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子矜面無表情地盯着他,分毫沒有被他言語裏尖銳的措辭刺激,但也沒再拒絕,「明天我會按時將這批器材帶到g市的。」
楊子凡頷首,「我找個人跟你一起去,免得你一個人又出什麼岔子。」
他在諷刺段子矜先後兩次在藍月影視惹出的麻煩——由她負責的幾套設備,先是質量出了問題險些被客戶投訴,後是她前去修理,結果還牽扯出一場萬眾矚目的母帶侵權案。
段子矜當然聽得出來他的意思,卻不以為意地聳了聳眉梢,「隨您。」
反正這個楊子凡就從來沒有不跟她對着幹的時候,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哪裏惹到他了。
……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早,在公司為她配備的出差專車上,段子矜一眼就看到坐在後排位置上描眉畫眼的女人。
她伸手拉開車門的剎那,方雨晴嘴角微不可見的揚了揚,「段工,好久不見了。我都不知道你什麼時候從看守所里出來了呀!」
段子矜無形間攥緊了五指,神色冷凝依舊,並不搭言。
她就知道她會以此大做文章。
而方雨晴卻沒打算這麼容易就放過她,「段工,看守所里的日子不好過吧?」她意有所指道,「我聽說那裏面經常有一些什麼……身心不健康的男人,看見小姑娘就像餓狼看見肉一樣,你沒受什麼欺負吧?」
段子矜的月眉一展,竟笑出了聲,「以後有機會,方小姐不妨親自進去試試。」
方雨晴冷笑,「算了吧,段工,我恐怕沒這個機會。」
&對。」段子矜大以為然地點了下頭,「不是誰都能找到有本事把自己保釋出來的人,你還是不要輕易嘗試的好。」
她語調尋常的這一句話,氣得方雨晴差點摔了手裏的粉餅。
段子矜這女人,是看不起她和楊子凡?
是呵,圍在她身邊的三個男人,有權有勢的江教授,富可敵國的唐季遲,還有人氣爆棚的歐美娛樂界小天王>
她確實有驕傲的資本。可這資本,卻是方雨晴心上的痛。
方雨晴暗自咬牙,無論如何她也要解決掉這根眼中釘,肉中刺!
一個月沒有來g市,這邊已然是一派春末夏初時草木繁盛的景象。由於研究所的遷入,征地後所有的村民都分到了g市市區裏的住宅,再加上國家的大力扶植,拉動了市區內部的經濟市場,整座城市欣欣向榮,早已不是幾年前落魄的小城鎮了。
臨時由村委會的辦公樓改造的實驗樓被拆除重建,進度飛快,只差她們集團後幾個工期陸續而至的器材,就可以完美竣工投入使用。
段子矜坐在車裏,望着車窗外飛逝的街景,第一次對「近鄉情怯」這個詞,有了一種超脫書本上的認識。
&不是她的故鄉,卻是她與江臨重逢的地方,甚至可以說是她死去六年的心復活的地方。
此時此刻她的怯,足以把她的理智和冷靜全部吞噬……
車在實驗樓前挺穩,一眼望去,水泥路面上還蓋着塑料紙,一股巨大刺鼻的味道自她一下車便鑽入鼻息。
段子矜皺了皺眉,前來接她們的科研人員不好意思道:「段工,方小姐,這水泥剛鋪上,硫化物還沒揮發乾淨,有點難聞,別見怪。」
方雨晴捏着鼻子,一臉嫌棄。段子矜卻表示理解,「沒關係,蔣先生,天天守在這裏,你辛苦了。」
小蔣渾然不在意地一笑,「我辛苦什麼?我昨天才被調來,真正辛苦的是江教授,從剛開始鋪設水泥路、搭建設備,他就一直吃住在實驗樓里。我們可不能和江教授比呀……」
段子矜一怔。
仿佛為了驗證他的說法,她的餘光忽然瞥見不遠處一輛深沉大氣的勞斯萊斯。
胸腔里某個器官猛地縮緊了一剎……為什麼她才發現?
方雨晴感慨道:「他可真能忍。」
小蔣微微笑了,「是呀,當領導的,很少見有人像江教授那麼能吃苦,在這兒一住就是四五天,什麼都親自操勞。」
四五天?段子矜的褐瞳里有光芒一閃而過。
算起來……正是他們決裂前後的那兩日。
心裏湧上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每每假想他在醫院裏對姚貝兒細語溫存時那種被螞蟻啃噬的痛感也漸漸散了。
原來,他一直在>
透過樓道里的玻璃窗,虞宋看着埃克斯集團的車緩緩開了進來,忍不住在樓道轉起了圈圈。
他怎麼感覺他比當事人還緊張呢?
不知道先生見到段小姐,心情會不會好一點。
最近幾天,全院上下只要在先生面前晃一下,准能被找出點錯來數落一頓。偏偏先生雖然措辭犀利、不留情面,卻句句在理,讓人根本無從反駁。
一時間研究所里人心惶惶,每個人路過所長辦公室的時候都是一溜煙兒竄過去,生怕多停頓一秒鐘就被所長抓去挑毛病。
正在暗自感嘆之際,又一輛車拐入了駛向實驗樓的必經路口。
虞宋眯了眯眼睛,看清那輛車時,神情一凜,立刻轉身敲了敲辦公室的門。
門內傳來冷清低沉的嗓音,一個字,言簡意賅:>
虞宋進去,小心翼翼地關好門,打量着辦公桌後面認真翻着文件的男人。
他的五官俊朗非凡,眉眼寡淡,臉上的每一分線條都像是出自名家手筆的作品,起承轉合之間,透着冷貴逼人的淡漠。
煙灰色的襯衫最上面兩顆紐扣沒有繫上,也許是剛起床不久的緣故。西褲熨帖得一絲不苟,包裹着他修長勻稱的雙腿。
輕輕抬眉時,便有股嚴苛肅穆的氣場融進空氣里,以他為中心層層盪開。
明明是無風無浪的表情,卻自成一股浩蕩昭彰的氣魄。
虞宋跟在先生身邊已有六年,可每當看到那雙深藏着睿智的黑眸掃過來時,他的心尖都會不由自主地一顫。
&生,埃克斯集團送二期的設備來了。」
他忍着驚懼與他對視,就是想看清楚先生的反應。
然而,那張乾淨冷漠的俊容上,卻並沒有出現什麼特別的反應。
江臨順手翻了一下日曆,淡淡開腔:「是今天?」
&先生。」虞宋一無所獲,這才低下了頭。
江臨盯着日曆看了幾秒,放下手裏的資料,揉了揉發脹的眉心,「讓小蔣把貨收了,明晚之前我要看到二期竣工。」
虞宋心思微動,並未忙着答應,反而抬眸瞄了瞄書桌後的男人。
好奇怪呀,先生一沒問設備是誰送來的,二也不說親自下去看看……
難道真的鬧掰了?
&有事?」江臨斂眉,將注意力重新投放在文件中,骨節分明的手指拾起鋼筆,戳了戳桌面,「沒事就出去。」
他的話讓虞宋想起在窗邊看到的另一輛車,忙正色道:「先生,質監局的人來了。」
江臨的筆觸一頓,抬起頭來。
段子矜沒想到,質監局的人竟然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研究所里。
而且擺明了是衝着她們來的。
領頭的是個姓韓的女人,一身女士西裝,歲數不大,看上去也是個精明幹練的人物。雙眉用眉筆描得細長,顏色很深,唇上塗着讓人一眼能看出與裸色產生不小色差的口紅,總讓人覺得不怎麼面善。
出示了工作證件之後,她對段子矜和方雨晴道:「根據消費者的意思,我們將對這批貨物進行質檢,希望兩位配合。」
段子矜眉心一擰,消費者?
與集團簽下合約的是iap研究所,她話里的消費者,指的難道是……江臨?
方雨晴的臉色茫然,左看看,右看看,動了動嘴唇,半天沒說出一個字。
段子矜雖是意外,卻尚算鎮定,面不改色道:「韓代表放心,我們當然會配合。」
她不明白,江臨葫蘆里賣的什麼藥。就算他們之間走到了窮途末路,也不至於連生意上合作關係都搞得這麼僵。
埃克斯集團在行業里素來口碑極好,藍月影視的設備故障已是近年少有的意外,上次的雷達也是因為她身為工程師的工作疏漏,與產品質量無關。
江臨實在不該懷疑她們。
而且這份懷疑,讓段子矜的心寸寸泛冷。
姓韓的女人擺出公式化的微笑,「您是埃克斯集團的工程師,這批貨物的負責人?」
段子矜頷首,「是的,我姓段。」
韓代表打量她幾眼,「那麼這批器材……」
&批器材還需要一段時間接線安裝,各位不妨先進辦公室里坐坐,等裝好了再驗質量。」
低沉醇厚的聲音截斷了韓代表的話,從容矜貴,一如聲音的主人留給旁人的印象。與此同時,鞋底磕碰地板的響聲從不遠處傳來,眾人同時看過去,只見視線的盡頭,一個高大筆挺的男人雙手插在西裝的褲兜里,邁着穩健的步伐,款款走來。
段子矜心頭一震,用了好半天才壓下胸腔里那些碰撞着的情緒。
相比她的動容和褐瞳中極易察覺的複雜,江臨看上去平靜多了。
他的目光甚至沒有在她身上逗留很久,淺淺一掠,與他看其他人時並無兩樣,最終落在了質監局的女代表的身上。
段子矜無意識地收攏了手掌,指甲險些扎進掌心。
韓代表顰眉,看向驀然而至的男人,「您是……江教授?」
江臨點了下頭,主動伸出手,朝她露出一個清雋俊逸的笑,「幸會。」
他這一笑,斯文儒雅的氣質立刻取代了他身上貴不可攀的冷漠。
而段子矜如水的眸光卻在一瞬間凝結成冰。
認識他這麼多年,她很少見江臨會主動和別人握手。每一次都是旁人想方設法去搭他的船,而他只需要站在船頭,憑心情決定要不要讓他們搭上就可以了。
驚愕不已的還有虞宋。
他不由得多看了那個姓韓的女人兩眼——算不上花容月貌,但也是箇中翹楚。
唯獨身上那氣質……高冷孤傲得不可一世,倒有幾分像段子矜在工作時雷厲風行的模樣。
難道先生獨愛女強人這一款?
虞宋有點摸不着頭腦。
方雨晴緊張的心情漸漸放鬆下來。她看看江臨,又看看秀拳緊握、表情難看的段子矜,似乎明白了什麼。
她故意湊到段子矜耳邊問:「段工,你怎麼不跟江教授打個招呼?」
段子矜不置一詞,褐色的眼瞳里有什麼東西正在慢慢碎裂。
方雨晴作出恍然大悟的樣子,笑道:「不會是……分手了吧?」
她的聲音不大,卻像巨石般壓在了段子矜心上,險些讓她喘不上氣。
江臨似有若無地瞥了方雨晴一眼,轉身引着質監局的韓代表往辦公樓里走。二人有說有笑,背影看上去很是和諧,似乎是顧及到身旁的女人的速度,江臨刻意放緩了步調。
紳士風度顯露無疑。
虞宋想寬慰段子矜幾句,又覺得開不了這個口。無論他說什麼,先生在前面的舉動都是在打他的臉。
索性緘口不語了。
也不知道天天挨罵的日子,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江臨把韓代表帶進了辦公室,卻沒有請段子矜和方雨晴進去。
段子矜自己也憋了一口氣,不想進去看那兩個人如何談笑風生,再加上方雨晴始終在她耳邊陰陽怪氣、喋喋不休,有事沒事就要來刺她一針,讓她更加煩躁。
她最終站起身來,主動去了實驗樓後方的空地,幾名專業工人正照着圖紙組裝二期的設備。
見段子矜來了,其中一人咧嘴笑了笑,「您回去等着就行了,我們這兒又髒又亂的……」
她抬了抬手,扶着頭頂的鋼筋,微微低頭從下面鑽過去,「沒事,本來就是我分內的職責。把圖紙給我,我告訴你們怎麼裝,進度會快一點。」
樓上的辦公室里,靜立在窗邊的男人將這一幕收入眼底,黑眸深沉如澤,又似古井無波,半分情緒都不曾外露。
韓代表奇怪地看着男人斐然的側影,「江教授,你在看什麼?」
江臨收回目光,淡淡道:「樓下的設備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裝好,勞煩韓代表再多等一等。」
他富有磁性的嗓音流入空氣,衝擊着女人的耳膜。
韓代表的臉居然紅了一下,這麼多年來她從沒見過任何一個男人,能像面前的男人一般,舉手投足間帶着海納百川般的大氣磅礴。
尤其是他那雙如玉的眸,凜若高秋,氣韻深藏。
一眼叫人淪陷。
&教授,是你匿名致電質監局要求抽查這批設備嗎?」韓代表忽然問。
檢舉人是匿名檢舉,只稱自己是消費者群眾,懷疑這批貨物里有摻假現象。而這批貨物非同小可,事關iap日後的科研數據,所以局裏格外重視。
江臨看了她一眼,幽深的瞳孔里有一抹轉瞬即逝的暗芒,片刻,他道:「匿名自然是不希望旁人知道,韓代表還是不要再問了。」
韓代表乾笑兩聲,「說的也是。」
……
在段子矜的幫助下,兩個小時之後,樓下的工人就提前完成了設備組裝。
韓代表和江臨一同下樓驗貨。
所有電源連接妥當,輸出電壓更改成設備上所注的額定電壓。
按下開啟鍵時,在場的人臉色都變了。
整整十餘件設備,竟有一多半,毫無反應!
所有人都看向段子矜。
她這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忙道:「稍等,我馬上去檢查。」
幾個工人面面相覷,愣了須臾,趕緊拿上圖紙和她一同檢查。
從裏到外的每一根線路都是嚴格按照圖紙上所標註的方式插接的,按理說,這種情況下,若不是接線故障,就是設備質量問題了。
若半數以上的設備質量若都出了問題,對於埃克斯集團來說,簡直是毀滅性的醜聞。
而段子矜是這批器械的直接負責人。
她咬緊了牙關,頭皮疼得發麻,心懸在半空中,不上不下。
十分鐘後,工人們完全排除了接線故障的可能性。
段子矜覺得自己的心頃刻間墜入無底洞裏,摔得七零八落。
不知道為什麼,她眼前一陣眩暈。驀地想起了幾日前的法庭上,正裝肅容的法官拿着法槌,輕輕一揮,便將她判入看守所的一幕。
現在,大約還要更糟糕一點。她完全不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些什麼。
血液仿佛順着血管逆流回心臟,她難受得手腳冰涼。
周圍各種各樣的目光更讓她無地自容。
段子矜動了動唇瓣,嗓子裏發不出聲音來。
空曠的場地上,盤踞着一片闃人無聲的沉默,沉默到幾乎能聽清空氣在流動。
許久之後,韓代表走上前來,「段工程師,你還能不能想想辦法,讓這些機器運轉起來?」
&
&果你不能。」韓代表不緊不慢地打斷她,「那麼我需要取樣帶回去找有關部門檢驗,若被判斷為殘次品,那麼你們公司,一定是要有人出來負這個責任的。」
說着,她還越過段子矜,看了看她身後嚇得快哭了的方雨晴。
方雨晴連連搖頭,「和我沒關係!她才是負責這個項目的工程師!」
段子矜用左手掐住右手手腕,逼迫自己冷靜下來。
這件事來得太過蹊蹺。
像是有人布了一個精巧的局,等着她往下跳。
韓代表兩個小時前說的一席話猝不及防地竄入她的腦海——根據消費者的意思,我們將對這批貨物進行質檢,希望兩位配合。
消費者,消費者?!
她的視線投向了站得最遠、表情最淡漠的男人。
他同樣也在看她。
面色疏離,眸光紋絲不動,沒人能從他的臉上找出一絲一毫的起伏波瀾。
在所有或驚訝或鄙夷的注視之中,唯有他顯得最平靜,平靜得好似早已洞悉到了一切,所有事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韓代表一聲令下,兩名助手立刻上前去拆卸其中一台故障設備。
她自己則是站在原地,對段子矜道:「段工程師,麻煩你跟我回局裏走一趟。」
段子矜不可自抑地顫抖起來。
就在她崩潰的前一秒,身後兀自響起一道冷冰冰地嗓音,語調里充斥着不容置喙、不加掩飾的霸道:「誰要帶她走?」
虞宋站在江臨身旁,正對着來人的方向。看到那抹冷峻的身影的一剎那,他心裏的大石頭驟然落地——
總算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