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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愛的冒險韓子奇外傳(六)之韓子奇前世
他走在街上,到處都是中秋前夕的節日氣象。「莫提舊債萬愁刪,忘卻時光心自閒;瞥眼忽驚佳節近,滿街爭擺兔兒山。」中秋是一年之中的大節,是生意人清理春夏賬目的當口,欠債的人家是要還賬的,雖然難免幾家歡樂幾家愁,但佳節的來臨似乎把人們心中的愁煩沖淡了。韓子奇看到那花花綠綠的兔兒爺,他興奮地想到自己的創造,今天給匯遠齋送去的玉兔兒爺,很受蒲老闆讚賞呢,用不了幾天,就會被人們爭購了,這將為許多人家的佳節增添一點兒樂趣,「玉器梁」一家,也將過一個美好的中秋。匯遠齋訂製的寶船,就是三年前的秋天立下的字據,眼看就要到期了。等到師傅把心中的大事放下,交了貨,收了錢,今年的八月節就再圓滿不過了。
美好的、可以望得見的前景鼓舞着韓子奇,他心中充滿了歡樂。
過去的三年當中,他只有一件事覺得遺憾:「博雅」宅的老先生與世長辭了,帶着懷才不遇的憤懣,帶着汗牛充棟的學問,帶着那一雙知玉識寶的慧眼,到另一個世界去了。韓子奇本來要向他請教許許多多的問題,可是,三年的時間大都埋頭在水凳兒上,他幾乎沒有什麼空餘。他總覺得以後的日子還長着呢,年邁多病的老先生卻等不及了,走了。「玉魔」死後,留下了萬卷古籍和一生收藏的珠玉古玩,都被兒孫賣了,幾家資金雄厚的古玩店都爭相購買,梁亦清的奇珍齋當然沒有這樣的力量,只能默默地嘆息。後來,「博雅」宅的兒孫把房子也賣了,梁亦清和韓子奇就不再登門。往日的「博雅」宅,雖然並非真的藏着隨侯之珠、和氏之壁,但也確有一些稀世珍品,老先生看得很重,從不示人,現在也都千金散盡,付與明月清風了。
想到「玉魔」老先生,韓子奇的心中就覺得隱隱作痛。但是,老先生雖然作古了,他那些收藏還在人間啊!玉,有千年的壽命,萬年的青春,是不會死的,說不定明日的奇珍齋就有力量搜尋這些流散的珍寶了。他還有一個野心勃勃的計劃,要對師傅說。
回到奇珍齋,韓子奇把長衫一脫,就跟師傅報賬,把貨款和省下的車錢全交了。
「你看你!」梁亦清埋怨他一句,仍然低着頭做活兒,「貨都交了?蒲老闆都說些什麼?」
「他說以後還多要點兒兔兒爺,」韓子奇站在師傅的身後,拿起一把扇子,輕輕地扇着師傅那被汗水浸透的後背,「他還問,寶船頭節日能不能完?我說:能行。師傅您看呢?」
「我也沒打算拖過八月節,」梁亦清笑笑說,「按期交貨,兩頭兒都合適!」
「師傅,買咱們寶船的洋人已然來了,恐怕就是來取貨的!我剛才在匯遠齋瞅見他了……」
「蒲老闆是專做洋莊生意的,他們那兒洋人來得多了,你認得誰是誰?」
「是啊,起先我也沒在意,瞅見一個黃鬍子、藍眼睛的洋人出去,蒲老闆一直送到門口,兩個人嘰里咕嚕說着洋話……」
「你又聽不懂人家說的洋話!」
「那當然。我就在裏邊兒等着,聽他們柜上的幾個徒弟在小聲兒議論,說亨特先生剛才問寶船做得怎麼樣了,您聽這話音兒,說的不就是那個黃鬍子嗎?」
「嗯,也許。蒲老闆跟人家怎麼說的?」
「這,我就不知道了,匯遠齋的買賣,我也不好打聽,蒲老闆對徒弟管得很嚴,他們什麼事兒都不當着我說,就是背後聽了這麼一耳朵。」
「沒事兒,洋人來得正好,我這兒正等着他取寶船呢!」
「師傅,那個亨特先生直接上咱們這兒來取貨嗎?」
「不,咱們交給蒲老闆,合同是跟蒲老闆簽的嘛!蒲老闆再交給洋人。」
「為什麼蒲老闆一直不讓那個亨特先生跟咱們見面兒呢?」
「那當然,這宗買賣是蒲老闆的嘛!」梁亦清看了徒弟一眼,「你今兒是怎麼了?老是『亨特先生』、『亨特先生』!」
「我?」韓子奇笑笑說,「我想知道,咱們這寶船,亨特先生給的是什麼價兒!」
「那當然就不止兩千了,要是都歸了咱們,蒲老闆圖個什麼呢?」
「他得從裏頭賺多少?」韓子奇對此感到極大的興趣。
「那,咱就不管了。」梁亦清並不關心這個數目,「買賣人,總是將本求利,連擔挑兒賣菜的還賺錢呢,賺多賺少,是人家的能耐!」
韓子奇的眼睛卻炯炯放光:「依我看,光咱這件寶船,蒲老闆就能淨賺上萬的利!」
「你怎麼知道?」梁亦清覺得徒弟今天說話有點兒離譜。
「我瞅了瞅他們柜上的買賣,親眼見有個洋女人買走了我雕的一隻玉瓶,花了五百現洋!可是蒲老闆從咱們手裏進貨才花十幾塊錢!您算算,這翻了幾番?」
梁亦清半天沒說話,末了,平靜地吁了一口氣,說:「咱跟人家不能比啊!人家是買賣人,動口不動手;咱是手藝人,動手不動口。三百六十行,各佔一行,誰也甭眼紅誰,誰也甭小瞧誰。做買賣的,興許一口吃成個胖子,發了大財,腰纏萬貫,穿金戴銀,要是流年不順,一陣風興許就給吹倒了爬不起來,砸了飯碗子,他連個餬口的本事都沒有;手藝人呢,憑手藝吃飯,細水長流,甭管遇上什麼災荒年月,咱有兩隻手,就餓不死!」
「師傅,人生在世,不是有口飯吃就得,咱們奇珍齋總得有個長遠打算,不能老是這麼埋頭做活兒,讓人家拿咱們的手藝、血汗去賺錢!」韓子奇覺得師傅的想法未免太窩囊了。
「那,你想怎麼着?」梁亦清聽着徒弟竟有幾分教訓他的味道,感到不悅。
「我想……想撇開匯遠齋,跟洋人直接做買賣!」韓子奇兩眼注視着師傅,說出他心中琢磨已久、剛才一路上才理出點兒頭緒來的大膽設想。
梁亦清茫然地瞅了瞅徒弟,好似聽他在說夢話。「那哪兒成?蒲老闆是咱們的老主顧,咱不能見利忘義,戧人家的行!我們梁家從不干不講信義的事兒!」
「師傅,您可真是個老實人!」韓子奇嘆了口氣,「蒲老闆跟咱們來往,圖的是賺錢,有什麼信義啊?他要是講信義,恐怕釘今兒匯遠齋還不如奇珍齋的鋪面大!聽人家說,蒲老闆早先什麼都沒有,從打小鼓、收破爛,一步步創出了字號,把別人的行戧了,他也從沒覺着臉紅!做買賣,就是認錢不認人,誰的能耐大,誰就獨霸一方。您瞅人家瑞蚨祥,前幾天師娘讓我去買布,我聽那兒的夥計說來着,瑞蚨祥原先也就是在布巷子裏賣點兒山東土布,後來瞅准了洋貨有利可圖,就花八萬兩銀子的本錢辦了綢布洋貨店,現如今成了『八大樣』的頭一個!人家只要覺着自個兒合適,就於,顧誰的面子了?跟誰講信義了?」
梁亦清沒想到這孩子的心現在變得這麼野,信馬由韁,倒是什麼都敢想!就冷笑着說:「你也想試一試?可是,跟洋人做洋莊買賣,你懂洋文嗎?」
「洋文有什麼?那不也是人說的話嗎?蒲老闆也不是天生就會說洋話、念洋文的,也是學的嘛!我三年能學會您的手藝,再花三年還怕學不了那點兒洋文?」韓子奇的心就像一隻風箏放了出去,線越扯越遠了。
「小奇子!」梁亦清突然從水凳兒前站起來,嚴厲地叫了一聲。
「師傅……」韓子奇一驚,從無邊的幻想中被拉回來了,惶恐地看着師傅。三年來,師傅還是第一次這麼發火兒,也是第一次喊他這個早已被「韓子奇」取代了的乳名!
梁亦清臉色陰沉,沾着玉屑、抹着汗水的額頭上,青筋暴起,一雙疲勞過度的眼睛佈滿血絲:「這是誰啊?我怎麼都不認識了!三年的工夫兒,你出落得好能耐!把我的手藝都學到手了,瞅不起你的窮師傅了,奇珍齋擱不下你了?告訴你,你在我這兒還沒出師呢!」
「師傅,這,我知道……」
「你知道什麼?人家說:梁亦清待徒弟就像待兒子!可別的鋪子呢?你知道人家的徒弟是怎麼個當法兒?起早、貪黑、挨打、受罵,整個兒一個使喚人、聽差的、打雜兒的,三年沒摸着水凳兒的有的是,手藝都是偷着學的!為什麼?手藝行里有句老話:教會徒弟,餓死師傅!可我梁亦清傻呀,沒把你當外人,沒跟你留這個心眼兒!我沒兒子,後輩里沒指望,怕的是到我老了,眼也花了,手也不聽使喚了,腳也蹬不動水凳兒了,沒人給我一碗飯吃,那時候指望誰?指望你!所以才把全副的手藝、家傳的絕活兒都傳給了你!誰知道,你還沒等到出師,就口吐狂言了!」
韓子奇完全沒有料到師傅會這麼大動肝火地訓斥他,他咽下了憋在喉頭的話,恭順地垂下頭去,靜靜地聽憑師傅數落,兩串熱淚順着臉腮緩緩地流下來。師傅的話,使他在心中回顧了三個春秋的難忘歷程,他感激師傅,沒有師傅的收留,他也許至今還是一個流浪兒,也許在追隨吐羅耶定巴巴前往遠方朝聖的途中,早被不測風雲結束了生命。而如今,他已經在師傅含辛茹苦的栽培下長大了。師傅說的全是實情,三年來,師傅待他的好,已經超過了那兩個親生女兒,因為他是男孩,手藝、飯碗都得指望他。平心而論,他孝敬師傅,也一點兒不差於兒子,一日為師徒,終生如父子,這一點,他是永遠也不會忘了的。可是,他又在心裏暗暗地說:師傅,您對我的好,我知道,何必自個兒再說給我聽呢?為了證明您對我好,就把我說成是個忘恩負義的小人,師傅,這太屈心了,太屈心了!
想到這兒,他感到一股不能忍受的恥辱,像一盆污水沒頭蓋臉地朝他潑來,他要是不言聲兒,就算認了,在師傅的眼裏,在師娘和兩個師妹的眼裏,他就真成了一個不肖之徒,以後,他就是一切照舊,人家也會把他另眼相看了!不,他不能認,不能忍!如果他的確犯了什麼過錯,寧願挨比這厲害百倍的罵,甚至師傅打他,也毫無怨言,可是,他沒錯呀!
「師傅!」他抬起右手,猛地抹了把眼淚,「我要是有離開您另攀高枝兒的心,還會跟您明說嗎?那我就悶着,悶着,等學滿出師,跟您拿把手,出了奇珍齋,遠走高飛,您又能如何呢?師傅,我不能走哇!自從我進奇珍齋那天起,就沒打算再出去,我把奇珍齋當成自個兒的家,把您當成我的親爹!我巴望着咱們的生意越做越大,字號越來越響,起個大門臉兒,也掛上像匯遠齋那麼樣兒的金字招牌!我不是瞅着人家的買賣眼饞,不是小瞧咱們看家的手藝,是覺得咱手藝人大苦了,太冤了,咱們的手能掙來金山銀山,可是掙來的歸人家!憑什麼他們坐享清福,咱們苦死受罪?受到哪一天算個頭兒呢?師傅都奔五十的人了,師娘的身子骨又不硬朗,壁兒眼瞅着大了,要出閣,要陪嫁,玉兒上學也處處用錢,這些,光手藝成嗎?師傅,您不能不往遠處想想啊!」
梁亦清本來已經覺得自己剛才的話說重了,心裏有些不落忍,又聽他這麼一說,不覺也垂下淚來,撫着韓子奇的肩膀說:「子奇啊,你的心,師傅全領了!可是,你的心太高了,人世的福分深淺,不是自個兒爭的,是為主的祥助的,人不能跟命爭!我爹臨咽氣的時候跟我說:『創業難,守成也難,奇珍齋就交給你了!』我說:『爹,您放心,我決不能對不起祖宗!就是窮得要『乜帖』(乞討),也扛着水凳兒走!』有了這『口喚』,老人家才閉了眼。我得好好兒地守着祖宗傳下來的這個攤子,不能亂踢打,萬一有個閃失,毀了家業,百年之後也無臉見亡人!唉,到了兒歸齊,咱不能做夢,還得手藝,苦熬苦撐往前奔吧,走一步說一步,我能親眼瞅着壁兒、玉兒都能聘到個有飯吃的回回人家,你呢,也能娶上個媳婦,把奇珍齋傳給你,我和你師娘兩腿一伸,『無常』(死)了,也一心歸主,無牽無掛了!」
師徒二人,相對流淚,傾訴肺腑之言,各自都被對方所感動,欷歔了半天,由韓子奇挑起的一番論爭卻不了了之。其實,誰也沒有真正說服誰,誰也無心再說下去。眼淚這東西,有時能起到極其神奇的作用,能把持有截然不同的觀點的人稀里糊塗地攏在一起,把迂腐陳舊的意識變得溫暖感人,把生機勃勃的新興幼芽兒在愛撫之中扼殺!
煤油燈放射出昏黃的光輝,玉兒在燈下做她的功課,姐姐壁兒就着亮兒,飛針走線。前幾天媽讓師兄去買了塊布,她這會兒正用它來為自己、為妹妹各做一件衣裳。師兄一個男人家,還真會挑呢,這塊布,綠瑩瑩的底子,撒滿了白花兒,就像翠葉兒上托着的玉簪花。洋布又輕又軟,捏在手裏,叫人從心眼兒里愛。壁兒量着妹妹的身材,又比着自己的舊衣裳,裁成了兩件夾襖的面兒,配上舊里子,一針一線地縫起來。八月節說話就到了,父親的寶船也就要完工了,師兄不是說要帶着全家去逛萬壽山、照相嗎?這新衣裳正好穿着去。壁兒長這麼大還沒照過相,沒出過這麼遠的門兒,早早地就準備上了。她猜想,到了那一天,她和妹妹穿上這新衣裳,照出像來一定非常好看,說不定逛萬壽山的人都爭着、擠着來瞅呢,「這是誰家的倆姑娘呀,長得比畫兒上的美人兒還俊!」「是玉器梁家的!」那時候,她可得管住自個兒,不許害怕,不許害臊,要不,照出相來可就沒她本人美了。……這麼想着想着,她不覺自個兒笑出聲來。
「姐,你樂什麼呀?」玉兒問她。
「姐心裏高興才樂呢!瞅這新衣裳,你不樂嗎?」
「啊,我還能不樂?正等着穿呢!天天瞅月亮,盼着它圓得像一隻玉盤!姐,月亮怎麼圓得這麼慢啊?」
「快了!」幫着壁兒打扣子的母親白氏說,「『小棗兒紅,月兒明』,沒幾天兒了。咱們回回,不在乎這個八月節,也就是圖一個居家團圓的吉慶。到那天,媽給你們買白糖桂花餡兒的、豆沙餡兒的、棗泥餡兒的清真月餅,買西瓜,買果子——『今兒個是幾兒唻,您不買我這沙果、蘋果、聞香的果兒唻!』」貧病之中的白氏,瞅着兩顆掌上明珠,心裏也泛起甜蜜的柔情,輕聲學着賣果子的吆喝聲,為這娘兒仁的中秋夜話增添一點樂趣,「你爸沒日沒夜地忙了三年,也該讓他歇歇了!」
母親的輕聲慢語,激起了玉兒無限的嚮往,她放下寫字的毛筆,爬到炕上,捲起窗戶上的紙簾兒,又在急切地瞅着那還差幾分沒有盈滿的月亮。
小院裏清涼如水,月光下,小棗兒紅了,石榴熟了,指甲草、茉莉花在窗下開成一片,散發着淡淡的幽香。牆根兒底下,草棵子裏,蛐蛐兒輕輕地唱着:「知——知——」好像也在催促着那美好的時光早些到來。
前邊琢玉坊的窗紙也透着燈光,在「沙沙」的磨玉聲中,梁亦清手捧着鄭和下西洋的寶船,正在加緊精雕細刻。合同期限迫在眉睫,蒲老闆在等着他,沙蒙·亨特先生在等着他,患難老妻和兩個女兒在等着他,他自己也在等着這艘寶船竣工的時刻。三年,一次多麼艱苦卓絕的航行,他像一名久經滄海的老舵工,穩穩地把着舵,在疾風惡浪、激流險灘之中小心翼翼地穿行,不容許有一絲一毫的差錯,一分一秒的懈怠,現在,遙遠的航程就要結束了,站在船頭縱目望去,已經看見了近在咫尺的彼岸!
他喘息一下,用粗糙的手掌撫摸着巍峨的寶船,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意。不容易呀,「馬哈吉」鄭和,梁亦清陪着您一塊兒闖過來了!他注視着器宇軒昂的鄭和,注視着甲板上劈風斬浪的一個個人物,仿佛他也加入了那雄壯的行列,仿佛那開往麥加的寶船上,也有吐羅耶定巴巴的身影!啊,巴巴,您現在到了哪兒了?我的心一直跟着您呢,我留下了您的易卜拉欣,把他撫養了,這寶船,穆斯林的寶船,是他和我一塊兒做出來的!
他想像着,這件寶船出現在黃鬍子、藍眼睛的洋人亨特先生面前,將會是怎樣的驚訝、讚嘆,一定用我們聽不懂的洋文說:嗅,中國有這樣的能人,果然把「三奇」合而為一了!他還想像着,要是亨特先生把這件寶船拿到什麼萬國博覽會上去展覽一下,一定會得到更多的人讚賞!這不是胡思亂想。民國十五年,在美國三藩市舉行的什麼巴拿馬萬國博覽會上,北京的象牙雕刻不就得了個金獎嘛!當然,他梁亦清不是為這個才做寶船的,這寶船上凝聚着他一生的心血和信仰,只要這寶船能夠週遊四海,讓天下的人知道中國玉雕藝人有怎樣的手藝,他就知足了,就算沒有辱沒「玉器梁」世世代代的聲譽!他進一步設想,那成千上萬的觀看寶船的人,一定也有穆斯林,如果他們知道這寶船出自中國的穆斯林之手,一定為「朵斯提」感到無上的光彩!不,這辦不到,寶船l沒刻着「經字堵阿」,也沒刻着他梁亦清的名字,誰也不會知道他!
梁亦清感到一種莫名的遺憾。藝人畢竟是藝人,不能和著書立花的文人、揮毫作畫的畫家相比,不能在自己的心皿化成的「活兒」上題款、蓋章。藝人是下賤的工匠,自古來「好人不下作坊,好馬不上磨房」,就連明朝的琢玉大師陸子岡,被召進皇宮製作御用的物件兒,也不許他在上面留名,為這,陸子風差點兒丟了腦袋!……但是,這點兒遺憾,只在梁亦清的心頭閃了那麼一閃,也就自生自滅了。手藝人,想這些於什麼?普天下三百六十行,能工巧匠不只是「玉器梁」,千古留名的能有幾人呢?那紫禁城裏的宮殿,頤和園裏的萬壽山,天壇的圄丘台、祈年殿,盧溝橋的獅子,居庸關的雲台,還有那萬里長城,不都是木匠、石匠、泥瓦匠造的嗎?現如今,都歸功於什麼秦始皇啦,西太后啦,哪一個曾經刻上了匠人的名字呢?後世的人誰知道有多少藝人在那上面花了心血、搭了性命呢?
水凳兒又蹬起來,蛇子又轉起來,梁亦清屏棄一切雜念,重又投入專心致志的創作,在三保太監鄭和那飽經風霜的眉宇之間做畫龍點睛的鏤刻。鄭和,這位傑出的中國穆斯林,在他手執羅盤、眼望麥加,指揮着寶船與風浪搏鬥的時刻,一定是鎮靜沉着、胸懷坦蕩的,人間的苦難,自身的榮辱,都置之腦後了,他大概也沒有想到自己的身後,會在全世界航海史、中國穆斯林功業史上佔據光輝的一頁,留下顯赫的姓名吧?梁亦清懷着崇高的敬意,緊緊盯着鄭和那穿透萬里雲天衝破萬頃碧波的眼睛,惟恐自己睫毛的一閃、心臟的一跳都會影響雕刻的精確,有損於那雙眼睛的神采……
韓子奇一直守在旁邊,目不轉睛地領受師傅那精湛達到極致的技藝,這是他至高的藝術享受和外人無緣分享的殊榮。
突然之間,他感到師傅的神色有些不大對頭。
寶船上,鄭和的那雙眼睛變得模糊了,仿佛鄭和由於遠途跋涉的勞累和風浪的顛簸而暈眩了,他要做片刻的歇息了?不,是梁亦清自己的眼睛……眼睛怎麼了?像一片薄雲遮在面前,繚繞,飄動,他努力把眼睛睜大,再睜大,也無法清晰地看清近在眼前的鄭和!
梁亦清雙腳停止了踏動踏板,微微閉了閉疲倦的眼睛,笑笑說:「這活兒,越到畫龍點睛的時候越費眼啦!」
韓子奇默默地看看師傅的眼睛。那雙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眶之中,上下眼瞼重疊着刀刻一般的三四層紋路,眉毛和睫毛上被玉粉沾染,像冰雪中的樹掛,像年代久遠的古蹟上的霉斑,幾十年的琢玉生涯,師傅把自己琢成了一個蒼老瘦硬的玉人!那一雙眸子,從原來的清亮、烏黑而變得像霧靄山嵐一樣黯淡;托着瞳仁的眼白,已經佈滿了鮮紅的血絲,像兩顆瑪瑙!韓子奇為師傅感到痛惜,為自己感到慚愧:師徒如父子,為師傅分了多少憂愁和辛苦呢?
「師傅,您歇着吧,這活兒,明兒再接着做……」
「明兒?明兒就八月十二了吧?咱不能將米將牙兒地等到十五才交貨,我想,早一天是一天……」
「那,我來接着做,您歇會兒,瞅着我就成了。」
梁亦清堅決地搖了搖頭:「不成!自古以來,都是徒弟畫龍,師傅點睛,不能亂了章程。」
「師傅,我亂不了您的章程,」韓子奇說,「我先替您做一會兒,到肯節兒,還讓您做……」
師傅看着這個自信而又逞強的徒弟,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鬆口:「子奇,不是師傅信不過你,這三年,你的手藝已經學成了,比師傅我差不到哪兒去,這寶船其實就是咱爺兒倆做的,只不過你做得少點兒,我做得多點兒。以往,不當緊的地方,我不也放手讓你做了嗎?可眼下,這活兒到了畫龍點睛的時候了,怕萬一有個閃失,還是由我來做完了它吧!我這輩子琢了多少玉,最可心的也就是這個大件兒,這是我的壓軸戲,唱完了這齣戲,我梁亦清也就稱得上一個琢玉高手了!往後,我就光支支哈兒,瞅着你也唱成個名角兒!子奇,再等等……」
人心,畢竟不是語言可以完全表達的,師傅還是沒有透徹地理解徒弟。說到「閃失」,韓子奇默默地縮回了躍躍欲試的手,他不想再分師傅的心,讓師傅安安靜靜地施展出積幾十年經驗而爐火純青的絕技去點睛吧,那是一個藝人贏得創造的快樂和榮譽的關鍵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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