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馬夫
第四條門外來人身高不過五尺,一身破破舊舊的葛布衫子短打,扁平臉,下巴上一顆大痦子嚇人。弓腰駝背,一咧嘴五官都擠在一處,分不出哪裏是眉哪裏是眼。春山領人時還捏着鼻子罵過幾句,「走遠點兒走遠點兒,一股子馬糞味,也不知道洗洗。」
陸焉略看過一眼,便坐回春榻,低頭理一理寬大的衣袖,笑道:「來,拜見你舊主兒。」
那人滿臉堆笑,走近幾步對着仍癱在地上的趙妙宜行一個不倫不類的禮,「小人三福,見過四姑娘。」
她停了停,撐起上半身來,驚懼道:「你又是何人?來這裏做什麼?」
陸焉在榻上輕哼,白瓷杯子捏在手裏,酒也不喝,嫌髒。
「趙家小姐不認得你了。」
三福嘿嘿地笑,露出一口黃牙來,「四姑娘,小人原在馬房裏做事,是個管馬的下人。小人的婆娘青枝常在姑娘屋子裏服侍。」趙家散了,小姐夫人都進了窯*子,更何況丫鬟們,更沒個出路。
「青枝………」她下意識地後退,眼淚又湧出來,哭花了妝。「你走開!你這敗了良心的東西,別過來!」
三福不以為意,伸出髒污且短粗的手來抓她,糾纏間一把撕掉了對襟短襖,露出她胸前一團白花花的肉,也只是肉罷了,白得晃眼,叫他哈喇子都流出來,當即便撲上去又啃又咬。
門敞開,趙妙宜哭得聲嘶力竭,外頭許多人都湊過來看熱鬧。陸焉敲一敲桌子,斜眼掃過去,人便跑了個精光。「要弄去裏頭弄,別在我跟前。」
「哎,是是是,小人這就進去。」他原想着太監逛窯*子,自己是個沒根的東西,才喜歡看人干婊*子,沒想到這位陸公公是個稀罕人,光就愛聽個響兒,不愛看人赤身*聳來聳去。剛扯了腰帶想在堂上就幹了這個嬌滴滴水嫩嫩的小姐,偏被人一句話拉了回去,髒的看不出顏色來的腰帶又打個繩結掛住褲子,下頭還杵着,耀武揚威。
而趙妙宜胸口上已叫他啃了好幾個透着血的牙印,頭髮也全散了,赤條條的上半身慘不忍睹。三福擦一把口水說:「四姑娘,咱們聽大人的話,進去弄。爺爺今兒定把你弄得兩眼翻白,爽得一日也離不開男人。」語畢,伸手抓住她的發便往後頭拖,他干慣粗活,力道大得要將她頭皮都扒下來。
她被扯着倒退,眼睛卻一瞬不瞬地盯着座上悠悠然傾杯倒酒的陸焉。他垂着眼瞼,在看她,或者又不盡然。她不知他在想什麼,更不知他何來如此滔天的恨、決絕的狠。又或許世間千萬人在這雙冰冷蒼涼的眼睛裏都不過螻蟻賤命,一根手指就能碾碎了成了齏粉灰飛煙滅,輕而易舉。
但她不能,她不願,她寧可死了,也不要教一個渾身腥臭的馬夫踐踏。她似突然間醒悟,頭皮上的疼也顧不得,竟全心全意往春榻上爬,將他當做睥睨的神,怒目的金剛。摳着地板的指甲蓋都讓掀開來,血肉模糊,「讓我死——求求你——讓我死!」匕首一樣尖利的音,如臨死前最後一聲叫喊,生生撕開這歌舞昇平的夜。隔壁的琵琶聲停了,淫艷的小曲兒也停了,富家公子貼着牆皮聽——
他輕哼,唇角譏誚,迎上她的絕望,「想死?也只能死在你接客的床上。」瞟一眼三福,「愣着幹什麼,還用給你找幫手?」
三福一連點頭,「不用不用,不敢勞煩大人,小人立時就乾死這個小賤*人。」
三千青絲落了一地,她眼瞳晦暗,成了砧板上的魚,被眼前五尺來高的男人剝了個精光扔到床上。又聽見她一聲苦痛的叫嚷,內間便乒乒乓乓開始響,是什麼撞了床架,或是什麼扇了皮肉,晃晃悠悠地搖着,她哭,他也叫,噼里啪啦放爆竹似的熱鬧。
隔壁彈琵琶的窯姐兒嚇出一身雞皮,壓低了聲音說:「哪有這樣弄人的,可別弄出人命來。」
那公子哥從牆皮上挪開,抖開了扇子耍風流,「弄死了又如何?連她親爹都讓斬了,何況是她。早死早超生!」
然而陸焉仍靜靜坐在原處,腳下是滿屋狼藉尖聲哭鬧,但這一切從來與他無關,他與這些苦痛掙扎隔了千里萬里。
他俯下身,拾起了斷了弦的琴,焦黑的琴身放在膝頭,修長十指撥一撥殘音,彈一曲不成調不成音的《關山月》,錚錚的琴,和着低啞的音,他輕吟長歌,「和戎詔下十五年,將軍不戰空臨邊。朱門沉沉按歌舞,廄馬肥死弓斷弦。」緩慢而悠長,如一曲悲歌,涼透乾元九年這個糜爛的冬天,摻雜着女人的哭聲,叫嚷聲,喘息聲,還有廳堂吵吵嚷嚷調笑,木樓梯咚咚咚匆匆亂響,沒來由地悲從中來,疼得骨頭打顫,他的孤獨就是他身後的影,時時刻刻,無處可逃。
榮靖來了,要演一出英雄救美。
可他撇開西廠番役,一路猛衝上來時,撞見的卻是這樣一場風雅。
他心急如焚,她生不如死,而陸焉撥着琴弦念着詩,一個閹人,該是不男不女不陰不陽的嗓,誰想到是悠遠而低沉的胡琴,沉鬱而婉轉的羌笛,一字字道出關山月大漠煙的蒼涼。
他對門外的嘈雜、打鬥視若無睹,他只顧他的七弦琴與陸游的關山月,「戍樓刁斗催落月,三十從軍今白髮。笛里誰知壯士心,沙頭空照征人骨。」
榮靖聽見裏頭一聲呼叫,「不要——饒了我,饒了我…………」那麼痛,聲音進了耳朵里,連帶着心也扭成一團。
他憤憤然,扒住門框要闖進來,兩個番役,一個抱住腰一個反折手,沒得命令也不敢貿然拿他。西廠的人把住樓梯,沒人有膽子敢衝上來來看熱鬧。
榮靖額上的青筋爆裂,大喊:「陸焉,你這小人,快快放了趙姑娘!」
裏頭的人卻不搭理他,他專注於殘缺的琴曲,和道:「中原干戈古亦聞,豈有逆胡傳子孫!」
掙扎中的趙妙宜似是聽見榮靖的呼喊,想求他相救,卻又不敢相見,便只得嚶嚶的哭,任那三福翻過身,再弄她第二回。
榮靖更聽不得,已是雙目外凸,怒不可遏。眼看就要擺脫番役衝上來,到這時陸焉才悠然抬頭,一雙眼望向他,竟還帶着笑,口中吟道:「遺民忍死望恢復,幾處今宵…………」伴着最後一個音,這曲《關山月》這首《關山詞》也落定了,「垂淚痕——」指尖從第一根弦滑到最後一根,帶着國讎家恨天地蒼茫,這一曲終了。
莫名,靜得出奇。
只聽得見窗外雨聲,毫無逾期地敲打着窗台,叩響你門扉。
榮靖心中滿腔的恨與怒到極點不期然被他最後一個音衝散,嘩啦啦落了滿地,一一都滾進這場雨里。
他腦子裏不可抑制地冒出個念想來,或許說風華絕代,亦不過如此。
雨勢漸弱,陸焉將膝上七弦琴擱在小桌上,抖一抖衣袍,站起身來,微微笑道:「榮大人,多日不見,大人風采依然。」
他呆了一呆,才醒過來,這不是朝會上日常碰面,他還有他的憤怒,他的妙宜。「不敢,卑職勞提督大人高抬貴手,放妙宜一條生路,她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着實當不起這般折辱。」
陸焉先是笑,慢悠悠同他周旋,「我原沒想到,似榮大人這樣的青年才俊,也常來這勾欄胡同。到底美人鄉英雄冢,榮大人也不能免俗。」待榮靖氣得面如關公,他再接着說,「榮大人誤會了,趙姑娘敞開門做生意,這是『光顧』,並非『折辱』,若榮大人捨不得,自可找吏部取特赦文書,贖了趙姑娘回府去,做妾做丫鬟,都憑榮大人高興。」
「你明知道吏部沒人敢冒這個風險,朝中上下有誰不怕你們西廠番子。你這奸佞,結黨營私陷害忠良,人人得而誅之!」
「榮大人慎言,吾乃天子近臣,一言一行皆受聖上指點,趙賢智案由錦衣衛查辦東廠協同,皇上御筆親批,榮大人若有不服,可上奏朝廷,陛下自有論斷。」
榮靖捏緊了拳頭,自知失言,聽着裏間細若蚊蚋的呼喊聲或說是shen吟聲,忍不得、氣不過,牙關咬碎。
「啪——」男人粗糙的手鞭子似的甩在她身上,三福嘿嘿地笑,「我還當是什麼碰不得的貞潔小姐,原來也是個淫dang婦人,如何?離不得哥哥了不是?」
簾外,陸焉如寬和長者,坦然道:「我與侯爺有幾分交情,看在侯爺的面上,榮大人今日這話我就當沒聽過。大人好自為之,裏頭馬夫是付過銀子的,大人如此一鬧,恐敗了旁人興致,不得當。」
凌亂不堪的床上,趙妙宜再承受不起,捂着臉失聲痛哭,「三郎,奴配不上三郎,也沒臉再見,三郎將前塵往事都忘了吧,只當妙宜死了,世間再沒有這個人………………」
好一對苦命鴛鴦,好一個狠毒惡人。榮靖發了瘋,掙開番役,猛地上前來一把攥住陸焉衣襟,目眥盡裂,「我今日便就地打死了你,為民除害。」
陸焉卻還笑得出來,明明比榮靖略矮些,氣勢上卻不輸半分,鳳眼斜睨,眼角是藏也藏不住的輕蔑,「打死了我,再教侯府上下一百三十餘口人陪葬?為個人盡可夫的婊*子?榮大人不要因一時之氣,毀了侯府百年基業。」
「再而說,榮大人與罪臣之女走得如此之近,處處維護處處照應,莫不是永平侯與趙賢智有舊?還是說永平侯也是魏忠賢一黨?事實如何,明日着人徹查即可見分曉。」
「你——!」他恨自己無能,一個沒根的閹人,他竟也拿他半點法子沒有,反倒被他一步步逼得無路可走。
「榮大人同我這麼個閹人搶粉頭,傳出去可不好聽。若消息進了慈寧宮,讓太后曉得了,這永平侯千方百計爭來的婚事,可就岌岌可危了。」
將軍——
榮靖的手鬆了,再沒力氣,兵敗如山倒,時局半點不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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