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五日,驚蟄。
一步,兩步,淅淅瀝瀝的雨水落下。
陸枝緊了緊身上的大衣,風吹在臉上有些刺骨。她從小在京城長大,時隔不過兩年再踏足這裏,卻如同從未來過一般,找不到屬於她的痕跡。也對,陸枝想,她從來都不屬於這裏。
這個世界遵循着奇怪的定理,得到的會失去,丟棄的卻可能再也找不回,她將這個城市棄在身後,就註定不會回頭。
京城很少的地方還保留着這樣的風貌,潮濕的弄堂,三三兩兩的老店鋪,陸枝這人,大抵從很小的時候,便習慣性的遠離繁華,步入俗世,這樣的弄堂,卻是她一直渴望而求不得的。
路上的行人走的匆忙。路邊擺攤的人吆喝一聲,三個兩個都飛速撿起東西回家。其實雨下得並不大,細細密密的,落在身上有些微涼,陸枝喜歡慢節奏的生活。她不急,她擁有的最多的,便是時間。
一隻黑貓蹲在路中間,毛色因為雨的淋濕變得光滑發亮,陸枝看它,它似是沒注意到,茫然的盯着來往的路人,不動也不叫。
陸枝想,她應該算個好人吧,於是,秉持着做個好人的信念,她打着傘穿過馬路,堅定地抱起貓。
黑貓小小的,陸枝單手就能拎起,它也不掙扎,只是小小的叫了幾聲,樣子頗有些可憐兮兮。陸枝抱着它走進一家店鋪,蹲在地上拿紙巾給貓擦身子。
身旁一條毛巾被遞過來:「姑娘是外地來的?」聲音有些蒼老卻精神。
陸枝抬頭,接過毛巾,笑着道:「謝謝大爺,不是的,我前兩年去了外地讀書,今天才回來呢。」
老人也不驚訝,只是樂呵呵同她聊天:「京城很少能見到你這麼靈氣的女娃,我年輕的時候闖過江南,江南的水養人,姑娘也水靈,不像這大京城,女娃都是當漢子養的。我乍一看你,還以為是從江南那邊來的呢。」
陸枝笑:「我母親是江南的。」她長的像她母親,典型的江南美人,瓜子臉大眼睛,睫毛濃密卷翹,靈氣十足,讓人看了便歡喜。
陸枝邊給貓擦身子,邊跟老人斷斷續續的聊天,倒也平和。
擦好後,她將毛巾還給老人道了謝,看了看飄着細雨的天,算算時間差不多了,準備離去。
老人望望她懷中的黑貓,笑道:「這貓倒是乖巧。」
陸枝摸摸黑貓的頭,黑貓輕輕蹭了蹭。
「它跟我有緣。」
老人微怔,只見那一人一貓,已經漫步走在了雨中,越來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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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枝看人時,第一眼看的,一定是那個人的手,她喜歡從人的手中,看穿一個人的心理性格,她一向很敏感。
兩點十三分,陸枝看了看表。心頭有些焦急。街上的行人很多,卻都不是她要找的。
餘光撇見站在路燈旁站立的男子,陸枝第一眼看的便是他持着傘的手。手指白皙,骨節分明,說明這是個美人,指尖有些蒼白,卻打理的很乾淨清爽,這人應該很愛乾淨,也許還有點潔癖。
這是個不好惹的人。
像是有感應似的,男子看見她的目光,隨即走向這邊。
一步一步,不輕不重,不急不緩,陸枝卻覺得有些喘不過氣。
她忽然想起不知在哪兒看過的一句話:「他走向你,仿佛帶來了一整個城市的雨季。」
陸枝覺得有些涼,胸口的溫熱都緩解不了她變得遲鈍的意識,世界變成了黑白的剪影,他身後的街道被雨淋成了水墨,像是放映機卡了帶,除了他的一切忽然變得有些模糊不清。
一瞬間,大雨傾覆,世界回春。
「陸枝。」男子在她面前站定,漂亮的眉眼皺了皺,語氣有些冷:「48分56秒,你是爬過來的還是蠢得迷路了。」
他的面容比旁人都要白些,不知是不是天氣轉涼的原因,嘴唇都有些蒼白無色。
陸枝抬起頭,還未曾說話,蘇木兮便看見她大衣里鼓鼓囊囊地鑽出一個毛茸茸的圓球。
陸枝眉眼彎彎,笑得有些討好:「我是為了它啊,」她將貓抱起遞到蘇木兮跟前:「你看,多可愛。」
蘇木兮此人,性冷,毒舌,陸枝深諳此道,這個時候,一定要小心翼翼的給他順毛。
她了解蘇木兮,就像蘇木兮了解她一樣自然。
面前的黑貓抬起頭無辜的看他,面前的女生也抬起頭無辜的看他,一人一貓動作出奇的一致。
「真蠢,」蘇木兮心裏輕諷,卻鬼使神差的抬起右手,卻不知是要摸摸黑貓還是貓身後的那個眉眼燦爛的人。
「喵?」黑貓輕輕柔柔得叫了一聲,偏頭。
然後無比堅決狠毒給了他一爪子。
看着那手上刺眼的四道血痕和面前那張風雨欲來的臉,陸枝默默把貓塞進懷裏,頓時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
「陸枝,你可真是好樣的。」蘇木兮冷冷的勾起嘴角。
陸枝沒想到,她和蘇木兮兩年後的第一次見面,就把他送了醫院。無數個事例證明,他兩個天生不對付,命里犯沖。
這是個真命題,而不是選擇題,陸枝有些傷感,雖然這兩個題壓根沒啥關係。
蘇木兮跟她隔着一扇門,她看不見病房裏面的情況,她戳戳貓的頭:「我知道你不喜歡他,我也不喜歡,可是他身體不好,我們就少欺負他點兒,恩?」
貓咪蹭蹭她的手指,「喵喵」叫了幾聲,討好的求撫摸,完全沒聽懂她在說什麼東西。
陸枝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忽然就沒了聲音。
高考那一年發生了很多事情,蘇蘅有了女朋友,她開始了第一次失戀,她背着蘇木兮改了志願,填了江南的大學,遠去杭州。
她背着登山包,拉着長長的行李箱,在原地等了很久很久,久到她自己都不記得當時是什麼模樣。
商言跟她說,沒事的,木木這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氣了幾天他就會乖乖找你。
她卻隱隱有些感覺,這一去,他是不會原諒自己了,沒有人比她更了解蘇木兮。
直到上飛機前,她也沒看見那個身影。
此後,便是兩年。兩年時間,很短很短,他就真的再也沒聯繫過她。
陸枝戳了一下貓的頭:「他脾氣那麼壞,」再戳一下,「對你又不好,」繼續戳,「還天天壓榨你,最重要的連工資都沒有。」戳戳戳戳戳:「你還惦記着他幹什麼呢。」
對啊,還惦記着他幹什麼呢。
陸枝回想起過去的十三年。第一年,蘇木兮;第二年,蘇木兮;第三年,蘇木兮;第四年,還是蘇木兮……直到兩年前,回憶嘎然而止,她這才驚覺,她過去的生活,一點一滴都被蘇木兮的身影給塞滿。
陸枝是個念舊的人,卻也是個無情的人,她不否認心裏存在着遠離蘇木兮,遠離這座城市,遠離這裏的一切的心思,她將自己與過去決絕地攔腰斬斷,然後毫不留情的往前走,只是她忘記了還有個蘇木兮。
如果說蘇蘅是她生命里的一道光,蘇木兮就是她命格里的不可控的異數。
為什麼惦記着他呢?
只是這麼多年過去了,沒了他,忽然有些不習慣。陸枝這樣想。
病房門被打開,陸枝站起身。她承認心裏有點愧疚,但也只是一點兒。蘇木兮沒理她,徑直了往前走,眉眼冷冽。陸枝亦步亦趨的跟着,她心裏慢慢數着,
一步,兩步,三步,四步,五步。前面的人突然停下腳步。
陸枝抿了抿唇,眼裏閃過一絲笑意。
「對不起,我錯了。」陸枝乖乖道歉,一天認錯兩次,她得回去看看黃曆。
「我要是不接受呢。」蘇木兮側過身,冷冷的望着她。
陸枝頓了頓,小心翼翼道:「可以申請緩期徒刑麼?」
蘇木兮怒極反笑:「呵,無期,立即執行。」
陸枝默,過了一會兒,道:「你還是殺人滅貓吧。」
「……」
陸枝咽了咽口水,努力讓自己勾起他的同情心。
「陸枝。」蘇木兮忽然喊了聲,可惜陸枝低着頭沒看見,他的眼裏滿是無奈。
她以為她是最了解自己的人,然而事實恰恰相反。她永遠不會知道,自己對她抱有着怎樣的感情。
「兩年不見,你倒是一點沒變。」
「這是好事,不是嗎?」陸枝答。
蘇木兮望了她一眼,眼裏閃過的複雜讓她抓都抓不住。
「我餓了。」他忽的道,「陪我去吃飯。」
「好。」陸枝想,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這個世界上人的心思最難猜,即使是蘇木兮之於陸枝。
外面的天已經放晴了,大片的陽光灑向地面,映照着偶爾積水的地方,折射出斑斕的光彩。
蘇木兮將車從停車場開了出來,陸枝打開車門進去,她猶豫着將貓放在哪裏。
「蘇木兮……」
話未曾說完,身旁的人已經靠了過來,微涼的手穿過腦後,他額頭的碎發掃過她的眼瞼,陸枝突然有點不敢呼吸。
看了看已經系好的安全帶和身旁面無表情開車的人,陸枝摸摸鼻子,她明明是想說蘇木兮你幫我抱着貓我系一下安全帶。
雖然目的是達到了,可總覺得哪裏有點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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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並未說什麼話,等到了地方,陸枝下了車,蘇木兮去了停車場。望着面前的「百家堂」三個大字,陸枝差點沒閃瞎眼,她一個普通的小老百姓吃不起這麼高大上的地方。
「牌匾什麼時候換了?」陸枝跟着蘇木兮進去,她記得兩年前這牌匾沒這麼新。
蘇木兮並未答話,只是徑直往前走,陸枝想了想,這是生氣了?她兩年未回來,當然不知道這牌匾換了的事,她這是在挖坑給自己跳。
百家堂是京城排的上名號的素菜館,陸枝以前來過不少次,卻都是蘇木兮帶着,陸枝突然想到一個詞:衣食父母。這麼說來,她還真是他養大的?陸枝被自己得出的結論嚇到了。
服務員迎了上來:「蘇少,陸小姐。」陸枝記得這個人,這裏的人都喊他小二,時間長了,他的真名倒是沒人記得了。
「蘇少和陸小姐好久沒來了,還是老地方麼?」小二長着濃眉大眼,笑起來很有親和力。
陸枝有些奇怪,她很久沒來可以理解,畢竟她兩年沒回來,可是蘇木兮也很久沒來,他以前不是很喜歡帶自己到這兒來吃飯?
正要問,卻見門口走進來兩個人影。一男一女,男的帥氣俊朗,女的嬌俏可人,好一對才子佳人。
那女生看見她,驚叫了一瞬:「陸枝!」
陸枝曾經以為,過去就會過去,該走的會走,該來的會來。事實證明,這句話從來都是錯的,她用自己鮮血淋漓的證明,該走的走不了,該來的終究不會來。
陸枝笑:「這飯,看來是吃不成了。」
卻讓人從心底升起刺骨的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