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又是半個月過去。
山上的積雪漸漸消融,露出山體本來的面目。沈悅從屋子裏看出去,外面的顏色是蒼翠中裹挾着古老的蒼黃,還點綴着新年的嫩綠。
屋子裏開着暖氣,還有熱乎乎的炕。所以基本不會凍着。
但是孩子嘛,還小着呢,身為人母,她還是怕哪裡冷哪裏熱的。於是就給兒子做了許多毛衣。結果兒子常常被她裹成一個小糯米糰子。
現在,她的全副心思都放在了兒子的身上——才十幾天,孩子就長胖了一圈。她很高興自己生的是個大胖小子。但是又不安得很,好像周圍的人都特別可憎起來——有句話說得好:當母親的女人,就會假想與全世界為敵。
這天,院子裏的雪也消失了。
她看到暖暖的陽光鋪在大地上,有不知名的小鳥飛到屋檐下,唱了一首歌又撲稜稜飛走了——「啊~啊~」看到鳥飛走的兒子也在唱歌,儘管一點調子都沒有。但是他的確是個很活潑的小男孩,哭和鬧都很響亮,也會吵嚷着她們睡不着覺。
「孩子真麻煩。」這是陽子的感慨:「昨晚你伺候他基本沒合眼吧?」
「他還小,等大一點就好了。」沈悅開始教兒子喊「媽媽」,但是兒子只會「啊啊」地亂叫,她不甘心,又教兒子喊「爸爸」,但是孩子又「咿呀呀」起來。聽得陽子都笑了:「才剛滿月,你指望他喊你?這不成了怪物了。」
「說不定他哪一天就會喊我媽媽了。」她總是抱着這樣的希望。
「那喊誰為爸爸?」陽子打趣道:「這裏又沒什麼男人和你有瓜葛。」
這倒是個難題,沈悅想了想,還是先別教「爸爸」這個詞了。畢竟這裏誰都不配當兒子的爸。
這天白天的時光,還是一如往常的平淡。到了晚上的時候,她和陽子圍着被爐吃飯,陽子還特地多夾了一隻雞腿放在她碗裏。
吃完了飯,沈悅就從書架上拿了一本書開始看——小坂先生不准她知道外面的事情,能讀的書也只有關於古董方面的。她看了一會兒圖鑑,眼睛發脹,剛好兒子又哭喊了起來,於是放下了書去餵兒子,就坐在床邊解開了上衣扣子。
忽然間,外面響起許多聲音,好像有什麼人朝着他們的屋子而來。沈悅連忙扣上內衣扣子。
「怎麼了?!」陽子打開門,看到是暌違已久的潘。
一個月不見,潘還是那一副令人膽寒的樣子——沒有血色的眼睛瞪着,怎麼看怎麼令人不舒服。如雪的銀髮垂下,遮住了半張臉。沈悅剛想開口問:「你要做什麼?」潘就走了過來,她立即神經敏感地抱住了孩子,退到角落裏。
「你別過來!」她大叫了起來。
「這裏不安全了,小坂先生要我接走你。」潘如此說道:「林悅,你別跟我唱反調!」
「什麼意思?」陽子的臉上有些倉皇:「小坂先生他怎麼了?這裏怎麼會不安全了?」
「出去再說。」潘只說了這麼一句,就過來拉住她的胳膊。沈悅看到他的槍還縮在襯衣的裏面,頓時害怕起來,但是潘的力氣很大,一下子就把她扯了出去。出去以後,她看到院子外面停着一輛轎車,車的前門已經打開了。
沈悅頓時緊張不已,陽子也追了上來:「等一等!你把她帶到哪裏去?!」
「別多問,上車!」潘並不理會陽子,直接打開了車的前門,把她塞了進去。沈悅抱着孩子,好不容易調整好了坐姿,卻看到後面的座椅上還坐着一個黑衣男子。黑洞洞的槍口就指着前排,頓時,她連大氣都不敢喘了。
「林小姐,請你保持安靜。要不然小坂先生吩咐了,我們隨時可以把你處理掉。」
說的是中文,還真是久違的中文。她當然安靜,畢竟懷中還有寶寶。而車子外面,陽子攔在了潘的前面:「小坂先生人在哪裏?!到底發生了什麼?!」
但是潘根本不理會她,只是抓起陽子的手也把她塞了進來。那黑衣男子給陽子讓了一個座,然後車子就發動了。一路上,陽子很不安地看來看去。還直嚷嚷:「你們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放我下來!我不要離開這裏!」
「陽子小姐。」這黑衣男子說道:「小坂先生吩咐了,一定要把你和林小姐安全送下山。至於他們的安全,你大可以放心。」
「我媽呢?!」陽子只關心這個。
「她跟着小坂先生一道走了,現在山上不安全了。」黑衣人說道:「下山之後再把事情告訴你,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
於是陽子安靜了下來,沈悅想他們大概是不想在自己面前說。
車子拐過幾個路口。沈悅感覺到山路異常的顛簸——再往窗外看去,頓時嚇到了——這是一條十分隱蔽的山間小路,大概許多年都沒有人來過了,路上全部覆蓋着青苔,落石和枯葉。若不是仔細看還以為這是山體的一部分。
而路邊不到半米處就是懸崖,從她的角度看去,下面一片白茫茫的霧氣,想必肯定是深不見底的。有些狹窄的地方,她確定輪胎和萬丈深淵之間只有半步不到的距離。也虧了潘把車子開得這麼快,居然沒有翻下去。
忽然間,車子熄火了。她嚇了一跳,主駕駛座上的潘罵了一句:「該死的!」又發動了車子。
點火,松離合器,加油門。車子嗡嗡地疾馳,窗戶外面的風景不斷地掠過。沈悅不敢再看了。但是「咚!」地一聲,車子第二次熄火了。潘罵了一句「法克!」就下去查看,沈悅注意到身後的黑衣人就又掏出了槍。顯而易見,這人才是看管她的。
「嘿,潘!這是怎麼回事?!」
「石頭把輪胎扎破了。」潘看了下手錶,思忖了片刻:「我們得走下山。」舉槍的中國男子點了點頭:「好吧,你走在前面,我跟在林小姐的後面。」
看樣子,他們是在趕時間。不過這可苦了她和孩子。
這一條崎嶇的小路凹凸不平的很,而且時不時來個水潭泥坑什麼的,他們就得涉水過去。沈悅沒辦法騰開雙手開道,只能前進的很慢。
才走到半山腰,夕陽已經快墜落下去了。
「把孩子給我!」大概是嫌她是個累贅,潘忽然回頭說道。但是她怎麼會把孩子給他?!只是更加抱緊了孩子,潘又暗暗詛咒了一句,幾步走到了她的身邊:「嗨,林悅,我保證不傷害你和你的孩子,但是你也別給我們添麻煩!」
她勇敢地直視這雙眸子:「我的孩子,不能交給殺手。」
潘忍着怒火,事實上,他對她的冷言冷語向來都覺得怒火衝天。但沈悅這麼看他的時候,這個女人的勇氣總是給他另外一種感覺——與其他任何人都不同,從來沒有誰這麼直視過他,而且他也可以為這雙冷靜的眼睛冷靜下來。
但是,他還是覺得很不耐煩:「如果我們錯過了時間,你和孩子就是肉盾!」
「肉盾?!」她意識到了什麼,但仍舊抱住孩子不放。背後忽然抵上了什麼東西,是那個黑衣男子轉到了她的身後:「林小姐,把孩子給潘。」下命令一樣的語氣,根本不容置疑。但她覺得,這一放手或許孩子就要永遠永遠地離開了。
初為人母,怎麼忍心撒手心肝寶貝呢?
幸好陽子這時候走了過來:「這樣,孩子我來抱。」
她把孩子交給了陽子,十分的小心翼翼。陽子嘆了一口氣:「走吧,山上不安全了。」
到達山腳下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
蒼蒼的夜幕之下,他們四個人無言地行走着,潘和那黑衣男子一前一後看住她,就連往外面看一看,這兩個男人都會敏感地盯住她的動作。沈悅暗暗思考了一會兒,得出一個結論:難道是小澤或者蕭牧來找她了嗎?
想到這點,她就激動了起來。但是眼下,她卻無法逃脫這兩個人的看管。
身後忽然傳來隱隱約約的光芒,沈悅轉身望向山上,只見原本還一片黑漆漆的山頂,開始陸陸續續亮起了火光,伴隨着滾滾的濃煙……其中,火光最旺盛的地方,就是小坂先生的豪宅……沈悅收回了目光,又放在了其餘人的臉上。
陌生的黑衣男子嘆了一口氣,但是把槍握得更緊。陽子的臉色蒼白,而潘一聲不吭。
發覺她在看他,潘別過了臉,她頭一次在這個白化人的臉上看到了威脅和嘲諷之外的表情——一種難以言喻的失落感,好像身後被燒毀的,就是他自己的家園。但這個「家園」,卻是她的噩夢。她巴不得一把火全部燒光了才好。
「到了。」黑衣男子忽然說道。
而沈悅看到的是一個黑漆漆的山洞隱藏在草叢當中。
——————————————
與此同時,山頂上。
熊熊烈火在面前燃燒,裝飾豪華的莊園一夕之間沉入火海當中。紅木的地板,黃花梨的博物架,紫檀木的香案……全部成為了陪葬品。
「畢啵!」一聲,房梁塌了。三層樓瞬間夷為平地,陶瓷的碎裂聲,磚塊的倒塌聲,還有清脆的碎裂聲交織在一起。許許多多的小火球飛揚起來,繼而在空中化為灰燼。一個旁觀者咳嗽了一聲,繼而轉過了身子:「蕭先生來了。」
火光照亮了來人的臉龐,黑色的風衣,寸長的短髮。他的模樣還是個壯年男子,但是一雙飽經滄桑的眼眸注視着熊熊烈火——
好像一個老者安詳地看着罪惡帝國覆滅。
眼下這一切,算是他一手導演的——從萬常青的案子算起,他用了一年的時間追蹤到了小坂裕生在日本的落腳點。本來就該在那時候出手捕獲這個罪人,但是後來,他得知小坂先生與日本戰犯的後人牽連許多,甚至涉及到他國的內政。
他是個中國人,不能涉及到這裏的內.幕太多——雖然知道這個,但是幾段血案,幾個活生生的人就在眼前一一逝去了,其中包括他愛的人,也包括愛他的人——他終於下定了決心,無論前途如何,都要懲罰小坂裕生。
火海中散發出一股馥郁的氣味。蕭牧很快認出來這是沉香燃燒的味道——現在沉香木在市場上的價值是一克可以賣上上萬,而火海中燃燒的沉香,只怕是數萬百萬的大塊頭,所以才將偌大的火場都薰染得香味裊裊。
「人跑了不少。」一個屬下過來告訴他:「小坂裕生從西邊逃走了,他們鑽進了山林里。」
「繼續追。」蕭牧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感情。
人說狡兔三窟,這話用在小坂裕生的身上,再合適不過了。
雖然佈置了許多時日,但是真正動手的時候,他的人從山腳下開始就陷入了麻煩。結果衝到山頂上的時候,已經暴露了行蹤。
一陣槍林彈雨過後,小坂裕生和屬下趁亂逃走了。
其實這並不意外,這裏是小坂裕生父子幾代經營的產業,擁有的防線根本算不過來。但是經過這一晚上,小坂裕生的落腳點就沒了,財富也要損失一大半。那麼,接下來的日子裏,他不介意和小坂裕生打一場持久仗。
蕭牧走了幾步,腳下磕到了什麼東西。
低下頭,他看到坍圮的殘垣斷壁當中隱隱約約露出一點藍色,於是彎下腰撥開灰塵,看到一隻四分五裂的青花高足杯——東西是明代的真品,但是現在已經碎了——小坂裕生逃走的時候,什麼價值連城的古董都來不及帶上。
而他又是個極端自私的人,帶不走的財富,也不會留給他們當做罪證,於是乾脆一把火燒光了那些古董連着整個豪宅。還有些來不及撤走的僕人和沒有用的屬下,小坂裕生也直接殺了他們了事——畢竟每個人都可以充當活的罪證。
「抓到一個!」外面傳來喊聲。
蕭牧走了過去,只見屬下押着一個黑人走了過來。這人的表情猙獰,衣服已經被火燒了一半,一雙眼睛渾濁不已,口中還在嚷嚷着一些髒話。他還注意到此人的右手上有傷口,而且兩隻耳朵都沒了——難怪被束手就擒——是個廢物了。
蕭牧早就摸清楚了小坂裕生的行事風格,這人大概是逃出來的。
只聽耳朵沒了的黑人,啊啊地大叫着。蕭牧問了他幾句話,但是黑人什麼都不說,只是大叫和謾罵着他們的祖宗——大概是聽力全部喪失了,蕭牧想,然後掏出槍頂在了此人的腦袋上——現在,他才是這座山上主宰生死的那個人。
而什麼威脅都沒有一把槍來的有用。
「別,別殺我!」黑人喬治看到這槍眼,就開始驚慌無比。
他的耳朵被洞穿之後就廢了,後來聽力也喪失了。現在被小坂先生當做棄子所拋棄——其實所有帶不走的「奴隸」和「沒有用的屬下」,小坂先生都用滅口的方式來解決。他是逃出來的,卻落到了這一伙人上的手上!
然後,他一眼就認出來了面前的人是蕭牧。
這個男的殺過他們多少人,他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去年他們的人和蕭牧第一次交手的時候,他親眼看到蕭牧將他們的一個同夥的身體當做靶子,打上了十幾槍。那憤怒的眼神,那血腥的場面,就是殺人如麻如他都覺得可怕。
後來,他從其他人的口中得知,潘剛剛殺了蕭牧的一個女人,那個女人叫做秦小蝶。
而現在,蕭牧又過來了,他不想當槍靶子。他還存了好多好多的錢打算下半輩子睡遍各個國家的女人,怎麼能在這裏被打死?!於是,他慫了,殺人者根本沒有被殺的覺悟。他就害怕了,害怕成了地上的一攤爛泥。
「求求你們,我不想死!」喬治用英文喊了起來。
蕭牧的槍口拐了個彎,瞄準了他的下身。「砰!」放了一槍,黑人喬治就大叫了起來。其實這一槍是空槍,但喬治被嚇得尿了褲子。黃黃的液體流淌在地上,旁邊的看客都笑了:「小坂裕生就是養了一群膿包嘛!」「你看,他以為自己的那玩意沒了!」
反應過來濕濕潤潤的是尿不是血,喬治又舉起了雙手:「放過我,放過我!我知道小坂先生的一些秘密,我願意和你們合作!」
但是蕭牧不在乎這個,除了眼前的這個黑人之外,這一趟他們還收穫了不少證人。他的決斷是:凡是小坂裕生手下的僱傭兵殺手,都一個不留。而且,他也想今天晚上親手殺一個人,就算是為了祭奠秦小蝶和阿悅的在天之靈也好……
想到這兩個名字,那已經僵硬的心臟還是一陣陣刺痛。
蕭牧想,現在就是為了殺戮而活着了——失去了秦小蝶,才知道她有多愛他。阿悅走了,他才曉得最想要珍惜的人是她。而一開始,是他把她們兩個拉進了這個陰謀當中。於是,他必須做點什麼,必須為她們做一點什麼,才對得起活下來的人是他。
手指下移,槍口這一回指向了黑人的太陽穴。
晚風沉醉,他像是一個獵殺獵物的獵人,享受這種折磨,並且以□□敵人的意志為樂。
黑人喬治當然知道蕭牧要做什麼,他已經嚇破了膽,忽然大聲叫了出來:「蕭牧!別開槍!我知道林悅的下落!你放過我!我告訴你她在哪兒!」
「砰!」一顆子彈出竅,喬治大叫了一聲就昏死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