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家宴
景家的祠堂里,原本安安靜靜來去只有風聲,今夜點起燈來,熱熱鬧鬧像吃團圓飯。
景辭同景彥正吵嘴,大少奶奶屋子裏當差的紅玉淺碧兩個丫鬟提着食盒來敲門,幾個精緻小菜還熱着,伺候着二位受罰的少爺小姐淨手漱口,碗筷都遞到手裏。
景彥看了一眼,呼呼咋咋說:「大哥說話不算話啊,我的燒鵝呢?長翅膀飛啦?」
紅玉杏眼桃腮的,是個極標緻的人,笑盈盈開口道:「我們奶奶說了,三少爺同六姑娘夜裏悔過,不好真做一台席面送來,至於三少爺點名的燒鵝,一來祠堂是清淨地,二來三少爺身上有傷,不好吃油膩的,便做了幾個素齋送來,委屈二位主子了,改明兒三少爺養好了,來瀟湘苑吃也好,送去三少爺屋子裏也好,保管讓三少爺吃個盡興。」
「紅玉姐姐甭搭理他,他這人頂頂的不懂事。」景辭站起身來,從腰間取出個荷包來,裏頭沉甸甸幾個金錁子,塞給紅玉,「姐姐千萬收下,這千里送鵝毛禮輕人意重,更何況大嫂雪中送炭,懷着孩子還費了這樣多的心思,我心裏頭實在過意不去,姐姐快收了這點小東西,省的我夜裏愧疚,輾轉難眠的。待過幾日大嫂身子骨好些了,我再去陪嫂子說話。昨兒菩薩面前許願,都是上上籤,大嫂這一胎穩穩噹噹,必是個健健康康的小少爺。」
紅玉忙謝過,「大少奶奶說六姑娘是最明事理的,果然不錯。二位先用飯,後頭白蘇同元宵妹妹收拾了被褥炭盆正過來,奴婢叮囑過了,讓白蘇妹妹將碗筷帶回去。外頭有人守着不便多留,請六姑娘三少爺見諒。」
景彥擺擺手說:「得啦得啦,爺今日吃素,正好清腸胃。好姐姐可千萬別跟我一般見識,萬一讓大哥知道了,又得收拾我。」
紅玉掩嘴笑,福了福身說:「三少爺放心,奴婢呀,只會說好話。」便領着幾個丫鬟退了出去。
不過半柱香時間,白蘇領着半夏,元宵領着紅棗,浩浩蕩蕩來了。半夏一進屋子便驚嘆,「呀——這怎麼好住人,半夜要凍死。」
白蘇不理她,跪在地上理被子,擔憂道:「連張床都沒有,夜裏可是要冷骨頭的。姑娘怎麼受的了?」
景辭擦了擦嘴說:「哪有受不了的,小時候也跪過祠堂,也是被這個倒霉蛋連累。」
景彥還沒吃完,「話可不能這麼說,哪有壞事一起干,受罰就單我一個人的?橫豎我是傻了吧唧的,你讓我幹嘛我就幹嘛,結果闖了禍,你不該跟我一起擔啊?」
半夏將炭火爐子升起來,一時間暖和不少。景辭讓白蘇細細將頭上的珠釵取了,散了一頭長髮,鬆快許多。「你不傻?你不傻你能就這麼一聲不吭地去找榮靖算賬?回頭來差點讓父親打死。」
「那當然!誰欺負你,小爺我揍得他滿地找牙!小時候你長得高些,我挨了打還不是你幫忙?如今我高你半個頭,又是男人,自然是我來替你出頭,難道跟祖母似的,嘆一口氣說,哎呀呀,男人嘛,都那樣,沒什麼大不了的。這委屈別人能受,小滿可不能受!」
他這大義凜然的一番話說完,景辭原笑着,忽然間眼淚湧出來,又望着景彥傻愣愣模樣,再笑出聲來。
景彥嫌棄她,「又哭又笑小狗撒尿,回頭你丫鬟都笑話你。」
她系上披風,便伸手去擰他的臉,「說你傻你還不認,要出氣只能動手?瞧你那傻樣兒。就不會從太子那找個會說話能罵人的刺頭兒,上去參永平侯一本,什麼證據都不必有,只說永平侯次子榮靖,同罪人之女交往過密,多次回護,定是與閹黨趙賢智有不可告人之聯繫。是焉?非焉?留給上頭的人決斷。摺子一上去,永平侯必然打得榮靖下不來床,何必親自動手?」
景彥撫掌大笑,「你這人,可真是一肚子壞水,我喜歡,我喜歡,快教教我,還有什麼整人的法子,我好記下來,一件件報仇去。」
「就你那點兒出息,以後還是老老實實叫姐姐吧,甭跟我小滿小滿的亂嚷嚷,沒大沒小。」
這兩人原打算挨挨擠擠說一夜話,不想才到半夜,老夫人跟前的嬤嬤就來接人,說是少爺小姐都大了,擠在一處不像話,夜裏又涼,身體要緊,他倆便只得千恩萬謝地收拾包袱走人。而永平侯息事寧人,大約是想他兒子先讓景家沒臉,後頭讓景彥揍上一頓,只當扯平了不吃虧。兩隻老狐狸見面只管寒暄打哈哈,這事到頭來就是一場鬧劇,誰也沒再提起。
天氣越發的冷,這一日京城下過一場鵝毛大雪,天地間格外乾淨。
清早雪停,窗外風清氣朗,正是老夫人生辰之日,國公府外車水馬龍迎來送往好不熱鬧。
景辭可憐天沒亮就讓叫起來,歪在白蘇身上梳妝,一睜眼給打扮成桃紅粉綠的喜慶模樣。同白蘇討價還價老半天,才從頭髮上拿下來兩支珠釵一朵堆紗宮花,不然那沉甸甸的金子壓着,脖子都直不起來。
這一時陪着女客在園子裏聽戲,聽聞是現下京城裏最炙手可熱的崑曲班子,那花旦的腔調、身段都是極好的,一眉一眼恁地勾人。出嫁回門的幾位姐姐都面紅耳熱,講起這一位驚才絕艷的餘九蓮,景辭卻晃了晃神,眼睛直愣愣盯着地磚,睜着眼也能睡。
右手邊二位姐姐談起來近日裏最最嚇人的狐妖案來,一個捧着心口,「可真真是要命,聽說一連半月,夜夜出來吃人,那心肝啊都讓掏空了,只有個空落落的肚子敞着,聽着就叫人汗毛倒豎。」
另一個掩着口鼻,「可不是嘛,六扇門也不知幹什麼吃的,京城裏人心惶惶,官府卻還半點頭緒沒有。」
「聽說東廠都在查…………」
「呀,好姐姐,東廠可說不得。」
景辭扯開帕子,遮了半張臉,偷偷藏了個呵欠。
戲唱到高*潮,台上扮女裝的餘九蓮橫拋一個媚眼兒來,男女通吃。
頤壽堂的大丫鬟梅仙到景辭跟前來,「老夫人請六姑娘到頤壽堂說話。」
景辭點了點頭,心裏頭慶幸。終於能起身走走,逃開這嗚嗚咽咽的戲園子。路上問梅仙,「好姐姐跟我說說,哪家的夫人在頤壽堂呢?」
梅仙道:「回六姑娘,是永平侯夫人同惠義侯老夫人。」
可見都是來相看人的,景辭道:「我這要勞煩梅仙姐姐幫幫忙,等惠義侯老夫人去客房休息了,再來叫我。老夫人若私底下問起,你也只管實話實說。」
白蘇伶俐,塞給梅仙一隻翠綠荷包,「有勞姐姐費心,咱們就在頤壽堂西耳房裏等着。」
梅仙推脫不掉,應聲去了。
這光景日頭極好,景辭閒得發慌又懶得應酬,便扶着白蘇在老夫人的小花園裏閒逛。一步一步數着這滿園花花草草亭台樓閣,沒有一件不值錢的,感嘆國公府里上三代的富貴榮華,這一輩的窮奢極糜。皇權雖尊,卻也不能如此恣意揮霍。西南西北軍費吃緊,國庫拿不出錢來,內務府的開支一減再減,宮裏的娘娘們都比着拆珠花、穿素衣,大臣們一個個哭窮,但辦起宴席捧起戲子來莫有一個不是一擲千金。聽說今年冬天,西北又餓死不少人。這年歲,真真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景辭理了理衣襟,站在假山後頭,望着一汪泉湧出神。或是因冬日蕭索,或是因今朝熱烈,她竟生出這一番憂國憂民的心思來。
天下興亡,百姓疾苦,同她有多大干係?宴席照樣是一日日流水似的吃,詩會照例是一場場趕集似的赴,女兒家最終是飄萍一樣的身世,隨巨浪沉浮。
「小滿——」
回過頭,少年郎身姿挺拔,帶着惶惑與小心,站在紅頂琉璃瓦小亭里,一身墨色儒衫襯得氣度非凡。
景辭瞬時便掛上輕輕淺淺的笑,福一福身,嬌嬌軟軟喚一聲,「文修哥哥。」
文修正是榮靖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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