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酒氣
原本他心裏頭打鼓,來時路上不知想過多少回,見面時她當是憤而離席抑或是怨憤相對,誰知都不是。她笑盈盈站在亭下,仿佛這冬日裏僅剩的一樹花,怦然一瞬間,開滿他心頭,鼻尖輕嗅,縈縈繞繞都是酥酥軟軟輕輕緩緩的香,嬌嬌俏俏馥郁回甘的甜。多的話一個字都說不出口,只能吶吶道:「小滿…………」
「文修哥哥怎麼站在院子裏?我們家老夫人可念着哥哥呢,不知哥哥身子好些沒有?」她眯眼笑,提着裙子上亭中來,紅裙映着白雪,滿地都是女兒家的嬌媚。
榮靖不由得呼吸一滯,目光落在她腰間小荷包穗子上,並不敢看她。「在頤壽堂回過老夫人的話,便想着到外頭來,試試能不能等到小滿。」
他猶疑她會意,轉而同白蘇道:「文修哥哥雪地里站着,怎不搭一件斗篷?凍壞了身子可不好。你去問問永寧侯府的下人,取一件榮二爺的斗篷來。」
白蘇應是,默默去了。
榮靖聽她似解語花,話說半句已知人意,心中驀地感動,更覺愧疚,突然垂首彎腰向她行了一大禮。
景辭佯裝驚惶,向後退了半步。「文修哥哥這是做什麼?我哪裏受得起哥哥這一拜?」
榮靖誠摯道:「是我對不住你,鬧出這樣的事情,我原也無顏來見,只是…………罷了,不管旁人如何說,我只說這一回。我與趙四姑娘絕沒有那般不堪,我與她哥哥本是摯交好友,眼看趙家落罪,我怎麼好袖手旁觀?要說男女之情,真真半分沒有。我心裏頭…………我心裏…………總是記掛着小滿的…………」
景辭拿手帕遮了臉,微微垂首,捧出一抹少女的嬌羞。輕聲細語說道:「哥哥這話說得,我聽着面紅耳熱的。」
榮靖急忙解釋,一心急,便慌亂起來,話都說不清楚,「不不不,我絕沒有輕薄之意,我只是…………只是…………」
景辭道:「文修哥哥別着急,哥哥想說的,小滿都聽明白了。我與哥哥相識多年,哥哥的品格我哪有信不過的道理?世事艱難,文修哥哥這樣忠義耿直的性子難能可貴。只是這事鬧得太大,我只憂心哥哥,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哥哥這些日子怕是受了不少委屈。」
人說良言一句三冬暖,此話真真不假。榮靖這段時日受夠了非議責罵,乍然間聽見如此溫柔熨帖的話,連着一句一聲好哥哥,險些要感動得落下淚來。一時沖昏了頭,上前一把握住了景辭的手,激動不能自已。「小滿,這世上只你一人懂我!旁人說說道道又如何,只要小滿懂我,二哥此生無憾。」
她下意識後退,被他狂熱的眼神驚住,扭了扭手臂想要掙脫出來,無奈他力氣太大,一雙手教他緊緊攥着,動彈不得。還要強裝笑顏安慰他,「哥哥不必為流言蜚語擔心,過幾日自然就散了。至於永平侯與夫人,想是一時之氣,哥哥同二老好好說說就是。」
榮靖道:「不管旁人說什麼,只要小滿不怨我,二哥就心安了。」
景辭耐心寬慰他,「我自是一心一意對文修哥哥的,哪會同哥哥生氣。再而我還要替景彥向哥哥陪個不是,前些日子是景彥魯莽,已讓父親狠狠教訓過,只不知道哥哥傷着沒有?若真有傷,小滿才是無顏見人。」
「無礙,都是小傷,景彥小孩子脾氣,我本就該讓着。再而知道小滿心疼,挨着幾下並不算什麼。」
她微笑,長噓一口氣,顯然鬆緩下來,「見哥哥無礙,我也就放心了…………」
樓榭歌台,山清水秀一對璧人訴衷腸,纏纏綿綿淒淒切切一首詩一幅畫,但偏偏要多出一個人來。飄飄然衣袂立在樹影山石間,看夠了熱鬧,也聽夠了「好哥哥」,他側身橫□□來,一把甩開了榮靖握住景辭的那隻手。(詳情參見《新白娘子傳奇》雷峰塔場景,法海甩掉白素貞的手。「)
榮靖毫無準備,被這力道帶得向後一退,後背撞在圓形雕花石桌上。
景辭微怔,望着豐肩窄腰,一身月白衣袍的陸焉,脫口而出說:「陸焉?你怎麼來了?」
陸焉側過頭,冷冷瞥她一眼,眼睛底下都是碎冰渣子,凍死人。
「皆是國公府下的帖子,榮大人來得,我來不得?」
景辭讓這碎冰扎了手,不知他哪裏來得怨氣,想來許久不曾見面,這中間也未曾得罪過他,怎的一開口就送眼刀子,真是個怪人。
榮靖跨步上前,對上陸焉,「你待如何?」
陸焉一甩斗篷,雙手負在身後說:「不如何,給老夫人賀壽罷了。順帶替太后娘娘瞧一瞧郡主,問幾句話。」狹長的鳳眼瞟過景辭,她只覺着冷,仿佛太后差她來不是要問話,而是要拿她去宗人府上刑。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二人之間激流暗涌,景辭只怕又跟在勾欄胡同似的打起來,只是這回爭的不是粉頭,是郡主,傳出去她只能一根繩子吊死。
無奈,預備上前去拉榮靖,「文修哥哥先去耳房喝口茶暖暖身子,前頭有戲看,且等等我,我這見過老夫人就去。」
沒能走出一步就讓人拖住了手臂,他握的是她手臂內側軟肉,稍稍用勁便疼得厲害,愣生生被拖回他身後,她嗔怨,而他聲音仍是絲毫溫度沒有,眼皮也懶得抬一下,「看戲要緊還是回太后的話要緊?郡主出宮幾日,該守的規矩都忘得一乾二淨?」
這是怒從心起,平日的寵溺都跑得精光。
景辭嘗試着掙了兩回,沒能甩開他,反而被抓得更緊。忍着痛對榮靖擠出個笑臉來,「哥哥先去,我這說完了就來。」說到哥哥,陸焉的手又緊了兩分,疼得她直皺眉。
見榮靖不動,她更心急,「好哥哥,好快去吧,祖母的生辰宴,可不能晚了。」
他了悟,不願見她為難,到底是國公府,鬧起來三家臉上都過不去,只得委屈景辭,「我等着你,老夫人若問起,便叫人去西耳房尋你。」
景辭點頭,待榮靖走遠了,臉上溫柔秀婉的笑也沒了。一邊去掐陸焉的手,一邊罵,「你瘋了不成,手都給你捏斷了!去哪?慢點兒,我這踩着裙子了!」
抱怨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他拖着一路小跑,轉進了假山石洞裏。這裏頭黑漆漆一片,只有石洞連着微光,看得清裙擺細褶,卻看不清人臉。
「你這是做什麼!沒頭沒腦的抓着我跑假山里來,你是主子我是主子?半點規矩沒有,拉什麼拉,疼死我了…………」她被冷得打了個寒噤,嘟噥道,「老夫人院子裏怎藏了這麼個地方,凍死人了。」
陸焉雖氣她,卻也捨不得凍着她。扯了斗篷將她一裹,往胸前攬了攬,但怒火未消,在她發頂冷哼,「倒是打擾郡主雅興——」
景辭理所當然道:「可不是嘛,話還沒說完呢。」
「哼…………」
「你哼什麼哼,我看就是平日裏慣得你,越來越放肆。」
「臣放肆?也好過郡主光天化日,郎情妾意私相授受。」
這話說得露骨,聽着刺耳,景辭一時怒起,反唇相譏,「什麼私相授受?我同榮二爺說幾句話罷了,怎麼就用得上這幾個字!再而說,我與他本就有婚約在身,長輩們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廠公大人不去忙家國天下事,怎反倒為我這起子小事費起心來?」
陸焉語帶譏諷,「榮二爺?方才郡主可不是如此,一口一個好哥哥,姑娘家的矜持半點沒見。」
「放肆!」景辭蹙眉瞪眼,嬌聲喝道,「你喝多酒還是吃錯藥,竟到國公府里發瘋。放開!」她掙扎着想要離開,未料到他瞧着雖文弱,但力氣大得驚人,一雙手掌似鐵箍,將她牢牢圈在身前,動彈不得。
然而陸焉是真真飲過幾杯桃花春才來,這酒入口甜,後勁猛,他耳後越發熱,昏昏暗暗角落裏,他想要看清她的臉,如此低下頭,更貼近了她,無奈雙眼朦朧,只分辨明白一粒小小耳垂,吊着珍珠耳墜,又小、又魅。
「郡主就這麼中意榮靖?等不及要嫁他?」
景辭被這熱切的距離逼得有些害怕,偏過頭,躲開他灼熱燙人的鼻息。曉得再同個酒瘋子爭執,吵到明日清晨都不會有結果,便決議先服軟,「要不是看在景彥的份上,我也懶得搭理他。可是景彥不問由頭地傷了榮二爺,永平侯不聲不響壓下去,於情於理我都該同他道聲謝。怎就牽扯到嫁不嫁喜歡不喜歡上頭?我若是有的選,自然不會挑他。」
她的珍珠耳墜隨着她的語音起伏輕輕顫動,似琉璃鏡面晃着他的眼,他竟是痴了,忘了追問忘了酸苦,在耳畔嬌如春*水的話語中,一點點,一點點貼上這一小塊圓圓白白的肉。她似乎在推他,嬌嬌問他說這是做什麼,片刻後便沒了聲響,淺淺呼吸傳來,滑過他的臉。叮咚似春雨落湖面,女兒家嚶嚶如桃花墜地,瞬間變碎了,軟了,亂了,如同他吻過的那一朵梅花,艷得人心顫。
她中了毒,腿軟無力,一瞬間整個身子都往下掉,教他手臂一撈,勾住了楊柳細腰,勾住了那一抹魂。
他的唇掃過哪裏,舌尖又嘗過哪裏,牙齒似乎還留着印。誰知道?他是千年的妖,呵一口氣便帶走凡人的魂。更何況是一個吻,一場短促而絢麗的纏綿,都在一顆玉一般無暇的耳垂上。
酒不醉人,人自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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