心唐劫還能不能為你們所用,以及他會不會對你們不利,卻就沒考慮過他的心情嗎?」
吳幸臉一紅:「不管怎麼說,我終是衛家的人,要為衛家考慮,而且……衛家對我父母不薄。」
侍夢冷冷道:「卻不是因為你!」
吳幸臉色大變,終是一扭頭離開。
看着吳幸離去的背影,侍夢喃喃道:「你們終是太不了解唐劫了……你們以為唐劫不離開衛家,又不對衛家下手,就什麼都不會做了嗎?這個人,可一向是恩怨分明得很呢。」
正說着,他突然身形一滯,回頭望去。
花叢里,夕殘痕正冷冷看着侍夢。
侍夢大驚:「夕殘痕?你怎麼會在這兒?」
這震驚不光是因為夕殘痕聽到了他的說話,更因為夕殘痕竟然能瞞過他的耳目。
沒想到這小子還真有潛蹤匿跡方面的天賦。
夕殘痕已道:「侍夢少爺,原來我重傷垂死,小虎失蹤,都是因為衛家主陽奉陰違,不願派人救援嗎?」
「……」侍夢滯了滯,終是嘆了口氣,點點頭道:「終於還是讓你知道了,這事……唉。」
夕殘痕的臉色已沉了下來。
他突然扭頭就走。
「你去哪兒?」侍夢問。
夕殘痕停步:「別擔心,我不會去殺他的,如侍夢少爺所言,此事自有唐少爺解決。不過我住在這裏,總是承了他衛家的情,想來唐少爺將來做事,也會有諸多不便。既如此,我還是和妹妹早些搬離此地的好。」
「你要離開衛家?」侍夢愕然:「那你們住那兒?」
夕殘痕回頭,露出滿口白牙,嘿嘿一笑:「多謝侍夢少爺這些日子指點,夕殘痕沒齒不忘。至於住哪兒……我們兄妹貧苦慣了,何處不可容身?」
「那唐劫回來找不到你們怎麼辦?」
「不急,該見面的時候,總會見面。」夕殘痕悠然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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