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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愛的冒險韓子奇外傳(七)之韓子奇前世
「要記住,」梁亦清歇息了片刻,似乎覺得眼睛從疲倦中得到了恢復,心境也更加平和、安定,「一個藝人,要把活兒當做自個兒的命,自個兒的心,把命和心都放在活兒上,這活兒做出來才是活的。人壽有限,『無常』到來,萬事皆空;可你留下的活兒,它還活在人間。歷朝歷代的能工巧匠,沒有一個能活到今天,可他們琢出的玉器呢,不都一個個還活着嗎?」
坨子又轉動起來,梁亦清此時完全忘卻了自我,把他的命、他的心都和寶船、和鄭和融為一體了。那寶船上的風帆鼓漲起來,旌旗漫捲起來,舵工、水手呼喊起來,渾厚深遠的號子和洶湧澎湃的風浪聲在琢玉坊中震天撼地地響起來,三保太監鄭和站在船頭,魁偉的身軀隨着風浪的顛簸而沉浮,雙目炯炯望着前方,隨時監視着前途中的不測風雲……
突然,這一切都在剎那間停止了,梁亦清兩手一松,身軀無力地倒了下去,壓在由於慣性還在轉動的坨子上……
「師傅!師傅!」韓子奇像在夢中看見了天塌地陷,靈魂都被驚飛了,他呼喊着撲倒在地,扶起四肢鬆軟的師傅……
梁亦清在徒弟的懷抱中吃力地睜開了雙眼。「寶船,寶船!」他氣力微弱地呼叫着。在這一瞬,他的眼睛是清亮的,炯炯有神,他在搜索那生命與心血化成的目標!當那雙眼睛接觸到寶船時,他的一雙晶亮的瞳孔立即像燃燒的流星,迸射出爆裂的光焰,隨即熄滅了……
寶船!在渡過漫長的航程即將到達彼岸的時刻,寶船遭到了意外的滅頂之災!三保太監鄭和遙指遠方的右臂被摔斷了!這是《鄭和航海圖》中至關緊要的一筆,整座玉雕的核心部位,七下西洋的方向所指,一臂斷裂,前功盡棄,即使丘處機、陸子岡再世也無可挽救了!
「啊!」梁亦清發出一聲撕裂肺腑的慘叫,一口鮮血飛濺出來,染紅了那雪白的寶船!生命在迅雷不及掩耳的一瞬中結束了,他倒在那殘破的寶船上,滾熱的鮮血把琢玉人和碎玉連成一體!
「師傅,師傅啊!」韓子奇瘋狂地撲到師傅身上,琢玉坊中迴蕩着悽厲的呼喚。
梁亦清僵臥在他耗盡了生命的水凳兒前,無聲無息地告別了他為之奮鬥的事業。遺憾的是,這事業終於沒有能夠完成,出師未捷身先死,他和他的寶船同歸於盡了!他的粗糙的雙手緊緊抱着那艘未曾問世就已損毀的寶船,一雙血紅的眼睛定定地圓睜着,大張着嘴,仿佛在呼喊:真主啊,再給我時間!
月光下,靜靜的小院紛亂起來……
梁亦清碎然慘死,奇珍齋如同天塌地陷!
正在後邊陶醉於美好的夢境之中的娘兒二個。猛然聽見異聲,一起奔到前邊的琢玉坊中,只見梁亦清直挺挺地僵臥在韓子奇的懷裏,臉上、身上、地上都是鮮血!韓子奇仿佛和師傅一起失去了靈魂,雙手緊緊地抱着師傅,眼睛定定地盯着師傅的臉,琢玉坊在這一刻,整個兒地凝固了,僵死了!
白氏和幼女五兒猛地撲在梁亦清身上,號啕大哭,痛不欲生;年僅十五歲的壁兒卻異常鎮靜,父親剛才那一聲絕望的叫喊,她奔進琢玉坊這一瞬間看到的慘象,立即使她明白了什麼樣的命運落在了全家的頭上!她跪了下去,跪在父親的身邊,望着那張蒼老、疲倦而又死不瞑目的臉,她的熱淚「刷」地滾落下來。但是,她沒有叫喊,沒有搖晃着亡人訴說一切。她知道,父親已經歸去了,在他離開人間走入天園的時刻,是不應該打擾他的,讓他靜靜地走,從容地走,帶着「依瑪尼」——崇高的信仰。她遺憾的是,自己作為長女、父親的至親骨肉,在他最後的時刻竟然沒有守在身旁,沒有提醒他念清真言,這是一個穆斯林最大的缺憾!現在,父親的「羅赫」(靈魂)也許還沒有走遠,還在等着呢,你看他那圓睜的眼睛、大張着的嘴!她伸出手去,輕輕地撫着,闔上父親的眼睛,閉上父親的嘴,衷心地為他念誦:「倆以倆海,引攔拉乎;穆罕默德,來蘇論拉席(萬物非主,惟有安拉;穆罕默德,主之使者)。」她相信,父親一定是聽到了,帶着親人的祝願,帶着信仰,無牽無掛地去了。
母親白氏完全亂了方寸,此刻哭得像一攤泥。玉兒沒命地喊着:「爸爸,爸爸!……」
壁兒把妹妹拉起來,攬在懷裏:「好妹妹,你要是愛爸爸,就讓爸爸安寧吧!」
被突然事變驚呆了的韓子奇直愣愣地望着壁兒:「師妹,現在……該怎麼辦?」
壁兒神色嚴峻地說:「奇哥哥,爸爸的後事,就你和我了,你趕快到禮拜寺去取『水溜子』(屍床)!」
「玉器梁」的死訊,驚動了街坊四鄰、阿匐、鄉老、同行友好,紛紛趕來,感嘆覷欷,連教外的漢人也跌足嘆息:「唉,可惜了他那一手絕活兒!」
屍床取來了。其實,穆斯林的屍床,只不過是一塊木板而已,但這塊被稱為「水溜子」或「旱托」的木板,卻不是任何木板可以代替的,它是亡人入土之前做聖潔的洗禮所必備的,平時由清真寺保管,哪一個穆斯林去世,都要躺在這塊板上做今生今世最後一次清除一切污垢的洗浴。
梁亦清無聲無息地躺在「旱托」上,頭頂北,腳朝南,面對麥加所在的西方。他現在什麼也不知道了,什麼也不用管了,奇珍齋的大事小事,永遠都不會再麻煩他了。這個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琢玉作坊,到他這一代已經完成了歷史使命,以後的興、衰、存、亡都與他無關了。他不知道家中的驚恐和混亂,不知道親人的悲痛和泣涕,他的靈魂,踏l了另一次路途遙遠的跋涉,追趕着真主安拉,追趕着先知穆罕默德,朝着所有穆斯林應有的歸宿走去了。
葬禮定在亡人咽氣的第三天,陰曆八月十四。依白氏和玉兒的心愿,她們恨不能把亡人的遺體永遠留在家中。沒有了梁亦清,她們不知道將怎樣再在這個倒了頂樑柱的家中活下去。但是,壁兒不肯:「媽,這不行,『亡人以入土為安』,『亡人入土如奔金』,送爸爸走吧,讓他安心地走……」
阿訇和眾鄉老都連連稱是:「梁太太,大姑娘說得對!」
其實,一生虔誠誦經的白氏又何嘗不知道啊!但是,讓理智戰勝感情,卻不是每個人都做得到的,她只會哭,完全沒了主意,把兩肩上的責任,統統都交給女兒和眾位鄉老了。
如果沒有鄉老的幫助和阿匐的主持,壁兒也許無法勝任這平生第一次遇到喪葬大事,把一切都安排妥帖。不,十五歲的壁兒已經是個大姑娘了,母親的無能、父親的本分,在她身上起了奇特的反作用,助母持家這些年,練出了一個剛強、穩重的壁兒,她相信,即使父親喪生在荒郊野外,她也會把父親的遺體背到祖墳上,按照穆斯林的葬禮,把亡靈送入天園;她相信,只要她還有一口氣,就不會讓老母和弱妹成為無依無的孤寡,這個家就不會垮!何況,家裏還有頂門立戶的男人——她的師兄韓子奇!
八月十四,陰冷的一天,秋雨浙瀝的一天。為什麼?在一世清白的梁亦清離開人世的日子,真主不給他最後看一看明朗的晴空、和煦的陽光?也許是,他的生前欠着太多的宿債,他的死後留下了太深的悲哀!
秋雨打濕了奇珍齋小院,白氏和壁兒、玉兒跪在水淋淋的泥地上,心隨着正在接受「務斯里」(洗禮)的亡靈,默默地祈求洗「埋體」(遺體)的人的手輕一點兒,輕一點兒……
白幔里,韓子奇跪在師傅的身旁,手持湯瓶,由清真寺專管洗「埋體」的人履行神聖的職責,為他洗浴。穆斯林認為,經過洗「務斯里」,亡人生前的一切「罪惡」都被清除了。梁亦清沒有兄弟,沒有兒子,兩顆掌上明珠縱使有無盡的孝心,也不能親自為父親清洗「埋體」,和師傅情同父子的韓子奇便是當時在場的惟一親人。望着師傅清瘦、憔悴的遺容,韓子奇的心在流血!過去的三年,一幕一幕清晰地重現在眼前,他怎麼能夠想到這麼早就和師傅分手,他還沒有出師,師傅的心愿還沒有實現!現在,師傅撇下他走了!師傅一輩子琢了無數的美玉寶石,到最後兩手空空,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三十六尺白布裹身,就是一個穆斯林從這個世界上帶走的全部行裝!
清除了一切「罪惡」的梁亦清安臥在「埋體匣子」之中,聖潔的白布覆蓋着他的全身爿蒙f蒙的細雨沖洗着親人們的淚眼。
阿匐面朝西方,站在亡人的身旁,為他祈禱,祝願他一路平安,早入天園。
「埋體」出動了,八個穆斯林小伙子抬起梁亦清,送他出門。一個穆斯林死後,他的同胞們會自動前來送行,絕不需要「僱傭」殯葬人員。哪怕是一個餓死在途中的乞丐,只要穆斯林在他的遺體上發現「割禮」的痕跡,就會憐惜地感嘆一聲:「喲,是咱們回回!」責無旁貸地把他埋葬。按照教規,抬亡人的聖行是四個人,各抬一角,每十步輪換一次。但是,久居北京的穆斯林又有自己的風俗,為了顯示亡人的身份和葬禮的隆重,將這個數目大大增加,最多可達四十八人,最少也不得少於八個人,梁亦清生前既不富貴又不顯赫,他的葬禮已經是最簡單的了。
送葬的隊伍快步行走,一路念誦着《古蘭》真經。速葬、薄葬,是穆斯林的美德,伊斯蘭教的葬禮是世界上各種族、各宗教中最簡樸的葬禮,沒有精美的棺木,沒有華貴的壽衣,沒有花里胡哨的紙車、紙轎、紙人、紙馬,沒有旗、鑼、傘、扇的儀仗,沒有吹吹打打的樂隊,也沒有漫天拋撒的紙錢……一心也主的穆斯林,不需要任何身外之物來粉飾自己。
韓子奇眼含熱淚,扶着師傅,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師傅啊,您沒有兒子,徒弟替師妹盡孝了!一路泥濘,他步履踉蹌,過度的悲痛使他頭昏目眩,不辨方向。但是,他跟着師傅走,師傅的頭朝着西方,那是祖墳的方向!師傅!您不想家嗎?不留戀奇珍齋嗎?不掛念師娘和兩個因為是女兒之身而不能送行的師妹嗎?師傅,您為什麼走得這麼急?再過片刻時光,我們就永生永世再不能相見了!
秋雨淋濕了墓地,淋濕了那一座一座古老的墳塋。現在,又一個新墳要加入這個行列,「玉器梁」的最後一代也將在這裏長眠了!
穆斯林實行土葬。在阿拉伯和其他許多伊斯蘭國家,由於地理、氣候的不同而葬法各異:有的將遺體用沙土輕輕一埋,任其自然消失;有的將遺體埋好後,上面蓋一塊石板。中國穆斯林根據自己土地的特點採用洞穴葬法,雖然有所變通,但仍然不失其土葬原則。真主用泥造了人的始祖亞當,他的後代來自黃土,也復歸於黃土……
墳坑已經挖好了,這是一個長方形的深坑,南北走向,挖到底部,再從一壁向西挖半圓形的洞,稱為「拉赫」,是亡人安息的地方。穆斯林是不用棺木的,只允許用竹子和沒有燒制的土磚封閉「拉赫」。也許是因為北京缺少竹子吧,北京的穆斯林為他們的亡人增添一塊「拉赫板」,小小的一塊薄石板而已。「拉赫」的門,底部平直,上面做成券門的圓形。韓子奇望着師傅將永久棲息的地方,他的淚水撲簌簌灑下去,混合着雨水,浸濕了那深褐色的新土。師傅的身材高大,「拉赫」里容得下他的身軀嗎?師傅畢生躬身在水凳兒前,死後應該舒展一下腰肢了,「拉赫」里平整嗎?按照習俗,在亡人下葬之前,應該由他的親人下去「試坑」,可是,送葬的人群中沒有師傅的親人,現在,和他魚水相依、不忍分離的親人不就是他的徒弟嗎?和兒子一樣的徒弟!韓子奇立即跳了下去,躺在陰暗、潮濕的「拉赫」里,以自己和師傅相當的身材,代替師傅去「試」這個與人間隔絕的居室,用自己的手,撫摸着每一寸土,惟恐有任何地方使師傅不適。
當他完全放心了,才站起身,伸出雙臂,迎接師傅的遺體。鄉老和送葬的朵斯提們把梁亦清抬出「埋體匣子」,緩緩地下葬,韓子奇雙手托着師傅,穩穩地安放在「拉赫」之中,在他的頸下枕上了用白布包着的香料。深情地再望望師傅,師傅仿佛安詳地睡去了。淚水模糊了韓子奇的雙眼,最後告別的時候到了,他摸索着,莊重地壘上土磚,封上石板……
黃土無情地埋下來,俺沒了「拉赫」,填平了深坑,一座四面呈梯形的新墳,出現在梁家的墓地上……
經聲誦起來,那是對亡靈最後的送行,對死者親屬最後的安慰,隨着悽厲秋風、颯颯秋雨,飄蕩在昏暗的天地之間。
韓子奇久久地跪在師傅的墳前,用那雙粗糙、瘦硬、在水凳兒前磨練了三年的手,拍打着「玉器梁」墳上的濕土……
家裏念完了「下土經」,壁兒給阿匐、鄉老和幫助料理殯葬的穆斯林們送了「乜帖」,伺候他們吃了飯,孝女的責任就全部完成了。按照教規,無論亡人在臨終前有沒有要求後人為他做「以思卡脫」(赦罪)的遺囑,子女都應該盡這份孝心,以他的遺產的三分之一散「包帖」,這樣就把他生前所欠的禮拜和齋戒都彌補上了。梁亦清一生埋頭於琢玉,他欠的拜、齋太多了,壁兒立志把這一切都補上,她要讓父親在面見真主的時候無愧無悔,而不管自己和母親、妹妹日後的生活將如何艱難。
天近黃昏,雨停了,雲彩破處,現出一輪臻於渾圓的朦朧明月。不公平的天啊,它以淒風苦雨送走了一世坎坷的梁亦清之後,才肯向人間灑下澄澈的清輝!
匯遠齋老闆蒲綬昌,穿着一件新做的禮服呢長衫,頭戴禮帽,手提着一包月餅,來到了奇珍齋,一進門就興沖沖地高叫:「梁老闆,我給您賀八月節來了!」
給他開門的是韓子奇,眼淚汪汪地說:「蒲老闆,您來晚了!我師傅……他已經不在人世了!」
蒲綬昌大吃一驚:「哎呀呀!多會兒的事兒?我怎麼一點信兒都沒聽着呢?子奇,憑着跟梁老闆的交情,無論如何也得告訴我一聲兒啊!」
梁亦清的遺孀白氏哭着迎上去:「蒲老闆,咱們隔着教門,就沒打擾您……您說說,誰能料到,正好好兒的……」說着說着,嗓子就被淚水噎住了,仰望着蒲緩昌,好似見了救命的恩人,「撇下我們……孤兒寡婦……」
她一哭,幼女玉兒也跟着大哭,拉着母親的胳膊,一聲聲喊着:「爸爸……爸爸……」
壁兒冷冷地看了蒲綬昌一眼:「我爸爸可是為您死的,為您那寶船!」
「那寶船……」蒲緩昌掏出帕子抹着淚說,「我也是壯着膽子、捨出血本兒為他攬的這件活兒啊,一件出手,抵得上他平日的十件、百件!這不,」他提起手中的那包月餅,「為了慶賀他寶船完工,我特為買的清真月餅!」
「蒲老闆,您的心意,我們領了!可是,亦清他……他對不住您啊,那寶船……毀了!」白氏淚水漣漣,替亡夫充滿了愧意。
「毀了?」蒲綬昌吃驚地說,「怎麼能毀了呢?這……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他匆匆走進琢玉坊,望着那停止轉動的水凳兒,望着地上的一攤暗紅的血跡,望着帶血的殘破寶船,呆看了片刻,突然跪了下去,顫抖的手撫摸着寶船,淚流滿面地說:「可惜!一代琢玉高手,功虧一簣,玉殞人亡,千古遺恨!」然後,放下寶船,抱拳長揖,泣不成聲,「亦清兄,你我多年知交,今日永別了!雖未能完壁,也請受愚弟一拜!」
這完全有別於伊斯蘭教的拜法,卻也不能不感動白氏,她流着淚攙起蒲綬昌:「蒲老闆,我們娘兒幾個,替亡人感謝您了!」
蒲綬昌緩緩地站起來,抹着淚說:「梁太太!人死不能復生,碎玉不能重完,毀了就毀了吧!我能說什麼呢?」
白氏感動不已,請蒲綬昌到堂屋裏坐,吩咐壁兒沏茶。
蒲綬昌拐了一口茶,嘆了口氣,緩緩地說:「梁大太,梁老闆一歿,家裏成了這個樣子,讓我不忍心啊!依我的心,應該盡着力幫您一把才是!可是,常言道『心有餘而力不足』,我也有我的難處……」
「那可不!」白氏說,「您開着那麼大的字號,樹大蔭涼兒大,哪兒哪兒都得花錢!蒲老闆,有您這句話就成了,您不必……」
「世窄無君子啊!」蒲綬昌又是連連嘆息,「就說這寶船吧,依我的意思,過去的事兒就一筆勾銷了,什麼訂錢吧,條款吧,都不提了;可是不成啊,我不跟您提,還有人朝我提呢!我當初跟梁老闆簽了合同,跟人家亨特先生也簽了合同,這不,三年到期了,人家問我要貨,我拿不出寶船,得賠償人家三年的經濟損失,這……這叫我該怎麼辦呢?」
白氏的臉霎時變得煞白:「蒲老闆的意思是,要我們……?」
「說起來也真不好意思,我跟梁老闆的賬還沒清啊!當初合同上寫得明白:依圖琢玉,三年為期,全價兩千,預付三成,任何一方中途毀約,賠償對方的經濟損失。」他從衣兜里掏出那張合同,「恕我不恭,現在這合同,就算被梁老闆毀了,按照雙方簽字畫押的條款,他得交還那六百訂錢,三年累計,連本帶息一共是現洋一千八百五十九元整!」
白氏一聽這個數目,頓時目瞪口呆!
蒲綬昌兩眼望着她說:「梁太太!買賣行里有句老話:交情歸交情,買賣歸買賣;人死了,賬不能死!不然,恐怕梁老闆的在天之靈也會不安。我呢,要不是虧空太多,萬般無奈,也不會覥着老臉朝您開口!」
蒲綬昌手裏緊緊攥着那張合同,靜等着白氏的答覆。這是他今日此行的真正目的。其實,寶船的損毀,梁亦清的暴卒,他都早已知道了,他是幹什麼吃的?耳朵真那麼不管事兒?剛才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逢場作戲而已!
白氏淚如雨下,朝着索命天仙似的蒲緩昌苦苦哀求:「蒲老闆!您知道,亡人沒給我們留下家業,那六百訂錢早就填到日子裏去了,我上哪兒去給您湊這一千八百多塊大洋去?您發發善心吧,可憐可憐我們這孤兒寡婦吧,我求您了!」
壁兒早就忍不住了,這時擦着眼淚說:「媽!甭這麼告饒兒,拿自個兒不當人!父債子還,該多少錢咱還他多少錢,哪怕砸鍋賣鐵、典房子,咱娘兒幾個就是喝西北風,也得挺起腰做人!」
「嗯,您家大姑娘倒是個痛快人!」蒲綬昌笑笑說,「不過呢,我蒲綬昌決沒有那麼狠的心,往後抬頭不見低頭見,都是玉器行里的人,我哪兒能把你們掃地出門、斬盡殺絕呢?梁太太,這麼着吧,您一時拿不出現錢來,我也不讓您為難,您就湊合着拿東西頂賬吧,我瞅着前邊兒還有些活兒,甭管是完了的,沒完的,還有那些還沒動工的材料,兩張水凳兒,歸里包堆就這些,夠不夠的,咱們賬就算清了!」
直陪在旁邊不言語的韓子奇心裏一盤算,蒲綬昌的這筆賬算得可夠狠的!他要把奇珍齋的全部存貨、存料都洗劫一空,再賺回來的錢可就不是一千八百多塊大洋了!
壁兒把牙一咬:「就這麼辦吧!可是那兩張水凳兒您不能拿走,這是我們『玉器梁』傳家的東西,吃飯的家什,我師兄還得用它做活兒呢!」說着,看了韓子奇一眼。
韓子奇低下頭,卻不言語。
蒲緩昌說:「梁大姑娘,要是都想自個兒合適,這賬,咱可就得好好兒地算一算了……」
白氏連忙央求他:「蒲老闆,您甭跟個孩子家一般見識,只要能留下我們娘兒幾個住的地方,我就念『知感』了!就照您說的,能用的,您都拿去,人都沒了,我瞅見那水凳兒就……」
「拿走吧,拿走吧!」壁兒堵着氣說,「奇哥哥,沒有了水凳兒,咱們賣大碗茶去!」
韓子奇還是沒有言語。
蒲綬昌見話已說到這兒,就起身告辭,說明天帶着車來拉東西。臨走,到琢玉坊中,小心地收起那幅《鄭和航海圖》,並且把已經摔斷了鄭和右臂的寶船也捧起來,說:「這件東西,你們留着也是廢物,我拿去作個紀念吧,看見它,就好像看見梁老闆了!」說着,又掏出帕子來擦淚。
這些假惺惺的舉動,再也不能蒙蔽壁兒了,她從堂屋裏提出蒲綬昌剛才擱下的那包月餅,追上去說:「奇哥哥,把這也還給他!」
韓子奇接過月餅盒子,默默地送蒲綬昌出去。
「這……」蒲綬昌出了門,也覺得有些尷尬,可當着韓子奇,也不好說什麼,只笑笑說:「你這個師妹,將來可是個沒人敢娶的主兒!」
「壁兒年幼無知,您多包涵吧!」韓子奇隨在他的身後,低着頭說,「蒲老闆,我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嗯?你想幹什麼?」蒲綬昌警惕地站住了,他擔心韓子奇說出讓他不能容忍的話來,那,他就不會像剛才對待一個女孩子那樣客氣了!
「您先答應我,」韓子奇盯着蒲綬昌那雙懷有敵意的眼睛,「您答應了,我才說。不過,這件事兒對您,對我的師傅,都沒有妨礙……」
「好事兒?我答應你又能怎麼着!」蒲綬昌狐疑地審視着他,「要說,你就痛快點兒!」
「我想……」韓子奇考慮再三,還是說出了口,「我想求您給我一條生路,讓我隨着水凳兒進您的匯遠齋!」
「啊?!」蒲綬昌萬萬沒有想到,在奇珍齋面臨倒閉的危難之際,梁亦清的得意門徒韓子奇竟然急於要改換門庭,而且投奔的不是別人,正是把奇珍齋推入絕境的他!他不可理解,太不可理解了!在他眼裏,韓子奇已是一個無路可走的喪家之犬,匯遠齋人丁興旺、財源茂盛,要這個韓子奇幹什麼?有什麼必要收留這個小小的琢玉藝徒?匯遠齋只做買賣,不設作坊,那兩張水凳兒拿去是準備賣的!何況,蒲緩昌心裏明白,從今以後,自己實際上就成了梁家的仇人,縱然梁亦清膝下無子,可那兩個水靈靈的大姑娘遲早總要嫁人,要繁衍子孫,看壁兒那架勢,這個仇只怕幾輩子也完不了!精明無比的蒲緩昌可不願意在仇上加仇,落一個「毀家奪徒」的惡名,他的心,就像「喀嚓」上了一把鎖,把韓子奇拒之門外了!
世上有各式各樣的鎖,同時也配好了各式各樣的鑰匙,一把鑰匙開一把鎖。誰能料到,韓子奇這把不起眼兒的鑰匙,偏偏能插進蒲緩昌那老謀深算的心裏去,捅開他那把沉甸甸的大鎖呢?
「蒲老闆!我知道您心胸大、度量寬,肚子裏能撐得開船,跑得開馬,要不然,能掌得了那麼大的家業?大人物,心能容人,手能用人。戲文里唱的漢劉邦,文用張良,武用韓信,輕易取了天下;楚霸王武藝高強,雖有一范增而不用,終究難逃十面埋伏,四面楚歌,兵敗烏江,別姬自刎!蒲老闆!我知道您是胸懷大志的人,不像我師傅那樣,空有一身本事,卻不思進取,終究成不了氣候。我為他養老送終,總算盡了孝道,往後的路就得自個兒走了;您收下我,也是對亡人的徒弟的一點兒照應,這對我師傅沒有什麼損害;對您,卻讓街坊四鄰、買賣同行瞅着您仗義!」
蒲綬昌沉吟半晌,心說:這小子還滿腹經綸,講古論今,心裏有點兒道道!梁亦清手下有這麼個徒弟,卻窩在琢玉坊里,沒有施展的機會,可惜!要是真讓他進了匯遠齋,說不定……
「蒲老闆!我是個落難的人,在北京無親無故。梁師傅去世之後,我既沒處投,也沒路謀生了!念您是同行長輩,才斗膽向您開口,求您高抬貴手,賞我一碗飯吃!常言說:滴水之恩,也當湧泉相報。日後,我決不會忘了您的恩情!不瞞您說,這三年,我好歹也跟梁師傅學了點兒手藝,那件寶船要是讓我來做,恐怕也就不至於落到今天這地步了。蒲老闆,您再給我三年的時間,我保證能按圖、按期把寶船交到您的手裏,這樣,您既在洋人面前圓了面子,匯遠齋也避免了虧損,無論您賣多少錢,我概不過問,分文不取,權當孝敬您老人家,報答您的收留之恩了!」
這番話說出去,蒲綬昌的神色緩和了許多。他權衡一切的準則,無非是「利」、「弊」二字,偏偏韓子奇投其所好,盡述其利,竟無一弊,這就使他不能不動心了。原來,蒲綬昌根本不曾和洋人沙蒙·亨特簽訂什麼合同,也沒接受具有任何條款的協議,只是接了亨特的那張圖,答應依圖琢玉,幾時完工,幾時面議價錢。梁亦清船破人亡,傾家蕩產,並未損害蒲緩昌一根毫毛,甚至還得到了一大筆「賠償」,這宗買賣是再合算也不過的了。至於寶船,原圖還在,偌大的北京城有幾千名琢玉匠人,還怕無人敢接嗎?即便梁亦清比別人的手藝略高一籌,已是人亡藝絕,也無法較量高下了。剛才他裝作無意中帶走殘船,目的便是為下次的製作提供一個絕大部分尚且完好的範本!現在,梁亦清的真傳弟子竟主動上門,繼續師傅未竟的事業,這真是天賜蒲綬昌一條寶船、一名巧匠!
韓子奇觀察着蒲綬昌的反應,知道事成有望了,就說:「您答應了?從今以後,您就是我的師傅!」
「別忙!」蒲綬昌伸手攔住韓子奇,以為他急着要行師徒之禮,「子奇啊,你知道,我是個心腸最軟不過的人,走道兒碰見螞蟻都繞過去,惟恐傷了它們的性命,更何況你是個人,走投無路的人!你這麼開口求我,我不沖你,也得沖已經過世的梁老闆!匯遠齋雖說是生意做得緊緊巴巴,我也不能眼瞅着你餓死,憑着我和梁老闆的交情,他的徒弟就是我的徒弟,有我蒲綬昌的一碗乾飯,就不能叫你喝粥!可有一樣兒,子奇,你讓我為難啊,」他吸溜着嘴,遲疑地說,「咱們可是隔着教門的人!玉器行里,這一點是涇渭分明,回回的鋪子裏只收回回學徒,漢人的鋪子裏只收漢人學徒,你們回回的禁忌很多,我不能為了你一個人單開伙啊,還怕別的人跟你不合群兒……這事兒,恐怕還是不成!」
「師傅,這不要緊哪!」韓子奇已經管他叫「師傅」了,「我到了您那兒,只管做這一件活兒,任誰的事兒都礙不着;至於伙食嘛,窩頭、鹹菜您總供得起吧?我有這就行了!」
蒲綏昌無話可說了,又尋思一陣,突然朝韓子奇的肩膀一拍:「好,一言為定,你明兒就跟我走!」
韓子奇送走了蒲緩昌,回到奇珍齋,默默地清點賬目,把平日的流水明細賬一一理清,托着賬本和庫存的現錢,來到後邊堂屋,往桌上一放:「師娘,師妹,請過目,奇珍齋的家底兒都在這兒了。這些現款,萬幸蒲老闆沒有拿走,師娘和師妹就應付着過日子吧……」
壁兒愣了:「奇哥哥,你這是什麼意思?」
韓子奇的兩行熱淚滾落下來:「我……該走了!」
白氏一驚,忙問:「走?你上哪兒去?」
「跟蒲老闆走,接着做師傅沒做完的活兒。師娘,您多保重吧,原諒我不能再盡孝了,我……不能離開水凳兒,不能扔下師傅的半截子寶船不管啊!等到有一天……」
不等他把話說完,壁兒已經氣得打顫:「好啊,你要投奔我們家的『堵施蠻』(仇人)?你這個無情無義、認賊作父的東西!我爸爸當初真是瞎了眼!你走吧,這就走,永遠別登我們家的門兒,只當我們誰也不認得誰!」
「師妹,你聽我說……」
「別說了,省得髒了我的耳朵!」
韓子奇有口難辯,既然這兒已經沒有了他說話的權利,他就什麼都不說了,一橫心,扭頭就往外走。
七歲的玉兒從屋裏追出來,抱着他的腿:「奇哥哥,奇哥哥,你別走……」
一把鋼刀在剜韓子奇的心!他俯下身去,親親玉兒的小臉,兩人的熱淚交流在一起,「玉兒,好好兒地,在家好好兒地……」
「玉兒,甭讓他親你!」壁兒衝過去,一把拉過玉兒,抬起手,就要抽打韓子奇的臉,但是,她舉起來的手又放下了,眼裏湧出憤怒、屈辱的淚花,「你算什麼東西,不配髒了我的手!你走吧!」
韓子奇一轉身,大步走出奇珍齋去,到了門口,又回過頭來,望了望這座曾經生活了三年的小院,忍不住朝着裏邊痛哭失聲:「師傅,我走了!師娘、師妹,你們一定要保重啊!」
韓子奇從此歸於蒲綬昌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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