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
凡靈宮。
耳邊傳來一串腳步聲,冷清的前殿再添幾分寂靜。
靖辭雪停下針線,抬眼。金色紗幔隨風而起,掠過眼角,空氣中隱隱浮動着淡雅的烏沉香。那頎長的明黃身影深深地嵌在門口,漆黑幽深的眼眸緊緊地鎖住她。
殿外,宮女魚貫而入,每人手中都端着佳肴入殿而來,擺桌,再齊齊朝她屈膝行禮,恭敬退下。
清冷的目光淡淡掃過貴妃榻旁的素珊和馨兒,祁詺承徑直朝桌子走去。
「臣妾恭請聖安。」靖辭雪不明所以,但還是來到他身邊,向他行禮。
他言辭淡淡地免了她的禮,兀自坐下:「陪朕用膳。」清淡的目光再次掃向素珊,素珊恍如未見,仍舊站在那。
直到靖辭雪輕輕地朝她看了一眼,她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拉着馨兒退下。
那是一頓安靜至極的晚膳。兩個人分明是相對而坐,卻從未看過對方一眼,更別說交談。用完膳後,祁詺承仍未走,坐在殿中安靜地飲茶。靖辭雪見他不說話,也不開口,陪他一起坐着,無聊得緊了,於是拿起繡到一半的錦帕繼續繡。
總感覺有兩道炙熱的目光盯着自己,可是靖辭雪每次抬頭,空蕩蕩的殿裏只坐着他安然飲茶,神色漠然。
素珊和馨兒守在殿外,一左一右地靠着柱子坐在石階上。偶爾回頭,也只看到靜默相對而坐的兩人。
馨兒看了看夜色,覺得時辰不早了。再看身邊的素珊,臉色不大好,於是一個人進殿,恭敬道:「娘娘,時辰不早了……」話,在撞上祁詺承冰寒的目光時戛然而止。
靖辭雪懂得馨兒的意思,於是放下錦帕,正欲婉言勸祁詺承回去歇息時,不料被他打橫抱起。
「你……」
「娘娘……」
靖辭雪與馨兒同時驚呼。素珊急急回頭,也吃了一驚。趕進殿內時,就見祁詺承抱着靖辭雪往裏邊走去,與馨兒對視一眼,打算跟上去,卻被祁詺承陰鷙的目光震懾在原地。
「素珊,我們該怎麼辦?」馨兒急道。
素珊望着他們遠去的方向,卻道:「他不會傷害小姐的!」
「你快放下我!」待靖辭雪從驚愕中緩過神來,他們已來到內院,寢屋近在眼前。靖辭雪不禁心慌起來。
彎曲的長廊掛着幾盞紅紗宮燈,祁詺承的面頰更顯清瘦,陰暗相接,看不清神情。
轉眼就到了屋內。祁詺承這才放下靖辭雪,面目依舊清冷。
雙腳一着地,靖辭雪踉蹌着後退了幾步,警惕地看着他。祁詺承卻只淡淡掃了她一眼,回身把門關上。
「嘭」的一聲!靖辭雪心頭一顫。看着他步步朝自己踱來,止不住心顫,腳卻僵硬着一步也挪不開。
直到他擁上自己,靖辭雪才驀然推開他,面露驚恐。
面對她意料之中的反應,祁詺承高揚起唇角,仍朝她走去,直至把她逼退到無路可退。指尖撩起她額角的一縷青絲,他看着她的眼,道:「朕明日就御駕親征。」
靖辭雪神色一頓,但面對他的靠近仍十分警惕。
「恨朕嗎?」他啞聲問道,好像猜到靖辭雪不會回答一樣,他緊接着道,「那便恨着吧,總比忘了的好。朕答應你,若朕戰死上陽城,便許你自由之身。」
「你說什麼?」靖辭雪怔愕。
祁詺承趁機打橫抱起她,放在身後的床榻上,口中卻冷冷道:「朕是說,你若想和亓官遠走高飛,就祈禱朕不要再回來。」
靖辭雪驚得說不出話來,只瞪着一雙大眼不可思議地看着他。
「不要這麼看朕。」大手蒙上她的眼,祁詺承在她身邊躺下,單手擁緊她,「你放心,朕不會碰你,只想抱着你。」
「睡吧。」他柔聲在她耳邊呢喃,掌下的眼合上,掌心傳來微微的酥麻癢意。祁詺承溫柔地漾開了唇角。
大手撤下,掌風打出,滅了一室燭光。懷中人忽而一顫,祁詺承抱緊她,柔聲道:「別怕,朕在這。」
一夜輕眠未深,天已初明。
祁詺承輕輕抽手,起身穿衣。穿戴完整後,再坐回床邊,目光痴痴地描摹着靖辭雪的睡顏。
指尖掠過她烏黑的發,突然一下點住她的睡穴,加深她的睡眠。
祁詺承輕聲道:「雪兒,你聽我說。我和亓官一起長大,他的聲音我能學得九分像。」
「雪兒,其實那幾晚陪着你的是我。」
「雪兒,我和你相識、相知、相許皆在西子湖畔,可是你我之間隔着太多血海深仇,縱使我知道你是靖相的女兒,縱使你會恨我,我還是會殺了他,為父皇、皇兄還有慘死的忠臣義士報仇。」
「雪兒,我唯一後悔的是沒能認出你,明明已經喜歡你卻還以不斷的傷害來告誡自己不能愛你,甚至以世上最狠毒的字眼侮辱你。」
「雪兒,你失憶了,我不怪你。你對我冷情,我不怪你。你喜歡亓官,我還是不能怪你。雪兒,我只是難過,難過我不能在你愛我的時候好好愛你。」
「雪兒,今生我欠你的實在太多。你等我回來好不好?不管你心裏有沒有我,我若能平安歸來,我求你給我個機會,讓我愛你好不好?」
他俯身,在靖辭雪唇上落下輕輕一吻。
把靖辭雪托給亓官懿,他終究是不甘心的。
門輕聲而開,再輕聲關緊。那雙緊閉的雙眸,睫羽輕顫,落下兩行清淚。
昭清殿外,號角聲揚。黃色大旗隨風展開,獵獵作響。碩大的「斕瓴」字繡下是九條騰舞的金龍和九朵五彩祥雲。
歃血祭旗,三軍士氣高漲。
大軍將離。大軍最前方的白馬上,祁詺承身披銀甲,陽光照在戰甲上在他臉上倒影出漣漣光潭。目光再一次看向角樓,仍只是洛繆瑩為首的妃嬪。心下苦笑,明明是自己點了她的睡穴不讓她來,因為怕自己捨不得。
雙目緩緩閉上,再睜開時,只剩下滿目自信的光芒。
凡靈宮中,皇后寢屋外。馨兒久等不見皇后醒來,再看時辰,猜想國主大軍怕是早已離開了,暗暗一嘆。
靖辭雪緩緩睜眼,眸光依然清澈。她沒喚馨兒進來,而是自己下了床,打開衣箱取出一個灰色包裹。
包裹里是一件已洗淨的黑色宮緞長衫,上邊零散地點綴着幾顆南海玉綺珠。
素珊進來時,正對上她抬起的雙眸。素珊一怔。再看到手中的黑色長衫時,面色忽然一白。
此時的昭清殿外空無一人,只有風清盪而過。
靖辭雪攀上城樓,風吹起衣袂如蝶翻飛。放眼望去,那揚起的飛塵早已回歸平靜,只一輪紅日灑下萬丈光芒。
不知何時,亓官懿來到她身邊。兩廂靜默。
他們卻不知,身後的角樓上亦站着兩道身影,遠遠的地望着他們。
「靖辭雪!」紅唇開合間,咬牙切齒。洛繆瑩冷哼道,「艷絕斕瓴,情傾天下人。為什麼我始終比不上她?煊王為她救素珊,皇上為她忘記深仇大恨,天下人都愛她,連人說不近女色的亓官懿都傾心於她!」
身後人負手往前邁了一步,望着那兩道人影,不屑道:「縱使皇后艷冠天下,才智無雙,縱使天下人都會愛她入骨,為她痴狂,唯獨他亓官懿不會!」
「你怎麼知道他不會?」洛繆瑩側目看他。
川王朝她揚了揚眉,道:「因為本王和他是同一路人。」見洛繆瑩不解,他抬手撫上她的臉,洛繆瑩卻又側過臉。他尷尬地收手,嘆道,「我和亓官啊,都深愛着一個不可能的人。」
川王的心意,洛繆瑩早就知道。可是亓官懿,他也是個心有所屬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