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影斷魂劫 第十五章4

    此時楚夢琳已將三兄弟分別點了穴道,背靠背的站成一列,三弟在前,二哥居中,大哥在後。她耳朵也沒閒着,聽來荒誕,笑道:「店家,你表面老實,竟是個倒斗摸金的?當心我到縣衙里去告你。」一招「綿里藏針」出其不意的擊中大哥,那大哥又波及前二人,盡皆飛出,那店家被四股力道撞得直退到櫥角,和最前三弟兩顆腦袋一碰,雙雙破碎。楚夢琳掌力尚不甚善運用,陰勁震裂了大哥二哥脾肺,而三弟因距離較遠,先震得半死不活,與店家相撞方死。楚夢琳一躍而下,輕飄飄的落地,左手斜舉捏個劍訣,右手拈住一縷髮絲,緩慢捋下,動作舒緩。只算她運氣好,出門第一戰剛巧碰上三個武功拙劣,只會看熱鬧的無用敵人。打得熱血沸騰,得意忘形之下,沖湯遠程招招手,道:「咱們這就去打強盜,代你搶回包袱,還不快帶路?」

    湯遠程道:「不,強盜也是為生計所迫,方會剪徑落草。倘在世風淳樸之時,夜不閉戶、道不拾遺,百姓安居樂業。非是因衣不蔽體,食不果腹,想亦無人甘願淪為匪類,自絕於世。那包袱……就只當日行一善便了。」楚夢琳不屑道:「照你的說法,當強盜還挺有道理了?」湯遠程道:「話也不能這麼說。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再及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聲和則響清,形正則影直。但須能悉心引導,定能渡之修得善果。」楚夢琳冷笑道:「真不知你到底是書呆子,還是個還了俗的小和尚,還講究起普度眾生啦?」湯遠程臉一紅,道:「小弟命里與強盜犯相,不久前才為沙盜所擒……唔,就說那些沙盜,雖曾盛極一時,為禍四方,連官府也拿他們沒轍,卻每日裏過着多活一天便似賺了一天的日子,不知幾時,項上人頭就難保全。任人前何等威風,想必心裏卻沒一天真正快活過,此中苦處,又有幾人能解?好在清兵入關後,領頭大哥能夠識得大體,接受勸降,經曹大人引領,編入軍中,即是薪俸不高,好歹是份正經生計,今後也可堂堂正正的過活。我想,這對他們而言,何異於走向新生?是了,那些個世局變數,你是武林中人,理應比我清楚。」楚夢琳忍不住「噗嗤」一笑,道:「其實我也是個強盜,之所以趕跑那些礙事的,不過是不想跟他們瓜分錢款,你信麼?」湯遠程臉色刷白,當即連退數步。楚夢琳嗔道:「你也不想想,哪有這麼沒腦子的強盜,明知你身無分文,還肯舍血本救你?哼,你就是有意罵我笨呢,我救了你,你竟然恩將仇報?」想等他改口說「不信」,到時仍可指責為「生性奸猾,連救命恩人的話也不相信」,但湯遠程思前想後,道:「是我多疑誤解了,大哥誤怪。小弟就先走一步,接下來不知大哥欲往何處?」

    楚夢琳正笑得歡暢,聽他詢問,忽感一陣強烈淒涼,仿佛旁人都有處可去,只自己一人孤苦無依,漂泊江湖。勉強按耐下心中酸苦,道:「我當然也跟你同行,一路照應着你。哎,都怪你呆頭呆腦的,又手無縛雞之力,人家才會說『百無一用是書生』,你可把咱們讀書人的臉都給丟盡啦。」湯遠程乾巴巴的笑了幾聲,楚夢琳故作語重心長,道:「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這樣好了,看你生得還算一表人才……」湯遠程忙道:「大哥也生得好俊哪。」楚夢琳聽他如此明顯敷衍,心有不悅,道:「用不着你贊我。我就算是個醜八怪……呸,我哪裏丑了?總之,就算我長相再不堪入目,也能做你師父,可我收徒的首要條件,就是要找容貌好看的。」湯遠程道:「我不想學武,也不能拜你為師。聖人之治天下也,先文德而後武力。你便是武功高強,以武壓人,別人表面對你服服帖帖,背地裏無不咒罵,那也沒半點意義。」楚夢琳心道:「你拜崆峒老賊為師時,可是既殷勤又死腦筋,怎地就不肯拜我?難道我長得比那老賊還丑怪?」這全是她一廂情願,倒似拜師收徒全憑相貌美醜。沒好氣的道:「那末待你當了大官,重權在握,旁人還不是道你以權壓人,表面服服帖帖,背地裏咒罵,難道就有意義了?」湯遠程一怔,遲疑道:「這……那也言之有理,不如……我不去做官了,尋個風景秀美處隱居終老,超脫事外,無物一身輕。」楚夢琳道:「你的奶奶省吃儉用,節衣縮食的養着你。你要是不能遂她所願考出狀元,辜負了她的期望,那就是天下第一的不孝子,百德以『孝』為先,然後才知禮義廉恥。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湯遠程道:「這……這也有理,那真是左右為難……有了,我當個詩人,以筆代劍,為民詠盡世間不平事,諷諫官居高位者苛政弊端。警醒世人,復令後人引以為戒。」


    楚夢琳道:「詩人有什麼好?那些青史留名的詩人,儘是動輒受貶謫留遷,常年鬱悶感懷,一輩子都活得悶悶不樂。」湯遠程道:「我覺得不然,乃是因朝廷奸臣當道,官場晦暗,皇上親佞遠賢,使一眾忠良心懷壯志,獨苦於報國無門,受貶後寄情山水,排遣愁緒,撰寫詩句直抒胸臆,渴求重用;而或因多有閒暇,則遍覽名山大川,寫下數篇山水遊記。其中有諸多名句萬古長存,這才成就得一代著名詩人。」

    楚夢琳道:「按你說的,忠良雖能留芳百世,後人立碑瞻仰,而生前受盡排擠,鬱郁而不得志,更多有遭陷害不得善終。奸臣可就不同了,但需在皇帝面前進幾句讒言,自謀利益,又有百官爭相獻好,遍嘗榮寵風光。真說要緊的還是生前享福,死後無知無覺,隨人詬病,反正也聽不到了。」湯遠程道:「為人臣子,理應盡忠本分。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說到此處緘口不言,因想到所引詩句與自己觀點正相衝突,難作憑依。楚夢琳得意的一笑,道:「你繼續說啊,怎麼就不說了?」湯遠程嘆道:「政見上主張相異,我也不能強來說服你。但你這種見解……太過偏激……不,總之是不對的,私下裏跟我說說也就罷了,臨到答卷時,可千萬不能這麼寫。」楚夢琳笑道:「那你說,我應該怎麼答啊?」湯遠程心想:「關於這個問題,我也還沒弄清楚,要是隨便跟她說了,豈不成誤人子弟?要是因這點紕漏使大哥名落孫山,那就都是我的罪過了。」便道:「容我花點心思去想一想,考前一定給你答案。」咽了一口唾沫,道:「小弟也真糊塗,說了這半天的話,還不知大哥名諱。」楚夢琳道:「我……在下叫做楚豫。」湯遠程道:「好,好名字。豫,象之大者,久仰。小弟名叫湯遠程。」楚夢琳心道:「你跟我見江湖禮節?就你這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呆子,連祭影教的大名也未必聽過,一個虛構出來的人物,你倒有能耐久仰,哼,又來敷衍我。」也隨口道:「久仰久仰。閒話少敘,這便上路了。」

    其後漫漫旅途,楚夢琳暗中大嘆選錯同伴,直近乎欲哭無淚的地步。這湯遠程嗜書成癖,口裏念叨的儘是四書五經,每次想開幾句玩笑捉弄他,皆因他性子憨厚質樸,對那些含沙射影的嘲諷聽不出惡意,反是畢恭畢敬、一本正經的答覆,自然也不會陷入文字圈套。如此一來,楚夢琳沒得着拌嘴樂趣,還時常給他氣個半死。除此之外,對她的『偏門政見』,湯遠程花的心思可不止「一點」,每日冥思苦想,剛有些新推出的體會,都來引經據典的教育她一番,立志要她「走向正路」。楚夢琳初時尚跟他爭辯幾句,其後經不起他口中連綿不絕冒出的聖賢之語,多半是聽不懂,又不願顯露自身無知,只好嗯嗯啊啊的搪塞,假裝已認同湯遠程觀點,跟着他逐句重複一遍,才算了結,每每耗得精疲力盡。走在街上時,她剛要戲耍路人,湯遠程總在旁好言相勸,態度卻極是堅決,令她每日枯燥得難以隱忍,幾欲抓狂。

    第一晚投宿客棧,那老闆問道:「兩位客官要幾間房?」湯遠程道:「一間。」楚夢琳大驚,面上現出紅潮,嗔道:「你在說什麼?一間怎麼能行?」湯遠程道:「已經足夠了啊,兩個人並不需多大地方,再說小弟對儒道還有不盡精通之處,正要向大哥請教,共同鑽研。銀兩不是天外橫財,無論在何時何地,能省則應省,否則無異重罪一樁。」楚夢琳說他不過,心想:「他不知我是女兒身,才敢造次。」心下稍寬,再無拒絕之理,唯有暫時妥協。兩人上樓來到天字間,室內打掃乾乾淨淨,楚夢琳又道:「這……怎地只有一張床?」湯遠程道:「一間房裏,大哥又想有多少張床?」楚夢琳又羞又急,道:「不成!我睡床,你……你打地鋪!告訴你,我睡覺動靜很大,總會翻跟頭,唯恐踢着了你。」湯遠程笑道:「無妨。其實小弟睡覺習慣也不大好,有時會打呼嚕,有時會在夢裏高聲背書,本還擔心吵到大哥,這回可互不妨礙了。」楚夢琳道:「那也不成!我……我是縱橫四海的俠客,習慣了以天為蓋,以地為廬,身邊要是躺了個人,就渾身不舒服,睡也睡不安穩。」湯遠程忙息事寧人道:「大哥你別生氣,小弟打地鋪就是了。」拉過幾層毛毯,在地上鋪了起來。楚夢琳又覺自己過度敏感好笑,心道:「我還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這書呆子這麼老實巴交,滿腦子都是孔孟之道,別說不知我的身份,就算我換過女裝湊上前去,他也得羞個滿臉通紅,退避三尺之遙……啐,我幹麼湊過去?」湯遠程忽聽她朝地上吐了一口,以為又是自己做錯了事,忙停下動作,抬起頭怔怔的瞧着她。楚夢琳一陣窘迫,咳嗽一聲,掩飾道:「胸中污濁之氣,應及時散出體外。凝滯於中,致使真氣逆轉,血流不暢,是為行功者之大忌也。」湯遠程似懂非懂,目光依舊定在她臉上。楚夢琳給他盯得心頭髮毛,一句「看什麼看?從沒見過男人是怎地?」才將他頂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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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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