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時間,又過了一年。
清明時節的雨淅淅瀝瀝。
坐落在郁城江畔的墓園門口,一輛價值不菲的進口勞斯萊斯停在那裏。
司機為男人撐着傘,傘的顏色與他的西裝,眸發類同,是一脈相承的邃黑
。
他慢慢走進陵園深處的一座石碑,步伐沉穩,速度卻不慢,帶着這兩年在他身上愈見凌厲的氣魄,虞宋和守墓人險些跟不上他的步子。
穿過半片小樹林,遠遠望過去,只見視線盡頭的墓碑前,斜立着一把傘。
走近了才看清,傘下是未燒完的香燭,半杯清酒,幾樣點心,還有一束黃白相間的桔花。
看到這些東西,男人的目光似凝固了下,低沉的嗓音在雨中淡淡鋪開:「有人來過?」
守墓人如實回答:「是,江先生,剛剛有一對男女帶着孩子來拜過段老爺子,剛走不久。」
虞宋想了想,低聲道:「是段蘭芝夫婦?」
守墓人撓了撓頭,答:「不是周先生和段女士,我認得他們。」
虞宋一怔,「那是誰?」
「他們沒有登記。」守墓人看着墓碑上段老爺子黑白色的照片,若有所思道,「不過年紀都不大,那女人讓孩子管段老爺子叫曾祖父,她自己應該是老爺子的孫子輩。」
虞宋的表情驀地僵住,他幾乎下意識去看身邊的男人。
只見男人本來冷清而淡漠的眸光也在瞬間轉深了。
段老爺子的孫子輩,只有周皓、段子佩,和……已故的太太。
男人臉上雖然未見起伏,可是虞宋知道,在清明時節的墓園裏想起太太,什麼心情,不言而喻。
他想跳過這個話題,卻聽男人開腔問道:「是什麼樣的女人?」
「很漂亮的女人。」守墓人回答。
虞宋,「……」
媽的智障,漂亮的女人滿大街都是,他在心裏無聲嘆了口氣,小心翼翼地看向男人俊漠的側臉,害怕他守墓人說了等於沒說的一句廢話而不悅。
先生這兩年性情大變,不似以往的溫淡從容,變得極度涼薄寡淡,看人的眼神也毫無溫度,發怒的時候更是冷厲而陰鷙,讓人完全不敢與他對視。
用一句話來形容,就是冷漠到了骨子裏,對任何人、任何事都沒有手下留情的餘地。
因為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任何可以束縛他的東西。
也沒有他在意的東西了。
男人俊眉果然蹙了下,如淬了霜雪的刀鋒,寒意湛湛。
在他開口前,那守墓人又一邊回憶着一邊道:「孩子的年紀倒是不大,連話都說不明白,看上去也就兩歲出頭的樣子。」
兩歲。
虞宋一直望着男人,清楚地看到他原本凝固的眸光倏爾晃動了一下。
他自己心裏亦是覺得驚愕不已。
如果太太的孩子還活着,現在也該是兩歲半的年紀了
。
但是——這怎麼可能呢?
「段子佩在什麼地方?」他忽然出聲問。
虞宋忙道:「您稍等,我馬上去查。」
*
距離墓園不遠的街道上,一輛深藍色的車從雨幕中開了出來。
男人安靜地掌握着方向盤,後座上,女人逗弄孩子的嗓音溫軟而帶着些許嫵媚,孩子咿咿呀呀的笑着,小腳丫不小心蹬掉了後座上的食盒,女人又俯下身去撿,「銀耳,你再調皮,媽媽要打了。」
段子佩透過後視鏡看着她,「就放在地上吧。」
反正裏面的糕點和酒水已經留在了墓園,現在它只不過是個空盒子罷了。
女人沒說什麼,握上盒子的手又輕輕鬆開了。
段子佩將車停在了段家的車庫裏,卻沒急着下車,只問:「晚上真要跟我過去?」
「去。」女人淡淡地回答,目光始終沒離開懷裏的孩子,「我必須找到他。」
「你連對方姓什麼叫什麼都不知道,這樣找要找到什麼時候?」段子佩無奈。
女人捏着孩子的臉蛋,聞言手裏的動作忽然頓住,轉頭看他,亦顰了眉,「既然我答應了人家,就要盡力而為。雖然不知道他姓什麼叫什麼,但我記得那個男人長什麼樣子,他在電視裏出現的時候,玉心給我指過。」
段子佩定定地瞧着她,「這麼拋頭露面,你不怕被江臨知道你還活着?」
聽到那個名字的時候,女人臉上沒有任何變化的情緒,該怎麼樣還是怎麼樣,「知道就知道吧,也沒必要瞞着。」
瞞着他,是阿青在她昏迷不醒的時候單獨做的決定。
其實這件事在段子矜看來,無可無不可。
「沒必要瞞着他,為什麼不去找他?」
段子矜好笑地睨着他,「我為什麼要去找他?」
「讓他知道你還活着,難道不是為了跟他和好?」
段子矜覺得自家弟弟腦子可能有點問題。
不過她很理解,在對待與江臨有關的事情上,阿青向來無法冷靜思考。
她很是隨意地說:「你誤會了,我沒想主動告訴他,不過他要是從誰那聽說了,我也不打算瞞着。」
段子矜說着,眼神重新聚回了孩子身上,輕描淡寫地繼續道:「阿青,你何必在一個陌生人身上費這麼大心思?他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對我來說沒什麼區別。不過,你若是覺得瞞着他能讓你心裏舒服點,那就瞞着好了。」
兩年來,段子佩第一次從悠悠口中聽她聊起江臨。
他望着女人專注地哄着孩子的模樣,突然覺得踏實了許多
。
甚至比讓她一輩子留在美國不回來更踏實——
無論是愛、是恨,是離別、是隱瞞,都是因為捨得在對方身上花心思。
而如今,那個男人在她生命里的分量,已經輕到了悠悠連考慮一下他的反應都覺得浪費時間的地步。
沒什麼特別的,只是個陌生人而已。
這比她曾經毒咒的「參商永離、死生不見」更加冷淡。
段子佩頓了頓,「好,那晚上你跟我一起去,我們現在先去買件禮服?」
女人打了個呵欠,溫聲道:「現在家裏的傭人還沒到崗,我得回去給銀耳和紅棗沖奶粉。而且我有點困了,想先倒倒時差。你方便的話,讓人隨便從商場替我挑一件送來吧,尺碼你知道,樣式我都隨意。」
段子佩看了眼手機,低低道:「好,那你先休息,我馬上給家政公司打電話,讓他們安排人來。」
「嗯。」女人抱着孩子,剛要拉開車門,看到男人還坐在駕駛座上發呆,不禁皺眉,「你怎麼還坐在那?」
段子佩被她那點慵懶的小不高興點醒,忙從副駕駛的座位上拿起雨傘,為她拉開車門,細心地打上傘,「來了來了,姑奶奶,您可以下車了。」
被人伺候慣了,他都忘了現在家裏沒有傭人,他得親自照顧她了。
兩年前的多災多難把悠悠的身子底搞得很差。生孩子的時候早產加上大出血,徹底將她拖垮了。昏迷一年多,又泡在藥罐子裏一年多,儘管這一年來段子佩想盡辦法給她調養,可還是難以回到她18歲的狀態了。現在抱久了孩子她都覺得渾身酸軟無力,更別說是一隻手抱孩子一隻手打傘了。
段子矜攏了攏頭髮,抱着銀耳從車上走下來,徑直回了臥室。
嬰兒床里,一個粉嘟嘟的女嬰正沉沉的睡着,年紀和段子矜懷裏的男孩不相上下。
她看了她片刻,輕輕地嘆了口氣。
阿青的動作還算快,沒一會兒家政公司派來的傭人就上崗了,幾個人將段家裏里外外地打掃了一遍,段子矜睡醒的時候,樓下的客廳已經煥然一新了。
禮服也很快送到了,只是段子矜沒有想到,給她送禮服的人,竟然是——
「米藍?」
她微微吃驚地看着眼前的短髮顯得幹練又冷艷女人,一下子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只覺得心裏沉澱了很久的情緒因為見了故人而泛起波瀾。
對方的反應卻比她激烈許多,猛地抱住她,不停地念叨:「子衿,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段子佩這個該死的,你醒了也不告訴我一聲,不然我早就去美國看你了!明天開會我不罵死他就跟他姓……」
段子矜靜靜地聽她念完,才稍稍推開她,卻見妝容明艷的女人一邊說,臉上一邊流滿了淚水。她眉眼間那股被傷痛磨礪出來的冷銳鋒芒此刻盡數化成了深長綿軟的委屈,鼻尖紅紅的,說話都帶着鼻音。
-本章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