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二哥轉過話題,道:「陸掌門摔下山崖後,各大門派都曾遣過不少弟子搜尋,但都是活不見……咳,想來自是活不成的,死卻也不見屍。」那三弟笑道:「早就摔成肉泥了,自是見不着。崑崙派的能人到今差不多全死絕了,剩下一盤散沙,便宜那崆峒老道,委派了一名心腹暫代崑崙掌門,他才是背後執權的正主兒,你說陸掌門到底是不是他設計陷害的?」那大哥道:「陸黔那小子飛揚跋扈,目無尊長,我向來瞧不慣他,死了也是活該。」那二哥道:「梁越可也不是什麼好鳥。比武時柏師侄已然認輸,他還硬要人家磕頭求饒,不肯就將臂膀也扭脫了臼。」那三弟道:「總而言之,言而總之,這幾個都不是好東西,三隻畜牲窩裏鬥,狗咬狗,一嘴毛。」說着哈哈大笑,端起酒杯,另二人也碰了杯。幾杯酒下肚,三兄弟天南地北的閒侃,一忽兒說起新興的一窩盜匪,佔山為王,勢力與日強盛,且常在搶得錢財後殺人滅口,搞得人心惶惶;一忽兒說起朝廷新頒發的「剃頭令」,提到留髮不留頭的規矩,一齊捶桌大罵。一會兒那三弟又說道:「要看熱鬧,江湖中還少得了?韻妃娘娘略施小計,就將祭影教各分舵殺得片甲不留,魔教賊子這回可是棋逢對手。那教主屏不住,帶了——待我數數——暗夜殞、江冽塵,真算精銳盡出,兩位哥哥只管擦亮眼睛瞧好,出不了幾日,定會掀起一場腥風血雨。」說時眉飛色舞,一副唯恐天下不亂之象。楚夢琳這一驚可不小,一顆心空蕩蕩的旋轉着,向下直墜,有如芒刺在背,心道:「爹爹竟然出了教宮?那……那定是為追殺我而來。」可再聽了幾句,卻全無諸如教主愛女出逃、殘影劍失竊等消息,想來是因家醜不可外揚,才沒向外流傳。又想到爹對江冽塵竟偏心至此,連偷劍之事也不作追究,定是那小子將罪過全推到了她身上。
那三弟又賣弄些東家長,西家短的雜聞,遂喚酒保結帳。酒保無緣無故挨了通罵後,一直支楞着耳朵留神聽差,眨眼間一躥上前,那三弟又罵:「上酒時慢吞吞的,收起銀子來跑得比獵犬還快。」楚夢琳知道再沒什麼可聽,而爹爹又不知已到何處,更不宜在此多耽,將捆縛背後寶劍書畫的繩子更拉緊些,站起身剛想開溜,忽聽一個熟悉的聲音帶着哭腔道:「店家大叔,小生確是沒想白吃白喝,日前在左近山頭遇上強盜,隨身銀兩都給搶光了,現今又累又渴,要求不算高,只想討碗涼茶潤潤唇。」那三弟聽得,哼了一聲,又將銀子揣回衣袋,冷笑道:「這話卻是怎麼說的?就興你能遇上強盜?那我說自家銀兩也給搶去了,就不用付帳,行不行?」先前說話之人轉過頭,原來是個眉清目秀的少年,臉上稚氣未脫,賠着笑認真的道:「沒病沒災的,又何苦咒自己呢?這俗話說得好,居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在外頭誰就沒個難處?再說小生只求一碗不值錢的涼茶,幾位大叔喝的卻是香飄十里的濃醇美酒,自是應當付錢。」也是心理作用,那三弟本就忍得辛苦,此刻仿佛真聞到酒香,「咕嘟」一聲咽了一口口水,道:「休要胡說,茶怎會不值錢?那上好的碧螺春一斤是什麼價位,你不會到市面上打聽打聽?少來亂認親,誰是你的大叔?你哪裏長得像我?」那少年抓抓頭皮,道:「這個……小生對茶價從沒研究,也不很清楚。」總覺涼茶和碧螺春似乎搭不上關係,想了想還是沒說出口,只道:「無論價錢,日後小生一定分文不少,如數奉還。我正要進京趕考,這樣罷,待我……」那店家一手托頷,冷笑接口道:「我替你說,待你來日狀元及第,乘着八人大轎,一路吹吹打打的來還錢,成麼?」那少年大喜,不住點頭,道:「小生也正是此意!勞駕大叔相借紙筆,待我寫一張字據為憑。」
酒保彎起手指,在那少年後腦勺彈了個暴栗,冷笑道:「我們老闆逗逗你玩,你倒來勁兒了?連筆也沒備,還敢胡吹大氣,說自己苦讀聖賢書,上京趕考?」那少年道:「冤枉,小生先前已解釋過,我的行李,包括換洗衣物,都放在一個包裹中,一併給強盜搶了。」那三弟尖聲笑道:「不得了,現在的強盜這等有文化,還搶起文房四寶來,以後四面地界上可不要湧出大批強盜狀元、狀元強盜?」說完雙手捧着肚子,笑得前仰後合,店家和酒保也配合着做大笑狀。那少年正色道:「大叔不懂此中名目,科舉制度始自隋唐,分科選拔文武官吏,狀元須經數輪考試,向來百里挑一,有道是……」那店家不耐道:「懶得聽你作學問。我開店做生意,沒多餘閒錢施捨叫化子。不過要是你跪下學幾聲狗叫,我就給你點口糧,只當作肉包子打狗,如何?」那少年傲然道:「男子漢大丈夫,怎能為五斗米折腰?」那三弟冷笑道:「憑你也敢稱大丈夫?好個武狀元啊,吃我一試!」揮拳向他面門虛晃,本已伏下了後着,不料真結結實實打中他鼻樑,那少年痛得一聲大叫,竟確是全不會武功,酒保又揪起那少年頭髮,膝蓋狠狠撞中他腰眼,在旁看戲的兩兄弟也紛紛上前,將那少年擠在當中,拳打腳踢,那少年不住叫道:「哎喲,哎喲,幾位大叔有話好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安敢毀傷啊!」那二哥喝道:「滾你娘的大叔大媽,叫大俠!」
那少年不是別人,正是長安劫鏢時被崆峒掌門擄為人質的湯遠程,如今正趕往京城參加最後一輪殿試,十餘年寒窗,能否「一舉成名天下知」,皆在此一搏。楚夢琳看他長相,越看越是眼熟,又結合聲音,終於想起,心道:「邀這小子做伴,雖然沒趣,總也聊勝於無。」提起聲音叫道:「狗眼看人低的東西,那位爺台的帳,本公子替他結了,你只管把幾兩美酒來篩。」從袋中隨意掏出一錠黃澄澄的金子,在手中掂量着。那店家瞧得眼都直了,忙道:「有奶便是娘,有錢便是爹!阿旺,快,快去打一斤上好的竹葉青來!」那二哥笑道:「忘了那邊也有個書呆子,這兩個小白臉配在一塊,倒正是一對兒。」那三弟道:「店家,你真是個軟骨頭,看了金子,寧可自己學起狗叫來?」那酒保卻大聲應道:「是!」拔步奔向後院,「阿旺」正是他的小名。那三弟神情尷尬,強笑道:「一個窮酸書生,哪來的金子,你可得提防是假。」楚夢琳哼了一聲,一揚手,金子直向那店家飛去,砸破了他額頭,頓時血流如注,金子卻懸空停在他眼前。楚夢琳道:「看清楚了,這是假的麼?」
那店家眼裏只浮現出一片金光燦燦的倒影,一迭連聲的道:「不是假的,不是假的。」連頭上的傷口也顧不上裹,急着雙手要去接金子。楚夢琳食指一勾,金子似是成了活物,打個轉重又飛回,看得眾人目瞪口呆,原來她事先在當中穿了根細線,另一端則套在指間。此時利落接住,單手不住拋接,笑道:「想要公子爺的金子,你還沒到火候。」那三弟怒道:「兀那賊小子騙人,原來武功不差啊!竟敢裝酸書呆耍我們!」楚夢琳笑道:「誰騙你啦?你就沒見過文武雙全的人才?」那三弟怒道:「黃山派弟子,鋤強扶弱,你這狗強盜逞凶落在我等手裏,唯有自認倒霉。」楚夢琳心道:「我已經夠倒霉啦,不用你來提醒,可我偏偏不認。」那三弟大吼一聲,一招「猛虎出山」,撲上前來。
楚夢琳雙足旋轉,騰身下椅,先沖那三弟空劈一掌,隨即單腳橫掃,踢斷凳腿,那三弟還了一拳,本是看準凳面為落腳點,誰知下時無處着力,立時將矮凳踩塌,半條腿也卡在當中,楚夢琳化掌為刃,向那三弟頸側動脈斬下,腳跟觸地滑到後方,豎起肘尖砸中他背心,借勢躍上飯桌。那兩兄弟見三弟吃虧,坐視不理顯是丟了黃山弟子的臉面,不顧那敵人是何來頭,分從兩旁包圍。楚夢琳順手抄起一碗熱湯,淋了那大哥滿臉,乘對手分神,一把扣住其手腕,飛腿踢他腋窩,那二哥抓住她另一隻腳,向桌沿拉扯,想將她摔下,楚夢琳隨機應變,將那大哥整個人拉得橫了過來,以手臂為支台,反身彈腿,將那二哥甩了出去,與大哥撞在一道,「砰」一聲砸爛桌面,木屑飛揚。店家連叫:「苦也!」當初若拿了碗廉價涼茶打發湯遠程,也不致招人抱打不平,如今打破盤碗杯碟的損失可遠遠不止那個數目。湯遠程在旁也不住勸道:「幾位大俠快停手,有話好說,有話好說。大家行走江湖,以和為貴。」楚夢琳哪裏肯去聽他,看出店家心疼,故意在桌面間跳上跳下,撿起杯子隨地亂砸,偶爾兼以暗器手法漫天投擲。湯遠程見勸不住楚夢琳,便轉而寬慰店家:「大叔,禍事因小生而起,千不該,萬不該,怨我不該口渴。他們砸壞了多少,到時全由我來賠償。」那店家道:「你賠得起?還真不信我額頭這麼高,出門就能撞見狀元爺?」湯遠程道:「實在考不出,我砸鍋賣鐵,也會還清……甚而賣身為奴,一輩子幫您幹活兒抵債。」那店家搖頭道:「看你細皮嫩肉的,能做得起粗活、累活?我白養一張嘴,損失還得自家吃進。」湯遠程道:「您看我這麼瘦,飯量小得很,不會添麻煩的。這一輩子還不完,來生變牛變馬,仍來尋找大叔,生生世世的還下去,總要償清的一天。」那店家聽他說得鄭重,苦笑道:「就為這孽債,我就要生生世世跟你捆綁在一起?還得一直受窮?」嘆了口氣,又道:「我就先給你說說,讓你也好心裏有個底。那個裝醬料的碟子是西周出土的文物,那隻藍底白花碗是唐朝吐蕃進貢之物,瞧見那隻酒杯沒有?那可是明成祖飲酒時的御杯!」胡亂吹噓一通,說得天花亂墜,湯遠程在旁扳着手指,不住跟着記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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