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悅保持微笑,內心冰冷。
進了萬家大門,四五個保安。再往前走,管家,菲傭,一道道門,一群群人。跟過海關似的嚴謹又熱鬧。
好不容易,沈悅看到了萬世集團的創建人——萬常青萬老爺子。老爺子轉過身,清癯精瘦,這一霎那,面前這個頭髮花白的老人,和陶俑記憶中,三十年前的那個中年人對上號了。
他就是兇手。當年意氣風發,現在年近古稀。
他們來的不是時候。夕陽慢慢沉了下來,老人家習慣這時候,靠着躺椅回憶過去的輝煌點滴。而沈悅看到萬常青的目光落在書房左邊,她也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卻看到一座小葉紫檀的靈位,上面的字被蓋住了,四周垂下白色紗帳。
老人看着它的眼神,十分慈愛。
「爸。」萬世軒走了過來。萬常青摸了摸小兒子的頭,又握住兒子的手:「軒軒,過來的時候冷不冷?」沈悅旁觀這慈父孝子的一幕,冷笑。萬世軒坐了下來:「不冷。爸,我給您帶了幾支高麗參……」萬常青滿意地點頭,很快把目光放在了她的身上:「小軒,這是誰?怎麼沒見過?」
「新來的秘書。」萬世軒道:「爸,她姓林,是去年咱們東北的鑑定考核狀元。」
「哦?」萬常青來了興趣,隨手打開博古架。拿出一件龍泉窯:「小姑娘,你看看這東西有什麼門道?」
「這是一件南宋的龍泉窯瓷器。因為它的釉層比較厚,胎色比較白,深中還泛着灰色。區別與北宋薄釉的龍泉窯。樣式是奩式爐,這也是南宋時期才出現的樣式。」
萬常青眼睛一亮,又拿出一件瓷器:「那這個呢?」
「這是民國高仿的宋代汝窯梅瓶。因為釉料多凝於器物上部,形狀類似蠟淚痕的堆脂。這是民國覆釉法的典型特徵。」
「不錯,不錯!」萬常青笑着又拿出一件明代的黃釉瓷器:「那這個呢?」
這一次她看了半晌:「這是仿成化時期的黃釉器。因為弘治以前,明代的瓷器注重修胎,接口不大明顯,正德以後,胎體接痕才顯露。而這一件瓷器,釉色屬於成化的黃釉,卻接口明顯。顯然不符合成化當時的修胎手藝。」
然後,她翻轉了一下,露出東西的底足:「其次,底下有掛釉。真品明代瓷器無掛釉。雖然火石紅斑明顯,但包漿不到年份……」
萬常青笑眯眯地點了點頭,又打開博古架的中間。拿出一組文玩核桃,隨便挑了一顆:「這是什麼品種?」
她不假思索:「這叫白蛇谷獅子頭。是一種官帽核桃,天津出產的。」
「這個呢?」
「宮燈獅子頭,也叫玉璽獅子頭。此款核桃,因為形似古時宮內宮女所挑之宮燈而得名。也屬帽子核桃類。「她頓了一下:「您手上這一枚是十字尖,品相很好。」
「不錯,不錯!」老頭子的目光慈愛了許多,又道:「小軒,總歸你身邊有個能人了。對了,姑娘你是哪裏人?多大了?」
沈悅報了一個虛假的地址,是蕭牧為她安排的假身份。萬常青笑着點頭,然後吩咐僕人道:「去,拿一件冰種的翡翠給這位林小姐。」
東西過來了,真的是冰種的翡翠,看這成色,翠綠的。想必也價值不菲。沈悅覺得這禮物莫名其妙,想推脫來着,但是:「收下吧。」老人家意味深長道。沈悅訕訕然,只能收下了。然後又聽萬常青道:「翡翠保平安,以後你要好好戴着。」
「謝謝董事長。」
告別了萬常青,萬世軒出門就道:「小林,不錯啊,爸很少誇人。這次我看是連爸都對你服氣了。對了,你跟誰學的鑑定?」
「我是看書自學的。」她臉紅了:「沈鐸的著作,我很喜歡。工作的時候,也接觸過不少古董。所以,所以就……見笑了。」
「沒關係。」小女人的嬌俏,看得萬世軒心裏痒痒的,他的目光徘徊在她,和自己的臥室之間。本來打算今天就拿下這個林悅,但剛才看爸那麼喜歡她。忽然覺得自己應該認真對待她,不能輕易唐突了心儀的女孩。於是道:「待會兒我讓司機送你回去。」
沈悅點了點頭。但一離開了萬家。她那怯生生的笑容,那忸怩的眼神。全部變了。回頭打量這赫赫萬家——一種冷漠,爬上眼角眉梢。
萬常青,享受着人血饅頭,你不會心虛麼?!
這天之後,她在公司的待遇又好了不少。萬世軒外出,幾乎都是帶着她的。出席重要的場合,也是要她盛裝打扮陪同。還有商業上的夥伴問他:「萬董事長,怎麼,又換了個女朋友?」萬世軒就笑笑說:「這是我的秘書,不是女朋友。」
萬世軒是想認真和自己的小秘書談一場戀愛,儘管他很風流。
而沈悅,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但最近和萬世軒的接觸漸漸增多,她明顯感覺到了萬世軒對她倍獻殷勤。可她噁心他,苗曉曉和他做過,方糖也是。她覺得他很花心又風流,她厭惡這樣的男人。
大概是不愉快的事情,憋得太久了,她發現自己最近嘴碎起來。打電話給李沁,顏洛等閨蜜,她能煲一個晚上的電話粥。偶爾去古靈軒找秦小蝶說說話,結果一說就說一天。就是小澤打電話過來,她也會嘮叨個不停。
而且,這些話都沒有重點。只是單純發泄着自己的不滿。
其餘人還無所謂,杜以澤倒是覺得奇怪:「姐姐,你是更年期到了?」
「你才更年期。」她鬱悶:「小澤,我覺得我的上司不是個人。我們公司的美女,都和他有一腿。幸好姐姐長得不漂亮。對了,你也是什麼董事長了。你沒有美女秘書?聽姐姐的話,不要跟不三不四的女人混在一起。」
杜以澤啞然失笑,他很少笑的。這一笑,如此突然,卻足夠驚艷。旁邊的徐楠,徐樟兩個,幾乎都看呆了——乖乖,少爺傾國傾城。
「姐姐,我的秘書全部是男的。」他眄了一眼那兩個,徐楠,徐樟立即稍息立正站好:「不過多虧你的建議,我想我應該多培養幾個美女秘書。」
「你敢?!」她說:「小澤,你再不聽話,姐姐告到孫爺爺那裏去!」
「林悅,不,沈悅。」杜以澤又開始變換稱呼,卻是戲謔道:「孫爺爺說了,他想抱孫子。你說是你先生孩子,還是我先生孩子,還是我們一起生孩子比較好?嗯,爺爺肯定想要個孫子,你覺得是生男孩,還是生女孩比較好?」
她被繞進去了:「女孩子吧,不過爺爺比較喜歡孫子啊……」忽然反應過來:「小澤!鬼才和你生孩子!你要生自己生去!」「啪!」她掛了電話,卻是臉紅了:這杜以澤,越來越不知道分寸了。他生孩子,關自己什麼事?!
不對,他是男人生不了娃……
要,要生找別人生去。她,她是他的姐姐!
過了一會兒,電話又來了。她單手提起:「餵?小澤,又怎麼了?」
「沈悅,我差點忘了說。我現在身邊正好缺一個秘書,你如果有興趣可以過來應聘。」杜以澤又居高臨下道:「還有,以後只有我能掛你的電話。」說完,電話掛了。她舉着手機,半晌才反應過來:杜以澤,你個大壞蛋!
好在。不久之後,這一股「嘮叨綜合徵」就消散了。
主要是因為蕭牧那邊的調查有了線索:萬常青早年的一個秘書,前幾年回了國養老,現在住在江南一小城市裏。他聯繫到了那秘書,親自過去看他。聊天中,無意間提到了白延慶,那老秘書,居然撲通一聲跪下了。老淚縱橫。
之後,蕭牧秘密和那老秘書說了些話兒。老秘書對當年的罪惡供認不諱。他承認,為了投奔美利堅,他將老主顧白延慶送上了不歸路。如今回到中國,也是想多做一點善事,彌補自己一生的不安。現在,有人肯牽頭調查,他也願意配合。但要扳倒萬常青,需要更加明確的物證。要不然,萬常青此人擅長秘密滅口。
蕭牧為了不暴露行蹤,當天就離開了江蘇。現在,他在家中看書養花,俗稱韜光養晦。沈悅也學他,慢慢韜光養晦。畢竟,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發展不是?那麼,不用急。她相信萬常青可以活到真相昭雪的那一天。
然後,活着看着萬家倒閉,活着感受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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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冰雪澌融,春天到了。大連那暖乎乎的微風,和乾淨清澈的陽光,讓她開始喜歡白日睡覺。
這日是周末,公司不上班。
沈悅本來是打算一覺睡到中午的,但是外面忽然響起敲門聲,急促又猛烈。她不耐煩地喊了一句:「誰啊?水錶在樓下!」
「是我,老闆娘,你準備睡到幾點鐘啊?!」
居然是秦小蝶。她在心裏哀嚎:這廝怎麼來了。無奈,只好起床去開門。只見秦小蝶濃妝艷抹的樣子,但雙目炯炯:「老闆娘!跟我去蕭牧家!方倩茹你認識吧?那個小□□真不要臉,這幾天上門來欺負咱們的店!」
「方倩茹?!」她有點懵,一時間想不起來這是誰。
只聽秦小蝶罵罵咧咧:「她不過是仗着一個死人爹,就一天到晚糾纏蕭大哥!不要臉!走,今天我們兩個一起收拾她這個小賤人!」
沈悅還是有點懵,秦小蝶說:「路上跟你說。」就把她拉走了。
一路上,沈悅知道了事情的大致經過:蕭牧的煩人小師妹方倩茹,一直賴在大連不走。
前幾個月還好,方倩茹拿着蕭牧給她的錢(其實是她爹留下的遺產),大把大把地揮霍。半年就花了不下兩百萬。現在,錢揮霍乾淨了。又過來糾纏蕭牧。蕭牧看在恩師的面子上,想給她安排工作。但方倩茹也不去上班。
方倩茹的說法是:「蕭大哥,你要對我負責,因為你是我唯一的親人了!」
言外之意,這姑娘一門心思要讓蕭牧娶她。這就搞笑了,蕭牧都把她爹的遺產,全部給她了。姑娘揮霍完了,就要蕭牧娶她。天下哪裏有這麼好的事情?!不僅如此,這姑娘還查蕭牧這些年和什么女人交往過,要把所有的情敵扼殺於萌芽中。
結果一查,古玩街上的古靈軒是蕭牧投資的。更不巧的是,古靈軒的現任店主,是個十分漂亮的女人。當然,就是秦小蝶。
於是,方倩茹上古靈軒找麻煩,說這家店是蕭大哥的,你秦小蝶算什麼蔥,居然霸佔蕭大哥的財產?!秦小蝶一聽,氣壞了。直接髒話就爆出來了。方倩茹也髒話招呼。兩姑娘罵到後來,就打起來了。結果兩敗俱傷。
從此,秦小蝶就開始和方倩茹過不去。
近來,秦小蝶收到蕭家管家的秘密通報:方倩茹開始改走賢淑路線,天天到蕭牧家中做中飯。蕭牧礙於恩師的面子,不能趕走她。但也覺得這姑娘忒麻煩,乾脆就不理不睬。結果方倩茹天天像是跟屁蟲一樣滴,跟着蕭牧。
聽完了秦小蝶的訴說,沈悅還想了半會兒,才想起來這方倩茹是蕭牧的那個小師妹。怎麼,這姑娘這麼能折騰,到現在都沒完?!
一瞬間,她同情起蕭牧了。
到了蕭牧家,只見大門洞開。老管家迎了出來。秦小蝶直切要害:「方倩茹在哪裏?!」老管家說「二樓。」秦小蝶就拉着她的手,火辣辣地衝上了二樓。架勢堪比捉姦在床。但是事實上——夕陽下,餘暉灑在花壇上,氛圍安詳柔和。
醉人的晚風中,還有淡淡的桂花香味。
蕭牧坐在紫藤花架下看書,方倩茹喝着咖啡在看蕭牧。一個淡定從容,目不斜視。一個專注凝視心儀的男子,滿滿都是愛。整個人呈現花痴狀。其實,她們不跑進來的話,俊男美女,這一副畫面還挺和諧有愛的。
尤其是看到方倩茹——一年不見,這姑娘已經變化了許多。濃妝艷抹,栗色大波浪卷長發。艷麗到可以和秦小蝶有的一比。
秦小蝶的氣勢磅礴:「方倩茹!你怎麼有臉在這裏?!」
「呦,這不是古靈軒的秦老闆麼?」方倩茹呵呵笑:「還有這一位,你叫,叫什麼來着?」
沈悅自我介紹:「我叫阿悅。」
「呵呵,真是俗氣的名字!」
秦小蝶罵開了:「俗什麼俗?!你才俗!頭髮用最便宜的染髮劑染的吧?!你看都分叉了!穿的什麼破爛衣服?淘寶上你這一款全身只要兩百塊!還有鞋子,你是不長眼睛嗎?用漆皮的假東西,冒充香奈兒的頭層牛皮長靴,你要不要臉?!」
一上來就是核武器。衣裳行頭,化妝保養,是女人最能體現外在的品味,修養,還有財力的東西。這方倩茹半年前已經花光了錢,現在入不敷出。還用假的奢侈品沖門面,結果被箇中好手秦小蝶揭露的是體無完膚。
方倩茹頓時面色鐵青——「你!你!你!」「你」了半天也說不出話來。
蕭牧放下了書:「小蝶,你帶阿悅過來做什麼?」
「做什麼?!」秦小蝶把她往前一推:「蕭大哥,我們今天要你一個說法,這個方倩茹你到底打算怎麼安排?做你的小情人?!」
沈悅知道自己的價值所在了,被秦小蝶拉來湊架勢的。事實上,她這一年來,和蕭牧失去了許多聯繫。他的事情,也不怎麼過問了。所以,什麼方倩茹,她通通沒興趣。不過,秦小蝶是她的朋友,總得幫襯一下不是:「對,給個說法。」
蕭牧有些微惱怒。大概是在他家吵架,讓主人很沒面子。但沈悅的一聲「對,給個說法。」又讓他熄了火。他是個很淡的人,但是對沈悅不一樣。她能讓他不淡定。而且,他一定會給她台階下的。於是:「倩如,我現在給你兩個選擇。」
方倩茹眼淚汪汪:「蕭大哥。」
「第一,你好好上班。重慶還是大連隨你,工作單位那邊我會打招呼。第二,我給你辦一張□□,再劃一筆錢給你。但往後,你不要再來找我,蕭家的大門,也不會再准你進來。」說完,蕭牧冷冷道:「老王,過來送客。」
老管家一股腦,把她們三個全趕了出來。
秦小蝶得意,她無語,方倩茹眼淚汪汪。又指着她們的鼻子:「你!你們!哼!」說完,方倩茹跺了跺腳,扭過頭大哭了起來。
敵人的眼淚,就是她們勝利的歌聲。秦小蝶可算出氣了——活該!哭死最好!
本來事情,就該這麼結束了。沈悅正要走,無意間一瞥,忽然看到方倩茹低胸的襯衣里,露出半塊翡翠。清代的,老皮殼。卻是異常的熟悉。
一剎那,她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掐了掐臉頰,才發覺不是夢——這是——當年,三叔家從曾祖父那裏分走的翡翠之一!
方倩茹怎麼會有這東西?!買來的?不對不對,三叔家的寶貝……只可能是萬常青這一脈從美國帶回來的啊!
她明白了,卻是覺得周圍都黑了下來。
夜晚來臨了。
秦小蝶她只送到了車站,回頭的時候。那方倩茹已經離開了蕭家。沈悅幾乎是衝進來的,也不管老管家的阻攔了,一口氣跑到了蕭牧的身邊。蕭牧放下報紙,問她:「怎麼了?」她抬頭,她知道自己現在的臉色是死人般的:「方倩茹有問題。」
「有問題?」
她一字一句道:「蕭大哥,蕭大哥……我想,萬常青大概現在在監視你。」
她早該想到的……心虛的兇手,一定會監視受害者倖存的孩子。而那個兇手……很可能是製作蝴蝶夫人號慘案的——萬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