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悵悵地將雙手向前伸,像是對這片土地的跪拜,我的手掌接觸了街道鬆軟的塵土,手指向下按下。一瞬間,眼前一片模糊。等眼前一亮,我再次睜開眼睛,已經是在接待廳里了。
我轉過頭,守在旁邊的是張英,她已經替我摘下頭盔,很少見她這麼性急過。
「晨老師,你可算回來了,讓俺擔心死了!要是為救俺搭上你的命,那可怎麼得了,這一輩子也不會有安心的時候了。」她用最樸素的話語表達了感激之情。
緊接着,她情不自禁帶出來的話又讓我呆住了,「已經死了那麼多的人,俺可真怕公司里再——」
「你說死了……很多人?」我站起身,立刻就向她發問,她好像意識到自己不該用這樣令人沮喪的消息來困擾剛脫險的我,便閉嘴沒有回答。
我向四周看了下,立刻就看到了這裏氣氛極為凝重,簡直令人窒息。所有在場的人臉上都沒有一絲笑意。
我走過去時,他們也只是點點頭或簡短地說句:「回來了,好啊。」「脫險就好。」
是的,隨着太陽落山,我們的救援也宣告結束。
作為全國旅遊景區的一員,我們創造了一項慘烈的紀錄。
那兩個去黑山莊進行狩獵的日本遊客是最早死在系統中的。
稍後一些時候,就是一名駕豪車穿越的貴賓聽到撤離的通知後,超速飆車,撞倒街上一名行人,在眾人憤怒追趕時,他慌不擇路,把車一頭撞到兩輛馬車之間,馬車被撞壞,他的車也卡在了那裏,可能早就對我們的汽車感到憤怒的百姓圍過來,各種家什一齊上來招呼,豪車便成了他的棺木。
一名導遊聞訊過來時,遠遠看見豪車已經被扁成了個鉛筆盒,人成了盒子裏的「格尺」,什麼都來不及了。
至於後來的死者,則根本是被報復的無辜犧牲品,才更顯得慘烈。
共有分散在各處的六名遊客,在後來官軍報復性地殺戮中,死於虛擬系統中。我們的飛車雖然以最快速度去帶人,但終究要一定的時間。
這還得說,幸虧身為副總經理的隋聲當機立斷,在沒聯繫上一把手的情況下,做了撤離遊客的決定,如果等柴菲,這個決定就會晚三十多分鐘,在這時間就等於生命的緊要關頭,等於多救了六十多個人的生命,否則這一旅遊史上的慘劇更會空前慘烈。
還有七個人的死,則應歸咎於錢智商被免職後公司的混亂狀態,離散的人心,鬆弛的紀律,不再嚴守的規章制度:
紅樓貴族大酒家(自然是現實世界裏的這一家)的兩名大廚,因為賈府舉行寶黛訂婚慶典,有不少菜餚由鳳姐開的大酒家製作,這是個學習紅樓宴的極好時機,便去酒家「偷菜」——不,應該說「學菜」了,因為付了「學費」。由於他們也算是公司的協作單位或直白地說是關係單位,老兔並沒有按照規定來,沒用什麼卡,直接送他們進了系統。
由於沒有id卡,在系統中就無從顯示,也沒法被查到。老兔後來又十分慌張、忙亂,竟然忘了這件事,當然也不沒人通知、接應他們撤離。
等他們快傍晚時出來時,在街上可能是直接被官軍殺死——這是後來我們根據情況做出的推斷。實際情況如何,無法知道了。
與此類似的情況是,從總公司新轉來的一名員工,也是沒有使用門票卡或id,私自去裏面玩,無人通知或接應,於是再沒有出來。最後,還是通過清點座椅上一直不動的人才發現。
還有四名遊客則是由於接待部工作混亂,缺乏協調溝通,耽誤了時間,致使他們被趕到的官軍抓拿到,泄憤直接殺死。
這樣,總共有十六個人在這次事件中死掉。雖然說不像當時頻發的礦難那樣驚心,但在風險很小的旅遊業中,這也確是空前慘烈的大事故了,當然必定會引起極大的震驚。
我被錢福私放出來的時候,全部遇難者的人數其實還未清點清楚,當時的數字還只是十個人左右,不過也足以讓公司所有人極度震驚、悲傷、恐懼了。難怪當時我感到氣氛是那樣凝重。
也許所有人都意識到,出了這樣的大事故,我們的景區只怕走到了頭,「關門」是惟一的「大吉」命運了。
我所感到的,還只是不能再去系統的傷感、極度惋惜,而這些員工,則肯定要考慮更實際的問題:下崗,失業,生計問題等,自然會遠比我感到更大的壓力。而個別幹部,則可能還會再加上是否自己會被追責等問題。
當然,前不久大家被強制扣除年終獎集資,那筆錢看來極可能徹底打水漂了。對員工們來說,這也是一件稍遠些但最終還會來到的煩惱事。
這時,我才意識到,我在出來前最後所掉到的落日,那麼鮮紅,其實是用遊客的血染成的,正是「殘陽如血」啊。
其實,目前在這裏,太陽也在落山,同樣地慘澹、血紅。
是的,「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我們的景區,終於走到了日落時分。
柴菲,應對此擔負主要責任的人,我遠遠地看到他木然地坐在一張椅子上,面無表情。上任才幾個月,便遭遇如此的挫折慘劇,他是否考慮到自己的將來?
這時,女操作員南婷從樓上下來,看見了我,很驚慌地低聲對我說:「晨老師,你經驗多,請你去看看,成奮清怎麼了?」
我一愣,他不是跟着一個飛車組解救人去了麼?現在解救活動已告結束,他還沒出來?
不過,這裏的氣氛肅穆得像死了人——不,是確實死了人,都沒人用大一點的聲音說話,不是仔細詢問情況的地點。於是,我點了下頭,起身就跟着她走。
等到了走廊上,我看見還有些零散的遊客因為各種原因不肯走,而蒼井溢、周泉馨等數名女員工正分散在各處同他們交談疏導。
南婷同我邊朝樓上走邊說:「一個多鐘頭前,小成特意同我通話,說他覺得在裏面好像覺得有點問題,讓我到五樓他進去的那個單間看看,等我到了那裏,他讓我檢查下頭盔,說可能是插頭鬆了,我說我對這可一點不明白,找個別人吧,他說不用,告訴我怎麼操作,我看了下,他那個頭盔其實後面已經打開了,他就告訴我有個插頭,向左轉下拔下來,再重插一下就好了。我就照他說的那麼做了——」
南婷講到這裏,我心中大驚,失聲打斷她說:「你把那個插頭拔下來了?」
她不解地說:「後來又插上了呀,接着我便接到命令,按領導意思去查是否有遺漏的遊客,忙得把他這事給忘了。後來咱們去疏散遊客的人都出來了,可我一直還沒看到小成,總覺得是回事,就去找他,覺得他有點不對勁。」
我心中已經隱隱猜出了事情的脈絡。
也幸虧南婷找的是我,換第二個人,也不會搞明白成奮清搞的什麼名堂。
不過,這個南婷也真是的,人長得是這些招待所服務員里最好看的一個,但技術可實在讓人犯愁,難怪她最後一個才通過考試上崗,居然連插頭絕對不可以拔掉這事都糊裏糊塗的。成奮清找她辦這事,也真找對人了,換另一個女孩子,都可能不會這樣。
說着話,我們已經走進了單間,這裏只有一個座位上有人,當然就是小成了。
雖說我覺得猜出了事情是怎麼回事,可還是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難過,惋惜,生氣?一種混合的感情,還有一絲緊張的好奇:我已知道,像那樣拔掉插頭,不會像過去認為的人馬上死掉,而是可能會以噙先生那樣的方式生存在系統中。
不過,小成和噙先生不同,他身體十分健康,實際情形又會怎樣呢?
我首先觀察了下他的外部情況,雖然看不見眼睛部位,但他的臉上極其平靜,絲毫沒有遭遇橫禍時那種扭曲的可怕表情。
我試了下他身體的溫度,也好像是正常的,並沒有死人那種冰冷的感覺。但當我把手探到他鼻子下,我還是覺出了有異:沒有了正常的呼吸。
南婷在一邊看着我的舉動,開始只是好奇的神情,到後來則變得十分緊張,見我停了下來,便忍不住大聲問道:「小成到底怎麼了?他沒事吧?」
我用一種很憐憫的眼神看了下她,唉,枯燥乏味的技術領域,真不是情感女人們擅長的地方啊,她親手送走了人,竟然一點不知道。
我慢慢地說:「他已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