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抱上岸後,睜着被水浸濕的眼睛,朦朧中看到岸邊許許多多身穿西裝帶着墨鏡的人非常緊張地湊過來。【看~書^閣免費小說閱$讀】
然而,他們不是在緊張她。
他們是在緊張這個抱着她的少年,「少爺,您怎麼能做這麼危險的事情?您知道萊茵河這一段水流有多湍急嗎?萬一發生什麼意外,我們怎麼向老爺交代?」
少年微微一笑,雖然從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下頷的輪廓,甚至看不清他的臉,但就是知道他在笑。
因為在他懷裏,感受到他堅實的胸膛起伏了一下。
他的聲音好聽極了,像是剛剛釀好的紅酒,帶着些許尚未定型的青稚,卻不難聽出經過歲月的窖藏後,定會變成一把低沉漂亮的嗓音。
「人命關天,沒什麼不好交代的。」他淡淡道,「備車,回家。」
儘管的年齡不大,可她常年跟在父親身邊,接觸着形形色色的人,早已能從一個人的言談舉止中感知到那人的氣質和風度。她說不清,也無法分析得太過透徹,只是有種淺薄的感覺——這是個足以在同齡人中脫穎而出的少年,不知道是哪裏,顯得與眾不同。
也許這就是父親說的——喜怒不形於色?
想起父親。
將眼帘闔上片刻,眼前一片是紅的血,白的骨,灰色的腦漿。
她立刻又睜開,整個人都開始顫抖。
上了車,傭人為他遞來兩條毛巾。
<></> 江臨將其中一條遞給身邊的女孩,卻發現她一直望着窗外發呆。
她很虛弱,臉色蒼白得過分,卻還睜着那雙碧藍色的眼睛,不肯閉上。
這張精緻如瓷娃娃般的臉,讓江臨一下子就認出了她——這是他在後花園裏見過的小女傭,他記得,好像是家的大管家彼得的女兒。
他將毛巾交給了身邊的下人,對方會意,蹲跪在女孩身邊,「小姐,我為您擦擦身上的水。」
女孩沒有言語,好像聽不見他在說什麼。
江臨皺眉,揚了揚下顎,傭人點頭,拿着毛巾輕輕擦了上去。
他的手碰到女孩的胳膊,女孩頓時如驚弓之鳥,露出了極度恐怖的表情,差點就要失聲尖叫起來。
江臨擦乾了自己的頭髮時,側過頭正好看到這一幕,便對傭人道:「我來。」
「少爺……」
江臨在他猶豫的時候接過他手裏的毛巾,坐在了女孩身旁。
她沒吭聲,卻往另一邊的車門處縮了縮,眸子還是盯着窗外,手指也扣在門上。
江臨將她的小動作收入眼底,卻沒拆穿,只是在加長車裏隔着很遠對司機道:「把門鎖上。」
女孩的手指瞬間蜷縮得更緊了。
她等了半天,也沒等到他碰她。
不禁轉頭看他,但是這一轉頭的動作,卻抻到了她的頭髮。
這才發現自己頭髮的另一端被少年包在手中的毛巾里,細細擦拭着。
江臨看到她露出了些許怔忡的神色,緊接着,眼底蓄滿了眼淚。
他蹙眉,放開了她的頭髮,「很疼?」
女孩眼裏的淚水掉了出來,薄唇里反反覆覆只有兩個音節:「彼得……」
小時候,每次洗完澡,女傭為她換好衣服,她總喜歡甩着沒擦乾的頭髮去找彼得。
然後那個和父親年齡相仿的中年人總會露出很慈藹的笑容,蹲下來平視着她說——
「頭髮濕着會感冒。」江臨如是道,嗓音溫淡,靜水流深,「女孩子要愛惜自己。」
眼裏的光亮深淺明滅,這次卻沒再抗拒,就沉默地被他擦着頭髮。
江臨看着眼前這個半張臉都被裹在毛巾里的、像個剛洗完澡的小動物一樣的女孩,轉頭對司機道:「去家。」
他的話音剛落,就感到袖口一緊,濕漉漉的衣袖快被女孩的手指攥出水來了,「不回家。」
江臨垂眸看着她,不動聲色地任由她拽着自己的袖子,低聲問:「為什麼?」
「……」
她張了張嘴,什麼都沒說出來。
江臨道:「回我家,先換件乾淨衣服,嗯?」
還是搖頭。
「那你想去哪?」
「山上。」
江臨怔了怔,這附近的山只有那一座,「上山做什麼?」
女孩沒說話,眼裏的水霧卻越積越厚,江臨不由得感到有些頭疼。
姍姍今年才不到四歲,已經很少哭了,眼前這個女孩看上去比姍姍大五六歲,怎麼還這麼愛掉眼淚?
「先回去換衣服。」
「上山。」女孩執拗地盯着他。
江臨無奈,「你要走着上山嗎?」
「坐車。」
江臨,「……」
有人開着加長林肯上山?
他不再和她解釋什麼,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司機將車停回了家裏車庫,管家帶着江姍、江南姐弟在花園裏玩,見他回來,便迎了上去,略微吃驚道:「少爺,您這是怎麼弄的?發生什麼事了?」
江臨看了眼衣服上的水,衝着那邊同樣渾身濕透的女孩揚了揚下巴,吩咐道:「給她找件乾淨衣服,把我的越野車開出來。」
管家驚訝得半天沒回過神來,江臨擰着年輕而英俊的眉頭,「聽不懂我說話?」
「是,少爺。」
他並不知道這個女孩要上山做什麼,也不知道她要去哪。事實上,自己也不知道。
江臨從她口中聽到的描述只有一句話:「一棵很大的樹。」
「……」
在一座山里,找一棵樹?
眼看着她又要哭,江臨只好發動了車子。
在山裏像沒頭蒼蠅一樣轉了幾圈,終於找到了她所指的那棵「很大的樹」。
她好像很激動,車還沒停穩,就拉開了車門。
越野車很高,她小小的身子幾乎是從車上摔下去的。
江臨眉峰微蹙,解開安全帶跟了過去,一下車就聞到空氣中糜爛的血腥味。
地上有森森白骨,是人的殘骸,骨頭上附着沒被撕咬乾淨的血肉,像是活人被森林裏的野獸吃了。
慘劇應該剛發生沒有多久,地上的血漬都是新的。
江臨是第一次見到如此殘暴的場面,他瞬間腦子裏一片空白。
幸好他來時只是看到這些屍骨,若是親眼看到野獸啃噬活人的樣子……
就連他都覺得有些脊背發寒。
他走到女孩身邊,卻發現她面無表情地盯着眼前的一切。
也許不能說是面無表情,更準確點,是她臉上沒什麼顯而易見的表情。
但她的眸光很深,深到他一個十五歲的人都看不懂。
片刻後,她在他的視線中緩緩跪倒在了地上,用手捧起眼前的屍骨,抱在胸前,抱得很緊,一句話不說。
江臨能察覺到她在顫抖,甚至好似能聽到她吞咽在嗓子裏細小的嗚咽聲。
黑眸一掃,往樹叢後方探去,他撥開叢生的雜草,再邁一步,就是懸崖。
這裏的地勢不算很高,隱約能看清懸崖下面霧氣蒸騰,有湍急的河水穿行而過。
江臨的臉色沉了沉,眸間划過冷靜而睿智的思考之色——難道她是從這裏掉下去的?
他回過頭,女孩已經從地上站了起來,她一點點拾起地上所有能撿起來的骨頭、碎肉。
最後,她站直了身體,「你能送我回家嗎?」
江臨為她拉開了車門,「上車。」
*
當我得知家的大少爺來訪時,是非常詫異的。
這種詫異在我看到眼前那個黑髮黑眸的英俊少年時,達到了頂峰。
這並非那天我與amy見過的少年!
他站在越野車邊——未成年人是不允許開車的,但並沒有人敢多說他什麼。
我問:「大駕光臨,有失遠迎,請問少爺有何貴幹?」
他看我一眼,沒說話,只是把副駕駛的車門打開了。
我一下子震驚得不能自已,「小姐!」
車裏那個女孩,正是消失了一個多星期的大小姐!
少爺的眉頭皺了下,看向車裏的女孩,似有些不解。
「失禮了。」我急匆匆朝他行禮,走到車前將小姐從車裏抱了下來,吩咐傭人,「馬上去請公爵大人。」
我低頭望着她,「小姐,您還好嗎?」
小姐抬頭,看到我的時候,目光很飄忽,甚至有些閃躲。
她嘴角一撇,突然眼淚就掉了下來,把手裏的布兜遞到我面前。
「這是什麼,小姐?」我望着它,心裏有些不好的預感。
她眼淚落得更凶了。
公爵大人很快趕來,看了小姐一眼,問了句她怎麼樣,便轉過頭去和少爺攀談了。
我甚至不知道如果不是家的大少爺來了,他會不會出來。
小姐破天荒的沒有對公爵大人的出現表示出什麼熱情,只是抬手把眼淚擦乾淨了。
從小到大她都在竭盡全力地做一個令公爵大人滿意的孩子。
雖然她不說,但我看得出來,她很希望得到父親的表揚。
但是這一次,就連公爵大人問她怎麼樣的時候,她都沒有理會。
過了一會兒,小姐突然抬頭看着他,問:「父親,您還要我嗎?」
公爵大人皺了眉,說:「當然,你這孩子說什麼傻話?」說完,又對一旁的少年道,「讓你見笑了。」
lenn少爺很有風度,「叔叔不用客氣,伯爵小姐……很可愛。」
「是嗎?」公爵大人笑着問,「能得到你的賞識,是她的榮幸。」
小姐看了他們一眼,沒說話,徑直走向安溫園。
這是她第一次在客人面前表現得如此沒有禮貌。
我不知道她在和誰較勁,但是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整整一晚上,我卻始終沒有勇氣打開那個布兜。
第二天一早,她拉開了房門,把厚厚的好幾十張紙交到我手上,「彼得,對不起。」
我低頭看着,每一頁都是她稚嫩的、顫抖的字跡。
整整一本《聖經》,她一字不落地抄了下來。
她還記得犯錯了要受罰。
我問她:「小姐,你為什麼要對我道歉?」
她垂着小腦袋看着門邊的布兜,蹲下去,在我的視線里解開。
骸骨和血肉就這樣鋪滿了我的視線。
她的手攥緊了布兜的一角,「我把amy帶回來了。」
我當時覺得,自己可能是聽錯了。
可是這錯覺又太過真實,真實到我一下子跌跪在地上不停地說,仁慈的主,你對你忠實的僕人開了個大玩笑。
小姐出神地望着那些屍骨,再也沒說話。
……
公爵大人體恤我的心情,為我放了很長時間的假,朱蒂為此一病不起,不久後也去世了。
那大概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歲月。
對小姐來說,亦然。
她得了非常嚴重的自閉症和抑鬱症,病情一天比一天差,可是我卻沒有陪在她身邊,因為我連自己的心情都無法調整好。
公爵大人在這個時候,娶了個新夫人回來,不到一年就為家裏添了一對龍鳳胎。
這些都是我後來才聽說的。
在龍鳳胎的滿月宴上,大小姐為兩個新生兒獻上了帶血的十字架。
公爵大人震怒,狠狠地打了她,她捂着渾身的傷口,平靜地看着被新夫人護在懷裏的兩個孩子,很優雅地行了個禮,說:「願諸神保佑他們平安成長。」
新夫人為此一直很討厭她,家裏一度流傳出大小姐精神有問題、是個心理變-態的傳言。
許多年後無意間提起,大小姐雲淡風輕地莞爾笑着說:「那件事啊,我沒有很討厭那兩個孩子。十字架是我親手雕的,只是去宴會廳的路上我不小心摔了一跤,也沒注意上面沾了我的血。」
我看着她早已喜怒不形於色的臉,心疼得像被攪碎了。
新夫人剋扣了安溫園的吃穿用度,甚至連傭人都遣散了,年幼的小姐沒有任何意見,只說:「請把園丁留下。」
花園裏立着冰冷的石碑,周圍開滿了矢車菊,就在小姐窗外,一眼能看到的地方。
她很少再從園子裏出去,那時我也不在,不知道她過着怎樣的生活,只知道最後新夫人容不下她,在下着大雨的時候把她趕了出去。
心軟的女傭偷偷通知了我,當我趕到時,已經有人將小姐帶走了。
我不敢想像那時她有多絕望。
又很感謝那個在絕望中將她帶走的人。
我想,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小姐身邊一個人都沒有,我必須要回到她身邊。
可是整整四年,我都沒再見過她。
後來聽說,那四年她一直住在公爵的家,誰都不理,性情喜怒無常,只除了見到lenn少爺的時候。
和其他女孩不一樣,她很討厭動物,任何動物都討厭——尤其討厭的是大型動物,比如狼狗、麋鹿、獅子、老虎……
我找到lenn少爺為她請的心理醫生,醫生說,總體來看,情況是樂觀的,但是她對lenn少爺有一種近乎病態的依賴。她可以為他的一句稱讚而穿同一條裙子整整一個月,跟廚師學做鬆餅學到手指被燙傷好幾次,非要做出一模一樣的味道來……
她平時不怎麼說話,每當聽到有人在議論她的時候,就會變得格外安靜,死寂一樣的安靜。
偶爾有時候,也會突然從睡夢中驚醒,眼眸猩紅地抓着刀想要自殺。
但只要lenn少爺來了,她就會哭着將刀放下。
她帶給這個世界太多的善意,可是諸神卻負了她。
四年後,新夫人病重,老教皇親自前來探望,問起伯爵小姐的時候,公爵大人急急忙忙派人到我家裏找我,結束了我長達四年的休假,讓我務必想辦法把她接回來。
我心裏明白,機會來了。換上久違的西裝,站在家的雕花大門前,靜靜等候着不遠處的女孩一步步走來。
十四歲的她已經是明艷得不可方物的樣貌了。
面色紅潤,儀態優雅。
她的眼神很清澈,看上去一切都好。
我深知,這僅僅是看上去。
臨走前,我見到了二十歲的、已經氣質斐然、舉手投足盡顯沉穩的lenn少爺。
他的性格很好,在下人面前也顯得溫淡而不過於苛刻,大概是承自於她母親,那個善良而美麗的東方女人。
聊起小姐時,我對他道謝,他淡淡道:「不必,換了誰我都會這樣做。雖然不知道她經歷過什麼,但我總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一個女孩子就這麼活活毀了。若是你們方便把她接回去,也許對她恢復更有好處。」
我知道他說的是真的,換了任何人在他面前遭遇不幸,他都不會坐視不理。
我也知道,小姐留在家,確實對他而言是件麻煩事,以至於他提起這件事時,淡如遠山的眉宇間竟然浮現出了疲態和倦怠。
那天晚上,見過教皇以後,公爵大人在書房裏揉着額角對我感嘆:「想不到聖座竟然這麼喜歡她。」
我第一次在公爵大人面前說了句帶有其他目的的話:「家的諸各位大人都很喜歡小姐,尤其是lenn少爺。」
我知道公爵大人將這句話聽進去了,因為當晚他對小姐說:「留在家裏住,這裏就是你的家,以後不會再有任何人趕你離開。」
小姐對此沒有什麼意見,她沿着小路一路走回安溫園,腳步卻定在了園子門口。
緊接着,她臉色一變,轉頭就疾步沖向主廳。
我亦是探頭看進去,只見安溫園的花園裏雜草叢生,幾隻野狗相互競逐着骨頭,還有一隻正在amy的墓碑旁邊撒尿。
我心裏也竄起了幾分怒意,小姐從我身邊走過時,我不經意瞥見她眼眸中那被光線照亮的深深的狠戾。
她去「探望」了新夫人,當晚,夫人病逝。
小少爺和小小姐哭得不能自已,聲音幾乎要穿破家主廳的穹頂。
我忽然想起,大小姐從小到大都沒有這樣肆意的放聲哭過一次,她流淚從來都是默默的,不出任何聲音。
大小姐看着那兩個孩子,眼裏有恍惚和失神,最終蹲下去,抱着他們,輕聲說:「對不起。」
那一夜,她又跪在教堂里,抄了一晚上的《聖經》。
我隱約猜到了理由,卻只是垂眸站在她身邊,不說,也不問。
新夫人去世後的半年裏,公爵大人對大小姐格外重視,從外表到儀態到氣質,都請了許多專業的老師來打理。
小姐對此極為配合,她想從各方面做一個配得上lenn少爺的千金淑女。
安溫園又恢復了十年前的樣子。
但我總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變了。
新夫人從家裏帶來的管家對小少爺、小小姐非常忠誠。
我能明白他的心情,就像我也認準了大小姐是我的lord一樣。
因為那半年是兩位小主子最脆弱的時候,而公爵大人將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大小姐培養成一個足以和家聯姻的、合格的名媛身上,於是他背着我們,將整個家都閉口不談的秘密——小姐四年前就失去了貞操的秘密,偷偷告訴了子爵。
被退婚的那天,我看到小姐在呆呆地坐在花園裏,坐在石碑旁邊。
她似乎在和石碑沉默無聲地說着話。
就像小時候,她只會把心裏的秘密告訴amy一樣。
後來她又在教堂里跪了三天三夜,我聽到她低聲禱告說:「仁慈的主,我生時願意做你的僕人,死後願意將靈魂獻給你。如果我能順利嫁給他,那麼這將是我人生中做的最後一件違背本心的事。從此以後,我不再吃肉殺生,一輩子秉執良善,攜老扶弱,為我今日的過錯贖罪。」
我站在她背後,心狠狠地沉了下去。
管家守則第一條,遵從lord的一切指示,不多嘴,不過問。
她讓我請來了一位叫做蒂莫西的教授。
那是小姐的舅舅,一位無所不精的鬼才,在催眠學和基因工程學上尤有建樹。
同時被請來的,還有子爵。
那一晚,我就站在小姐的房門外。
房間裏傳來的聲音,聽在我的耳中,不是旖旎的呻-吟,而是絕望的悲泣。
在最合適的時刻,我推門而入。子爵大人看到床上的小姐大驚失色,我將拍好的證據呈於他面前,小姐說:「子爵大人,為了您的名聲,請重新考慮讓我嫁給lenn。您知道作為未來爵位的繼承人,您禁不起這樣的污點,畢竟,我是聖座親封的伯爵小姐。」
子爵大人走後,小姐抱着被子坐在床上,閉着眼睛問我:「彼得,我是不是錯了?」
她又在默默地流淚。
我看着她暴露在空氣中的白皙的皮膚,不覺得誘惑,反倒是錐心刺骨的心疼,「您只是太想嫁給lenn少爺了。」
更何況,這樣做毀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
只要事情不敗露,根本不會給子爵大人帶來任何實質性的傷害。
在眾多方法中,小姐選擇了最溫和的。
而且,自己也受到了不可逆轉的傷害,這大概是在償還。
——償還她心裏為自己定下的罪。
婚姻如願以償的重新結訂了,但是事情還是沒有瞞住,因為,十五歲的小姐,懷孕了。
根據天主教的教條,墮胎是極為嚴重的罪過。她一心侍奉主神為自己贖罪,不會再做出有傷教規的事情。
十六歲,孩子出生了。
公爵大人為了保護小姐的名節,便娶了第三任妻子,說那是他的第四個孩子。
孩子滿月宴那天,家的子爵大人帶着夫人陳妙清來參加宴會,子爵大人與小姐的談話,卻被無意間路過的子爵夫人聽見。
那時子爵夫人滿臉平靜,看不出任何喜怒,唯有一雙獨屬於東方人的、黑漆漆的眼眸里,浮動着一絲像是悲傷的水光。
我想,東方女人都是很通情達理的,尤其是嫁入貴族的女人,更應當明白,有些時候不能使性子,場面上的東西更重要。
卻沒想到子爵夫人的性格如此之烈。
在不能發脾氣、不能離婚、什麼都不能做的情況下,她憋了兩年的時間,總算找到了契機,在一場動亂中,故意沖了上去,以意外的名義自盡身亡。
那天小姐震驚不已。
看到一向溫潤如玉的lenn少爺發了狂一樣地質問子爵大人,母親到底為什麼會死,他又為什麼阻止別人去救她,子爵大人只是緘口不語,什麼都沒有說。
我是過來人,多少能看得明白原因——因為死亡對子爵夫人來說才是解脫,她在劇烈的情殤下還要對公眾粉飾太平,這太累太累了。
回到家,小姐失魂落魄地坐在墓碑前,一遍一遍地抄着《聖經》。
她沒有任何害死人的心思,只是有些時候,世事無常。
就像當年amy也沒有想要害小姐的心思,可確確實實害得小姐失去了太多。
子爵夫人對小姐恩重如山,那四年裏,她很多次叮囑lenn少爺,好好照顧小姐。
小姐受了很大打擊,她連去祭拜子爵夫人的勇氣都沒有,那段時間她情緒非常不好,一度覺得自己是個罪孽深重,無法被原諒的人。
就在她幾度崩潰得差點自殺時,卻忽然聽說,家根本沒有為子爵夫人舉辦葬禮,子爵夫人也沒有死,只是病了。
不久之後,一個和子爵夫人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出現在了公眾的視線里。
同一天,lenn少爺單方面宣佈放棄家爵位的繼承權,徹底脫離這個家庭。
「他要走了,彼得,怎麼辦?」小姐問我,「他是不是不要我了?」
「lenn少爺心裏也過不去這個坎。」我溫聲回答,「可是小姐,你能帶他走出來嗎?」
不能。
這些年來小姐始終把lenn少爺當成天上的太陽,她所追逐的光明和夢想,她所需要的溫暖和熱量。
她一直在汲取,因為心裏缺少太多溫情,留給她自己都不夠,更何況分給別人。
小姐無力地發現,她沒辦法在lenn少爺陷入絕望的時候做他的太陽。
於是她說:「沒關係,我等你回來。」
這一等就是兩年,兩年後,那個男人卻在遙遠的東方大陸,愛上了一個像烈火一樣追逐着他的女孩。
那個女孩開朗,熱情,嬌艷,骨子裏帶着馴不服的傲慢。
她給了他所有小姐給不起的東西。
小姐終於再也沒有眼淚可流,她空洞而絕望地看着安溫園裏的墓碑,靜靜道:「彼得,你說得對。」
我一怔。
她說:「很多事情是不講先來後到的。」
那是當年她和amy一起在教堂里罰跪的時候,我告訴她的。
「我小時候,不明白的事有兩件。」小姐不溫不火地說,「第一,什麼叫痛苦;第二,為什麼你說很多事情不講先來後到。」
她輕輕地笑了笑,「現在我都明白了,比任何人都明白。比任何人,體會得都深。」
「聖座說我是被神賜福的孩子,你說,神到底給了我什麼呢?」她伸出手,摸着冰涼的聖母像,「我一心想要善待這個世界,善待諸神,到最後,他們卻連我最後一點點希望都要奪走。」
我說不出一句話,正如當初四歲的小姐將蛋糕遞給我時那般嗓子發緊。
她沒有再掉一滴淚,也沒有再過分地笑過。
她以公爵大人心目中最完美的伯爵小姐的姿態,優雅而平靜地說:「分開他們吧。」
我心思微動,嘆息着答:「是,小姐。」
一把火,那個姓段的東方女孩毀了容。
可是lenn少爺沒有回來,依舊不離不棄地守在她身邊。
小姐沒有問我什麼,也沒下更多的指示,她只有那一句話——分開他們。
再後來,出了一場驚天動地的車禍。
誰都沒想到的是,受傷最重的,竟然不是段悠。
lenn少爺在一場火災一場車禍中被拖垮了身體,多器官衰竭病變。
小姐亦是在教堂中伏跪多日,這一次,她終是連我也拒之門外。
數十天後,教堂大門重新被打開,小姐淡淡對我說道:「叫蒂莫西教授來,告訴他,我將資助他一直以來夢寐以求的dna敲除編譯的課題研究,事情如果順利,他可以用**實驗樣本做任何實驗。」
我震驚,看着她面無表情的臉,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
已經四歲的小少爺蹦蹦跳跳地走到她面前,叫她:「姐姐!」
小姐低頭看着他,「我不是你姐姐。」
小少爺不懂,歪頭瞧着他,「那你是我什麼?」
「我是你……」她說了一半,終於還是沒有說下去。
然後,小姐抱緊了小少爺,在他懵懂的目光中,閉上了眼,「我……我是對不起你的人。」
數月後,小少爺被活活拆了器官,泡進營養液中,變成了一個活死人標本。
隔着玻璃窗,小姐就這樣看着他,我幾次見她張口,口型仿佛是「停下」二字,卻始終沒聽她把這兩個字說出來。
她靠在床頭,無比疲倦地對我說:「我已經走錯了太多路,我沒有機會回頭了。但是我不能看着lenn就這麼死去,也不能看着他被其他女人奪走。讓那個姓段的女人離開吧,不要再對她下手、放了她吧……」
我垂首,恭謹地答:「是,小姐。」
說小姐心狠,她卻總是在最後關頭對敵人仁慈。可是說她仁慈,她又總是對自己異常心狠。
這樣的小姐,我不知道我能為她做些什麼。
如果amy還在,她又會做什麼?
我按照小姐的囑託,以「南希」的名義找到了段悠,對她講了lenn少爺無與倫比的高貴身世,還有他遠在歐洲的未婚妻。
事情不出我們所料,段悠為了救lenn少爺,選擇了遠走他鄉,蒂莫西教授為他催眠,讓他徹底忘了那個女人。
但是lenn少爺與家中間橫着一道深深的溝壑,即使是忘了那個女人,他也六年都沒再回來過。
小姐就這樣無望無助地等着,一天天等着。
六年後,lenn少爺重新踏上歐洲的土地,卻帶回了另一個女人——
段子矜。
聽說lenn少爺要回來的時候,小姐沒有太開心。
看到他回來還帶着另一個女人的時候,小姐也沒有太悲慟。
我總覺得她已經累了,只是被心裏「一定要得到」的執念所束縛着、鞭策着,不肯放棄,無法回頭。
她嗆着風沙,於一片廢墟之中一步步往前走。
那是一種只能前行的執念——
付出過太多,若得不到結果,那麼她先前踏過的屍骨殘骸,忍過的撕心裂肺,又意義何在?
……
白髮蒼蒼的老人邊回憶,邊在紙上寫完最後一句話。
台頭「認罪書」三個大字,他寫得格外認真。
寫完後,他將信紙裝進了信封里,久久凝視着眼前的沒有開花的矢車菊的草葉。
過了半晌,老人顫抖着拉開第二格抽屜,一把漆黑鋥亮的手槍妥帖地放在那裏。
一聲巨大的槍響,在安溫園中迴蕩。
聞聲趕到的時候,整個人都驚呆在了門外。
她早已被風霜磨礪得再也沒有悲喜的臉上,突然出現了崩潰的神色。
那一瞬間,終於尖叫着哭出聲來。
……
四個月後,國際法庭判了主犯彼得·施瓦茨在戰亂國度販賣兒童的罪行。
作為幫凶,家的家產全部被抄,家族被剝奪了世襲的公爵頭銜和榮譽伯爵頭銜。
萊茵河畔的修道院裏,新來了一位自稱amy的修女。
她很漂亮,金色的頭髮,碧藍色的眼睛,前來禱告的男士總要對她多看上幾眼。
對她表白過的人亦不計其數。
可她卻始終沒離開過修道院,也沒有理會過任何對她動心的人。
就將這輩子餘下的年華,都供奉在了抄不完的經文和神諭之中。
經過院長的同意,她在修道院的後院裏搭起了兩座墳冢。
沒有骨骸,也沒有照片,只是空空的墳冢。
兩個人都姓施瓦茨,一個叫彼得,另一個和她同名,也叫>
有人在深夜聽到過低低的哭泣,掌燈過去看時,卻看到那個漂亮的修女抱着墳冢淚流滿面。
她說:「我這十幾年都在追逐根本不屬於我的東西,現在才明白,衡量一段感情的時候,不能僅僅看他給我的東西對我來說是什麼,也要看,他給我的東西對他來說是什麼。」
「他對我的好,從來只是舉手之勞,我卻當成了全世界。」她靠在墓碑上,望着空中寂寥的明月,「這麼多年過去,原來你才是這個世界上最希望我得到救贖的人。」
總角之宴,若沒有那身穿錯的裙子,amy沒有誤以為自己喜歡上了小姐的未婚夫,便不會抱着玩耍的心態出賣她,那麼她就不會失去清白、不需要用算計子爵大人,江臨的母親也不會心痛欲絕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江臨更不會因為母親的死受到刺激而遠走他鄉,在遙遠的中國遇到一個叫段悠的女人。
她的指甲深深戳在石碑上,沁出了血,「你知道後悔的感覺嗎?彼得,我很後悔,後悔得心都疼……」
天上默默看着她的老人,亦垂下了淚。
——我知道,小姐。因為我也很後悔,後悔在每一個可以向您伸出手的時刻,我都選擇了沉默。
番外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