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雙城
雨停了,床上的動靜也停了,三福趴在趙妙宜身上老狗似的喘氣,頹敗的榮靖已不知逃去哪裏。或是長夜買醉,或是街市穿行,找一壺最烈的酒,澆滅最濃的恨。
她的魂斷了,身也碎了,成了京城外一縷幽魂,飄來盪去。
三福爬起來,站在床邊,低頭繫着褲腰帶,他身短,腰帶差一寸繫到胸口,紮緊了左右挪了挪才滿意。伸出髒兮兮的手,掐一把她已是佈滿血痕的胸,涎臉道,「四姑娘別哭啦,且洗乾淨了,爺明日再來干你。」
一個管馬的奴才,一條伏在地上的老狗,花了錢折騰過後,也敢抖威風,在她面前稱起爺來。
她髒了壞了再不能活了。
他一抹嘴轉身就要去奴才堆里、馬糞窩裏頭吹牛,睡過了侍郎的女兒,把個良家婦女干成淫*娃*盪*婦,操*他奶奶的,真是天大的威風。
她趴在床上,仍維持着被馬夫折磨的姿勢。側臉貼着團花被褥,沒半點念想。聽見馬夫咚咚咚跑到外堂,對着陸焉千恩萬謝。她亦佩服起自己來,聽着簾外那些個卑躬屈膝諂媚討好,她竟能牽起嘴角引出個嘲諷的笑來。
心如死灰,最痛不過如此。
帘子響了一響,陸焉走了進來。靴子底踩在丟了滿地的小衣褻褲上,迎面來是一股濃重的腥臭,女人白花花的身子就藏在揉皺了的被褥間。細嫩的後背一條條都是掐痕,紅的紫的,乳白的烏青的,將她的皮子當做畫布,她的痛苦化成新墨,縱情肆意調出一張糜爛且淫*亂的春宮圖。
他瞧不上她,似乎多看一眼也嫌髒。來捏她的下巴還要隔着一張帕,指腹使力,扭過她的臉來。
她雙眼空洞,對着他的衣擺上的蝙蝠紋,呆呆傻傻。
「想死?」他問她,但亦不必她回答。
「我還記得你有個弟弟,今年多大?七歲還是八歲?流放到西北多可憐,我私心留下來,在琵琶樓做個小龜公,同你作伴,你看好是不好?」她一語不發,他便加了力道掐她下頜,「你不答,我便當你不要這弟弟,正巧春和宮裏缺個灑掃太監,就用了他罷。」
她閉了閉眼,原以為眼淚早流干,卻還是哭了起來,她或許也只剩下眼淚,泣不成聲,「求…………奴求陸大人…………高抬貴手,讓七弟留下同奴作伴吧…………」
她徹底垮了,伏在床上哭到聲嘶力竭。
他緩緩說:「你眼前只有一條路,就是教人糟蹋死了,扔進城郊亂葬崗。冢子坡上數不清的烏鴉野狗等着你的肉身飽肚,新鮮的屍首扔下去,轉眼啃成白骨。月末看山人一把火少個乾淨,誰的骨誰的頭都分不清,販夫走卒王公貴族,統統纏在一處最後化成了灰,或是被野狗叼去山裏,或是被烏鴉銜去作窩,這才叫死無葬身之地。」
陸焉的話,一個字一個字錐子一樣扎人,將她割得血肉狼藉。她抱着自己,抖如篩糠,心以為已經到了地獄,卻沒想到還有鬼魅夜叉在身後追,他哪裏是人,分明是吸人血的妖魔,殺人不眨眼的閻羅。
他最終做結,「你早早死了有什麼意思?要慢慢來。」
轉身,衣袂迴轉時留下一股香,乾淨、清冽,同錦繡脂粉堆出來的琵琶樓全然不同。
雨停了許久,地上的水未乾。春山照例跟在他身後,「那馬夫已經回去了,老鴇子那擱了銀子,讓馬夫一連七日都來。義父,咱這是回府麼?」
前方的腳步停了,陸焉站在檐下抬頭望天,看夜幕深沉,無星也無月,是一塊黑漆漆裹屍布,嚴嚴實實蓋在頭頂,沒有半點生氣。
「去冢子坡。」
這三更半夜的,去那個鬼地方,春山想不通,「義父,聽說那地方鬧鬼吶!」
「你舌頭不想要了?話這麼多。」
春山縮了縮腦袋,老老實實閉緊嘴。
小轎出了勾欄胡同換馬車,走了小半個時辰才出城,一路上烏鴉盤旋野狗亂吠,便知到了冢子坡上。
深山野墺,夜寒風冷,陸焉多套一件直襟大袖鶴氅,玉色底,雅青色袞邊,松柏似的立在風裏。腳下是滾滾斜坡,挖一座萬人坑,收屍人吆喝一二三,枯柴一樣的死屍連床破席都沒有,沾着土順着斜坡滾進坑洞。一時間盤旋等待的烏鴉同野狗都歡呼,嘩啦啦一擁而上,尖利的獠牙撕扯着這一具新鮮肉身,饕餮盛宴。
春山在一旁捂着嘴,胃裏頭翻滾,想吐吐不出來。
這夜裏一點光亮也沒有,只有隨侍手裏一排燈籠閃着幽幽的光,也難敵山風呼嘯,吹得火焰左搖右晃,光影不定,似幽魂伏出,厲鬼索命。
陸焉大約融進這蒼茫淒涼的天地,他不言不語,一雙眼向遠方。
濃墨墜下的天幕是他深厚的影,孤燈映出他悽然冷硬的側臉,山風中夾雜着野鬼低泣,叫囂着要索他的命。
那便來吧,這天地乾坤日月星辰,統統都如坑底屍骨,來年與他一同葬送。
陪伴他的只有孤獨,以及突然間落下的微雨,打濕了眼睫。
春山覺得難過,眼淚湧上心頭,擦也擦不掉。
陸焉轉過身來問他,「你這猴頭,哭什麼哭。」
春山道:「義父,我害怕呢,前頭聽見有隻女鬼要捉了我回去當點心吃。」
國公府里一片祥和,自然,要除開握着剪子想死的四姑娘。
絳珠軒的趙嬤嬤急急忙忙趕來綴錦軒叫救命的時候,景辭正在院子裏逗貓,這小白貓本是只野貓,早年間英勇非常,過五關斬六將闖進綴錦軒來偷點心吃,院裏頭丫鬟嬤嬤都圍上來抓,偏沒一個得手。景辭瞧着喜歡,便叫廚房送了一盆子小魚乾兒來,果然這貓吃得肚皮翻天,倒地就睡。從此便在院子裏養起來,當個樂子。如今大半年不見,這貓吃得頭圓肚子圓,白毛順滑光亮,是貓裏頭的富貴員外爺。
景辭一面拿紅穗子逗它,一面問,「糖糖,你再胖下去,趕明兒就將你送給李沖家的油炸了吃。」
這貓像是聽的懂人話,貓爪子不去撥穗子了,瞪着一雙琉璃眼珠子看她,過後猛地竄出去,一溜煙不知又跑去哪個犄角旮旯里賭氣。
景辭一扔穗子,「得,這年頭一隻貓也天大氣性,說不得半句。」
忽而外頭吵鬧起來,白蘇才想去瞧瞧,便見着個圓滾滾的身子撲上來,伸手要撈景辭裙角,好在半夏靈敏,立在前頭攔住了,手叉着腰,柳眉倒豎,「趙嬤嬤這是怎麼了?我們姑娘才回來幾天,可沒招惹五姑娘吧,嬤嬤這一上來就動手動腳的,知道的說您是府里有頭有臉的老人,不知道的還當是哪來的山匪潑婦,要來撕扯我們家姑娘。」
趙嬤嬤呼天搶地,「求郡主救救我家姑娘罷,這國公府里只有郡主能救五姑娘,老奴求郡主發發慈悲,且別叫我們姑娘就這麼去了——」
景辭照例玩着手上的繩結,由半夏出來回話,「嬤嬤這話怎麼說的,奴婢雖是年紀小,卻也要斗膽說上嬤嬤幾句。您老掰着手指頭算算,我們姑娘統共才回來幾天?也就前兒在頤壽堂同五姑娘碰了回面,半句話沒說着,五姑娘便是有天大的委屈也甭想攀扯我們姑娘。再而,府里的規矩嬤嬤是最清楚不過的,我們姑娘回了府便就是六姑娘,沒得郡主郡主的把兄弟姊妹們叫生分了。嬤嬤是長輩,如今卻頭一個壞了規矩,這叫我們姑娘如何是好?」
醜話都說在前頭,先罵過一回,滅了氣焰再來老老實實服服帖帖說事。
趙嬤嬤一狠心,耳刮子啪啪往一張老臉上扇,「老奴該死,老奴冒犯了六姑娘,老奴這就給六姑娘賠罪,只求六姑娘去瞧瞧我們家姑娘吧,晚了怕是要出大事啊…………」
她這般聲淚俱下,哪曉得景辭噗嗤笑出聲來,指着她說,「看來府里的伙食越發好了,嬤嬤這身子快趕上大廚房裏幫廚的婆娘了。」
「只求姑娘看在二老爺的份上,看在同一房人的份上,且去瞧瞧五姑娘吧。」
景辭笑,「是呀,二老爺怎麼不去管一管,偏找上我,我一個做妹妹的能有什麼能耐左右她的婚事。嬤嬤回去吧,五姐姐恨着我呢,你來這求我,她指不定在絳珠軒摔摔打打發脾氣。」
趙嬤嬤肥胖的身體再彎折起來,重重磕一個頭,抬起頭來眼淚糊了滿臉,「五姑娘點頭老奴才敢來綴錦軒求六姑娘,我們…………我們姑娘也是沒法子了啊…………您就當可憐可憐五姑娘吧,她自幼沒了母親,名不正言不順的養在國公府里,老夫人何曾瞧過一眼,如今…………卻叫我們姑娘去跳那火坑。」
「得了,最膩煩你們翻舊賬,仿佛闔府上下都對不住她一個。你起來,我去便是。總不至於她扯根繩子上吊也怪到我身上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