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德志本來有些沮喪,聽多義如此說,頓時精神一震,酒醒了不少,起身拱手道:「小將早見您幾位一表非俗,身手不凡,難道真是天無絕人之路,讓我姓吳的於此地得遇貴人?請教二位尊姓大名?」
「不敢,小姓朱。」朱子龍道。
多義猶豫了下,抱拳道:「我姓杜,跟我們一起的是我倆的尊長,慧明大師。」
「哦,朱公子,杜公子,還有那位……慧明師父,失敬失敬!聽口音,二位應是京師世家子弟,不知您幾位不遠萬里,此來有何貴幹?」
「我們嗎?這次出來,一則看看西域的馬市行情,覓些商機;二則隨師長左右長長見識,歷練歷練。」多義想起馬天驄的生意,靈機一動,當即杜撰了個理由。
吳德志心道,你倆身懷武功,儘管信口胡謅,難道我姓吳的看不出來你們的來路並不如此簡單?他心存一絲期待,熱忱地朝多義說道:「剛剛聽杜公子所言,不知公子有何見教,能令小將否極泰來,吳某這裏洗耳恭聽了!」
多義呵呵一笑,示意大家坐下說話,道:「吳將軍,我沒有什麼見教,只是覺得,你這個「吳」,聽起來不一定是「有無」的「無」,還可能是自己的「吾」,吾得志吾得志,在我看來,吳將軍天生就該得志才對!」
吳德志滿以為多義有何高明之策,未料到聽到的無非是番討巧的話,不免大失所望,但他不失禮數,勉強笑着舉盞道:「是是,托公子的吉言,咱們不說這些,喝酒,喝酒!」
三人就着牛肉將一壇酒喝完,天已見亮,吳德志告了聲得罪,搖搖晃晃起身出房,指揮所部兵丁拔營前進。
朱子龍與多義回到房間,將情況向慧明禪師說明,問下一步該如何。
慧明禪師沉吟道:「咱們目前亦無甚線索,不若就跟隨他們其後,相機行事。」三人當即收拾了行裝,騎着馬遠遠跟隨在吳德志的隊伍後面。
吳德志的兵馬也就千人左右,大家都知道此去凶多吉少,俱抱定了赴死之心,白日行軍松松垮垮,夜晚宿營則酗酒聚賭,吳德志雖有心約束,無奈屬下幾個下級軍官陰奉陽違,自身不正,眾軍也就上行下效,鬧得有些不成體統。吳德志只得強裝鎮定,勉力維持。
這日,隊伍行到一個名喚桌子坡的地方,是清廷駐西北的最前沿集鎮,駐防當地的一名年老校尉領了幾名兵卒前來迎接,吳德志問起招討大將軍費揚古的情況,老校尉據實相告,說董鄂將軍所部去年春上前來征伐,孤軍深入草原腹地,初時尚有捷報頻頻傳來,入年中後,忽然一夜間銷聲斂跡,數萬軍馬仿佛人間蒸發般沒了音訊。後朝廷雖數次三番派小規模兵馬前來搜索找尋,卻總被蒙古騎兵圍剿驅趕,人馬銀兩折損了無數,至今未有半分進展。
「那巴圖爾琿台吉狡猾,他這是存心的,意在趁朝廷多事之秋,困一點而打後援,持續消耗我朝財力,待朝廷無以為繼,乏力西顧,他便達成了分治草原之目的。」吳德志嘆息道。
「大人所見高明,期翼大人此行能建立大功!」老校尉恭維道。
吳德志揮揮手道:「這個話就不說了,丁校尉,我的人馬今日在這裏宿營,你幫我尋些給養來,兩日後,進入草原。」
「屬下遵命!」丁校尉領命而去。
吳德志將些事務安排停當,備了些酒菜,令人來請慧明禪師三人,見只有朱子龍和多義前來,斟滿酒杯道:「你們就不須瞞我了,我知幾位相隨多日,絕非生意之人,有何用意,吳某並不欲深究,只是,今日有一語相勸。」
多義道:「吳將軍請說。」
吳德志道:「我們在這裏尋些給養,一俟糧草到位,便會深入草原,難免與蒙古軍短兵相接,小將相勸幾位,屆時刀槍不長眼睛,你們還是迴避些好。」
朱子龍聞言,拱手道:「深謝吳將軍好意,實不相瞞,我們也是領了厚賞,受人之託,來尋費揚古將軍的蹤跡,大家既為同道中人,該當互相照應,趨利避害之事,我們自然理會得,多謝將軍提醒。」
吳德志心道,朝廷前後派出數千兵馬,俱如羊入虎口,有去無回,以你區區三人,縱然有些武功,又於事何濟?他不欲出言點破,殷勤勸了幾杯酒,便藉口辭別,自去處理軍務事宜。
朱子龍與多義用過酒食,回來稟過慧明禪師,三人商議,無須再與吳德志部亦步亦趨,可先往草原部落打探消息,人少目標小,或有意外收穫亦未可知。商議定,在鎮上準備了些乾糧,放馬馳入了無邊草原。
不料,草原上人煙稀少,偶爾遇到放牧之人,亦是言語不通,三人縱馬馳騁幾日,那些蒙古牧民對他們不是心懷敵意,便是一問三不知,比比劃劃費了老勁,竟是一無所獲,若不是憑着馬天驄送的那副羊皮地圖,還差點迷了路途。
多義不免有些泄氣,抱怨道:「這些笨頭笨腦的蒙古佬,怎麼說也不明白咱們的意思,這樣下去,如何是個頭?」
朱子龍安慰道:「咱們趕快尋個市鎮,找個會蒙古話和漢話的人做翻譯,哪怕費些銀兩,也比這般盲人騎瞎馬強。」
慧明禪師默默念佛,並不言語。
多義從羊皮地圖上找到最近的一處蒙古集鎮,用羅盤辨明方位,向前疾馳,未跑出多遠,迎頭遇上一隊丟盔卸甲的敗兵。
朱子龍看得清楚,這隊敗兵約有百十人,竟是清兵裝束,正錯愕間,敗兵中有人高聲大喊:「二位公子,您們功夫好,勞煩快去救救吳千戶!」
喊叫之人正是姓孫的軍健,此時滿臉血污,氣喘吁吁,用手回頭指了個方向,也不等朱子龍他們應答,混在隊伍里兀自向東南方向逃竄。
朱子龍請慧明禪師示下,慧明禪師將韁繩一揚,道:「走,咱們去瞧瞧!」
三騎馬朝市鎮方向奔不多久,即見一處狼藉的戰場,清兵死傷遍地,計有七八百之多,不少重傷之人尚在地上翻滾哀嚎,其間亦混有少量蒙古兵裝束的屍體。
慧明禪師慈悲心大動,吩咐朱子龍道:「老衲看看能有幾個可活,你們繼續前去救人。」翻身下馬,打開藥囊忙乎開來。
朱子龍與多義又往前疾馳得一陣,終於見到一大隊蒙古騎兵在前面迤邐前行,隊伍中間一列被綁了雙臂的俘虜,個個垂頭喪氣。
朱子龍本欲霸王硬上弓,強行救援,不料空曠的草原上一望無遺,等他策馬奔到蒙古兵大隊數百丈開外,即被發現,那些蒙古兵齊聲吶喊,張弓搭箭,一時箭如雨下,將他的坐騎射成刺蝟一般,若不是朱子龍周身有真氣護體,又隔着這麼遠的距離,自身亦是難保。
朱子龍無奈,與多義尾隨到蒙古人的市鎮,好歹趁他們鬆懈之機救出了吳德志等,逃回的路上又被蒙古人的弓箭射死多數,只有十餘人生還。
吳德志僥倖逃得性命,痛哭流涕道:「須知時也命也,終究難逃。吳某今日敗局已定,二位公子救我又有何用?不若讓我死在蒙古人手裏罷!」
朱子龍渾身染血,多義身上還帶了幾處輕微的箭傷,十幾人連夜撤回丁校尉的營盤,俱都又冷又餓,疲憊不堪。丁校尉前面經歷了數次這樣的局面,許是早有預料到,領着數名老卒準備了些酒飯和傷藥送來,又默默離去。
吳德志自顧自一個人灌酒,他在與蒙古人交鋒中背部受了一記流星錘,喝口酒吐口血,不一會醉倒在地。朱子龍草草吃過,起身替多義將傷處敷好藥,道:「你且歇着,我騎你的馬去找找慧明師祖。」然而,等他趕回那處戰場,除了橫七豎八的屍身,哪裏見到一個活物?
及至返回營里,多義安慰道:「慧明大師武功高強,江湖經驗比咱倆老道多了,你不必擔心,我想,不出幾日,咱們定會與他會合的。」
朱子龍聽了,心稍寬些,見吳德志酒雖醒了,兀自躺在床上長吁短嘆,忍不住數落他道:「吳千戶,在這裏,你是帶兵打仗之主將,若一味萎靡不振,焉有不敗的道理?」
吳德志翻身起床,臉有慚色道:「朱公子教訓的是,吳某自從領了任務,就知勝算百不佔一,只是沒想到,失敗來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徹底!」
「怎麼說失敗了?咱們的底牌還在,只要牌局繼續玩下去,就有辦法翻盤!」朱子龍不由自主又用上了自己喜歡的專門術語。
「底牌?咱們還有什麼底牌?」
朱子龍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又指着吳德志和多義,道:「有你、我,他,還有慧明大師,還有你那些跑回來的兄弟,這不是咱們的底牌麼?」
吳德志苦笑一聲,打開房門道:「我那些人昨晚又跑了幾個,你看,就只剩他們了,我手裏,哪還有什麼牌?」
朱子龍看清,院子裏,果然只躺着五個包有藥棉、神情委頓的傷兵,感情若不是有傷在身,估計連他們也跑了。
「五個就五個吧,總比沒有的好。」朱子龍在南方帶領農民軍起事時,也經歷過數次危急存亡的考驗,他知道自己此時該做點什麼了,於是將房門關攏,一隻手搭在吳德志的肩上,緩緩說道:「吳千戶,從現在起,你得振作起來,咱們一起想想辦法,我看啊,這局牌,咱們非得贏了不可!」說話間,暗中將內力輸入吳德志體內替他療傷。
吳德志只覺一股雄渾無比的暖流從肩部秉風穴源源不絕進入體內,四肢百骸說不出的舒服酣暢,暖流通過處,被流星錘擊中的部位仿佛被卸去數十斤重物般豁然開朗,又過一陣,只聽喉嚨處咯噔發響,一口粘稠的黑血隨即噴涌而出,待血吐盡,感覺呼吸順暢,身體輕盈,比受傷前還要清爽利落許多。
朱子龍看看差不多了,將手移開,問:「你現在覺得如何?」
吳德志試着原地蹦了幾下,只覺整個身體輕飄飄地,背部傷處不但未有不適,渾身上下反覺有使不盡的氣力,不禁又驚又喜,嚷道:「這是真的麼?好了!」他身為武將,雖不會江湖功夫,但也練過一些馬戰步戰的套路,見識過一些江湖高人的絕技。先前,雖早已看出朱子龍身懷武功,但沒料到此人年紀輕輕,會達如此境界,呆了片刻,忽然朝朱子龍納頭拜下,大聲道:「朱公子真神人也,我吳德志何其幸甚,真真遇到貴人了!」
「吳千戶何須多禮。」朱子龍手掌輕擺,吳德志只覺環跳穴處一熱,兩腿如同裝了彈簧似的挺直了身體。
多義一旁揶揄道:「怎麼着吳千戶,前面我說的話你不信,咱朱哥給你露上一手你就信了?現在,他成了你的貴人,我,就不是貴人了?」
吳德志尷尬地笑道:「二位公子都是貴人,都是貴人!」他摸摸頭,有些不好意思:「老實說,杜公子先前說我從此要得志了,兄弟我還真有點將信將疑,這下,姓吳的真信了,真信了!您二位放心,從今往後,姓吳的惟朱……惟二位公子馬首是瞻,大不了,就將這一百多斤扔在這草原上了!」
「吳千戶,你說什麼呢?記住,咱兄弟倆出馬,天上月亮也要想法兒摘下來半個,還怕那些蒙古人?再說了,你家裏老娘還等你回去養呢,你這一百多斤,要扔也得扔回家裏呀!」多義皺眉道。
「是,是!」吳德志連連點頭。
朱子龍笑道:「行了,就不說這些無關要緊的話了,來來來,咱們湊近點,說些正事!」
「吳千戶,我估摸着,昨日那隊蒙古兵是你數倍之多,你還敢輕率帶兵出擊?這次領兵出發前,你就沒提前做些功課?」朱子龍好歹當過大軍的主帥,問起話來頗有些氣勢。
吳德志一凜,心道,這位朱公子真還看不出來,年紀輕輕的,不但武功高深,對行軍打仗也頗為懂行,於是恭恭敬敬應道:「朱公子教訓得是,是我疏忽了!」
「你說具體點。」
「是!」吳德志從隨身背囊里取出一個捲軸,展開,原來是一大張熟牛皮繪就的行軍地圖,再一細看,上面標註山巒河流,包括村莊、集鎮,甚至駐軍點,幾乎每一處都有詳細的文字、數字說明,比馬天驄那份地圖不知要詳細多少倍。
吳德志用手指着地圖中間一處,道:「你們看,我們現在的位置在這裏。」朱子龍和多義順着他的手指看去,果見指尖處標註着工整的三個字:桌子坡,旁邊是一行細小的文字說明。
「不瞞二位公子,小將一開始的想法是這樣的。」吳德志清了清嗓子,對着地圖說出了自己的構想,直到此時,他方顯得胸懷韜略,鎮定從容。
吳德志說道,自前明朝以來,蒙古分裂成大小數十個部落,其中,有的部落已歸附朝廷,有的尚游離在外,臣屬北方大國額羅斯,有的則左右逢源,幾經反覆。目前,蒙古草原的亂源主要是衛拉特部的首領巴圖爾琿台吉縱容自己的軍隊越過傳統邊界,肆意侵犯其他草原部落,甚至威脅到邊治的安寧。朝廷這次令他率隊前來執行搜尋任務,雖有顧全臉面,死馬當活馬醫之嫌,但他姓吳的不是沒有半點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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