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裏氣氛熱絡無比,昏暗的燈光下觥籌交錯,有些被倒空了酒的瓶子歪歪斜斜的堆在桌面上。
商伯暘坐在沙發上,手臂閒閒地搭着沙發的靠背,面無表情地掃向門口。他的身邊不遠處坐着另一位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頭頂的黑髮已經謝得差不多了,露出一點油光鋥亮的腦殼,臉上自以為親切和藹的微笑讓人看了就有點反胃。
不過這都不是最讓段子矜邁不動腳步的。
最讓她寧可化作一尊雕像也不願意上前的,是坐在角落的男人。
他高大挺拔的身影半隱在陰影里,飛揚有型的眉骨下一雙眼眸,黑白分明,如瑟如晦。
手裏握着一隻酒杯,杯身與酒液一同反射着彩色的燈光,讓他深沉冷漠的俊容在這個充盈着酒氣的空間裏無端顯出顛倒眾生的魅。
他修長的雙腿交疊着,西裝外套脫下來掛在衣架上,煙灰色的襯衫袖口挽起一點,露出一節肌理分明、線條流暢的小臂,一言不發地坐在那裏,卻有着不容忽視的存在感,神情更是像極了從高處俯瞰芸芸眾生的神祗。
目光一觸,段子矜的心口微微縮緊。
她竭力隱忍着,然而對方的從容不迫,更襯出她的欲蓋彌彰。
商伯暘打量着門口的女人和角落的男人,削薄的唇難得彎起一絲看好戲的弧度……
這時李局長突然站了起來,很不是時候的說了句:「這就是商總的女朋友吧?長得漂亮,氣質也非常出眾!商總有眼光、有福氣呀!」
段子矜的神經被扯緊了些,看了李局長一眼,又下意識瞥向江臨的方向。
角落的男人只是端着酒杯,斂眉望着杯中澄澈的酒,不緊不慢地輕晃着,根本看不出什麼情緒,似乎門口的人於他來講,不過就是個陌生人。
心瓣的疼痛麻木散去後,段子矜輕輕笑了。
她也是傻的,管他幹什麼?
段子矜收回視線,猶豫了不到片刻,落落大方地走到商伯暘身旁,對李局長道:「我來的太遲了,請李局長見諒。」
李局長笑呵呵地擺手,「不要緊,來了就是給我面子了。」
段子矜笑了笑,沒有說話。
商伯暘眸子一眯,她站着,他坐着,因此他需要抬眼才能看清她臉上的表情。
段悠啊,真是許久未見了。
至今他仍能記得六七年前第一次見到她時,這女人渾身那股收束不住的張揚跋扈,像只驕傲的孔雀。他和傅言都不大欣賞,玉城對她卻隨和許多,還勸他們說,又不是你們兩個找對象,大哥的女人,大哥喜歡就行了。傅言隨口接了句,她這性子,也不知道是誰慣的……
一句話不巧被路過門口的江臨聽見,於是那清冷低沉的聲音,緩慢卻不失力道地傳入每個人的耳朵——
我慣的。
從那時起,他和傅言才算真正開始關注這個突然闖入大哥生活里的女人。漸漸倒也接納了這個所謂的「嫂子」,直到六年前她無故失蹤,害得大哥差點命喪黃泉。
段悠,你捨得回來了?
段子矜從商伯暘狹長的眼眸里捕捉到了那絲冰冷的痕跡,她卻好似沒看見一般轉過頭去。
商伯暘一舉酒杯,「李局長,多謝高抬貴手。」
&總說的這是哪裏話?」李局長很豪爽,「你開了口,我哪有不應的道理?只是給江教授添麻煩了。我聽說是研究所作以消費者的名義要求質檢的?這樣吧,咱們也算是不打不相識,江教授不如就看在我和商總的份上多寬限幾天?」
段子矜不由得意外地揚了揚眉梢,原來李局長並不知道商伯暘和江臨的關係?這是打算替她在江臨面前求情了?
不過,聽李局長話里的意思,舉報她的人,真的是江臨……
褐瞳中的微芒沉入了無光的眼底。段子矜盯着地板上風格奢靡的地毯,眉目凝然未動。
突然覺得有些好笑。
商伯暘因她救了江臨而還她人情的時候,知不知道找她麻煩的人正是江臨本人呢?
倘若他知道,估計也就不會冒着得罪江臨的風險來「回報」她了。現在商伯暘心裏是不是很後悔?
面對李局長的求情,江臨頓了頓,真像是在認真考慮的模樣,幾秒後淡淡地回了兩個字:「好說。」
段子矜的指尖像扎了根刺,條件反射似的一縮。
江臨無波無瀾的眸光掠過來,對她說了今天見面後的第一句話。
&小姐,既然李局長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設備的事我便不追究了。兩周之內,希望貴公司能把質量過關的產品送過來,否則……」
段子矜亦是不動聲色,「我明白了,江教授。下次我一定不會勞煩您親自打電話將質監局的人請過來了。」
這種醜事,一次還不夠麼?
江臨的唇角勾了起來,眸光卻沉了下去。
外面有人推門走入,正是那位作風強硬的女代表韓意,她的手上還沾着些水,剛從衛生間回來。
韓意進了門並沒和段子矜打招呼,目不斜視地從她身邊走了過去。
下午商伯暘為了她當眾讓韓意顏面掃地,稍微心高氣傲一點的人都有記恨她的理由。
可是她越過段子矜,卻直直地走向了角落的男人,順理成章地坐在了江臨旁邊。
男人沒有太大的反應,不接受也不排斥。
商伯暘雙手環胸,俊眉一挑,似不經意地瞥着段子矜。
段子矜的神色靜如止水,動都沒動,唇畔依舊掛着不顯山不露水的笑意,「我需要出去打個電話,能不能先失陪一下?」
她本想徵詢李局長的同意,而李局長卻眄了商伯暘一眼,商伯暘不冷不熱地注視着江臨,最後這個場面好像變成了,她在問角落那個轉着酒杯、視她如無物的男人,她能不能出去打個電話。
不知韓意和他說了什麼,男人低低地笑出了聲,清雋寡淡的眉眼都覆着令人心動的溫脈,和他身上沉穩的氣質結合在一起,便成了最吸引女性目光的利器。
他不常笑。
段子矜認識他這麼久,也鮮少見他露出這樣自在的笑容。
如天邊的夕霞暮靄,氣韻深藏。
江臨專注地聽韓意說着話,絲毫沒有察覺到大家都在看他。
段子矜等得不耐煩了,不想繼續在這裏浪費時間,冷笑一聲,轉過身直接拉開門走了出去。
隨着關門的動作,門上掛的風鈴響了響,動靜不算太大。
角落裏坐的男人卻忽然放下了酒杯。
韓意茫然地看着他,「江教授,你怎麼了?」
前一秒還儒雅含笑的俊顏,後一秒卻斂起了所有表情。
而在這一秒鐘內所發生的事,無非就是那個站在商伯暘身邊的女人拉開門走了出去。
段子矜哪有什麼電話可打?
她就是不想在包廂里呆着,那裏酒氣太重,聞着就令她作嘔。
在服務生的指引下,她走進洗手間裏。照着巨大的鏡子,將散在肩頭的長髮紮成馬尾。
瓷白的臉頰深埋入水池裏,不斷用手撩着清水潑在臉上。
冰涼的觸感刺激着她的每一根神經,鼻腔里的酒味逐漸被沖淡,段子矜撐着大理石的台面,半晌沒有抬起頭來。
如果可能的話,她真想連眼睛一塊洗洗。
她的睫毛上掛着水珠,像小扇子般微微顫抖,明明闔着雙眸,嘴角還噙着微小的弧度,如月的黛眉卻擰緊在一起……究竟是想笑還是想皺眉?
怕冷水滴進眼睛,段子矜閉着眼,伸出右手去夠擦臉用的抽紙。
她進洗手間時有留意過,就在她右側不遠處的位置。
摸了很久也沒有摸到,就在她快要放棄時,「唰唰」兩聲響起,是紙巾被人抽出來的聲音。
緊接着,一隻大掌便將柔軟的紙巾塞進她的手裏,那隻手掌沒有馬上撤開,而是攤開五指,她纖瘦的拳頭裹住,整個握在手中。
乾燥的手掌,灼熱的溫度,連掌紋都那麼熟悉,長長的智慧線幾乎橫貫手心。
段子矜猛地睜開眼,睫毛上的水流入眼睛裏,泛着涼涼的水光,模糊了視線。
她吃痛地一眨,水珠被擠出眼眶,像流了一滴眼淚。
與此同時,面前高大英俊的男人在她眼中也清晰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