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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什麼都沒說,她頭也不回的走了。
淑慧從明亮的太陽底下走到暗沉沉的中藥房,問夥計:「燕窩有嗎?」
年輕的夥計上下打量淑慧,真絲繡花盤扣上衣,鍛面百褶裙,翡翠戒指,黃金耳環,再看腳上,穿着一雙棕色牛皮鞋。
淑慧也研究着他,年紀輕輕就一人獨掌店面,也不見掌柜的在旁邊教導指引,可見這小伙子是相當機靈活絡之人,不要讓他察覺出蛛絲馬跡才好。
夥計哈腰笑了,「有,燕窩自然有,太太要什麼等級的?」
「當然是最好的。」
夥計掏出一把鑰匙,小心的打開櫃枱下的小方櫃,捧出一個紅絲絨盒子,「太太,你看,這是昨天剛到的官燕,這品相成色,可不多見。」
從小到大吃過的燕窩並不少,淑慧只瞟了一眼,「多少錢?」
「五十萬。」
淑慧「嗯」了一聲,拿起櫃枱上的筆在牛皮紙上邊寫邊說:「你到這家綢莊的賬房取錢,如果他們不肯給,你就說我是張老先生的外孫媳婦。」這燕窩買了並不打算給自己吃,所以淑慧不想讓周家的人知道,偶爾讓疼愛外孫的張老先生破費一下,料想他是不會介yì 的。
夥計為難的道:「太太,我們只給熟客賒賬。」
「你信不過我,這家綢莊的老闆叫張衡之,我的公公叫周憶祖,認識嗎,拿不到錢你來周家問我要。」
「原來是周少奶奶,我信,我信,小的有眼無珠,得罪了,少奶奶你還想要點什麼,我給你一起包上。」
淑慧在櫃枱前左右徘徊,抬頭掃着那一排排抽屜,嘴裏嘀咕着:「有沒有什麼活血化瘀的藥材?」
夥計諂媚的道:「少奶奶,你用來治什麼病的?」
淑慧瞪他一眼,「你問那麼多幹什麼,有沒有就是了。」
夥計見淑慧臉色驟變,腦子轉的快,活血化瘀,大概是給月事不暢的女人吃的,少奶奶是不好意思了吧。
他抓了一小把益母草給淑慧看,「少奶奶,這是上好的益母草,活血化瘀的療效極強。」
淑慧拿手捏了捏,夥計道:「少奶奶,你現在懷着小少爺,可千萬別碰這玩意,等生下小少爺,便能適量吃一些,吃多了對身體有害無益。」
淑慧道:「當然不是我吃,你說的沒錯,是給我一個剛生完孩子的朋友吃,她在坐月子,我正打算去看望她。」
夥計道:「少奶奶心細,想的真周到,我這就給你包上,一共七日的量,每日早晚兩次,用開水沖服。少奶奶你今天買了燕窩,這益母草當小店送你了,下次少奶奶再要買燕窩,差人來傳個話,小的親自給你送去。」
淑慧笑道:「那麻煩你了」,從容的出了中藥鋪子,沒有絲毫猶豫,將燕窩揉碎,把一包益母草撒進qù ,想了想,又撒進qù 一包。
小桃正扶着小紅從隔壁出來,小紅剪了大辮子,燙成時新的髮型,身上綾羅綢緞、金釵銀飾自不必說。看見淑慧,小紅故意摸着肚子,走過來顯擺,「這不是周少奶奶嗎,怎麼一個人出來買東西,也沒個丫鬟伺候着。」
淑慧恨不得將她那雙勾人的丹鳳眼挖出來,她不理小紅,徑直走過去拉起小桃的手,關切的問:「小桃,你在路家過的好嗎?」
小桃受寵若驚,怯怯的說:「少奶奶,我過的挺好的。」
淑慧道:「你別裝了,你跟了我那麼久,我還不了解你,表面上沒事人一樣,背地裏,苦水都往肚子裏咽。我懷孕的前期,反應大,身子難受,讓你受了不少的委屈,後來你走了,每次我想起來,着實感覺對不住你,你可不要記在心裏。」
小桃好一陣感動,掏心掏肺道:「少奶奶,小桃何德何能勞你惦記,小桃也有做的不對的地方。」
淑慧攬上她的肩,背對着小紅,悄悄的說:「你在周家做丫鬟,怎麼到了路家還是做丫鬟,你看人家現在是少奶奶了,穿的是什麼,你穿的是什麼。」
可不是嗎,小桃心裏說着,她傷心的扯着棉布衫的衣角,原來以為能跟小紅過上衣食無憂的錦繡生活,但人的身份變了,心態就變了,平起平坐不過是共患難時隨便說說的話罷了。
「哎」,淑慧可惜道:「這女人嫁個好男人有多麼重要,你的命怎就不如她呢。小桃,說句實在的,你也該找個好人家嫁了。」
小桃低頭害臊,十八的少女哪個不懷春。
「你知道嗎,你走了後,最可惜的是李管家,他在我面前不止一次誇過你,說你長的標緻又能幹,我看他是有心讓你做他的兒媳婦呢。」
「少奶奶」,小桃害羞的笑。
淑慧看穿了這個小姑娘的心思,笑道:「李管家的兒子雖不比大戶人家的少爺,但他讀過書,有文化,斯斯文文的,喜歡他的女孩子不在少數。」
小桃贊同淑慧的話,李管家的兒子李辰文是周家店鋪里的帳房先生,以後說不定能成為掌柜的,能跟他成親是相當不錯的。
淑慧把剛買的燕窩塞給小桃,「把這拿回去熬了吃了,補補身子,養好了氣色男人才喜歡,你這門親事我給你去說媒。」
小桃眼淚汪汪的,感激不盡。
淑慧走後,小紅上前兇巴巴的道:「她跟你說什麼了?」
小桃道:「少奶奶,周太太問了些閒話,給了我,不,給了你一盒燕窩。」
小紅打開盒子一看,聞了聞,「什麼東西,燕窩和什麼東西混在一起?」
小桃搖搖頭,「燕窩我認識,別的我也不認識,周太太說是補身子的,少奶奶你不喜歡的話,我把它扔了。」
小紅挑了一塊燕窩片,舉在太陽底下看,「這些年,我們給別人燉了不少燕窩湯,沒吃過倒經常見,這盒燕窩看上去像是難得的珍品,比路陽上次給我買的要好。哼,她哪裏來的好心送我這等好東西。」
小桃受了淑慧的恩惠,忍不住替她說好話,「許是周太太見你做了少奶奶,周少爺和路少爺又是好朋友,以後場面上難免碰到,她想跟你搞好關xì 吧,不好意思明說,只得把燕窩交給了我。」
小紅很享shòu 的笑了,不過心裏直冒疑問,如此好的燕窩為何要捏碎了呢,但她沒有說出來,她怕小桃笑話她沒見過世面,和大戶人家出來的少奶奶有天壤之別。小紅研究了半天,捨不得扔,拿着又不敢吃,轉念想,也許是新興的吃法,她們這些個少奶奶,什麼都喜歡趕時髦,大不了讓小桃先吃,她吃了沒事,我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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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的清晨,北方的城裏突然響起了轟炸聲,飛機「嗡嗡嗡」的從人的頭頂上掠過,低低的,又急速的掀翻了屋頂的瓦片,炸出巨大的窟窿,像是平地驚雷,炸的人都蒙了,還沒有緩過神,飛機便在上空盤了幾個圈,轟隆隆的往遠處飛去。這是戰爭爆發前的短暫示威,着實嚇到了不少普通百姓。
所幸沒有炸傷沂宅里的人,只炸飛了兩棵梧桐樹,碎片落雨般,嘩啦啦的撒在草坪上。沂宅外的大街上,卻已是滿目瘡痍,到處都是慌亂四逃的人們,眼睜睜的看着不久前還活蹦亂跳的人,轉眼間血肉橫飛。
凌菲穿過煙霧,從倉庫跑到堂屋,沂成若和茯苓在屋裏打轉,卻不見吳姨。
凌菲着急的問道:「吳姨呢?」
成若拉起凌菲的手,喜極而泣,「孩子,你在家啊,太好了,太好了,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茯苓道:「小姐,你去哪了,我們都以為你出去了呢。」
凌菲道:「我在倉庫里畫畫,吳姨呢?」
茯苓咬着嘴唇,「她去沈小姐家了,去了有一會了。」
凌菲看看手錶,「你說沈小姐給你的地址是柳絮巷。」
茯苓肯定的點點頭。
「那離這也不遠,走也該走回來了。」
凌菲轉向成若道:「爸,轟炸已經停了,看來一時半會是不會再炸了,我和茯苓去找吳姨,你待在家裏不要出門。」
成若道:「我跟你們一塊去。」
「爸,你不要擔心,我們馬上就回來了。」
成若還沒來得及答應,凌菲和茯苓已飛奔出了門。
開門即見黑壓壓的人群,拖家帶口的,在睡午覺被嚇醒後衣服還沒穿好的,缺胳膊斷腿的,都瘋狂的往車站、碼頭的方向涌動,凌菲和茯苓手牽手,邊走邊喊:「吳姨,吳姨……」
奈何她們喊破嗓子,也沒有人聽得見,女人、小孩的哭聲,男人的呵斥聲,凌亂的腳步聲,一聲蓋過一聲,她們艱難的在驚慌失措的人群中向前跋涉,沒有人理會她們。
「大叔」,凌菲拉住一位背着包袱的男子,向他比劃吳姨的長相,「你有沒有見到過一個老婆婆,大概這麼高,穿着青花布上衣,懷裏抱着……」
「哎呀」,男子甩開她的手,「囉里囉嗦的,趕快逃命吧,這個時候還找什麼人呀,找不到肯定是被炸死了,神經病!」
茯苓跟他理論,「你罵誰神經病呢,罵誰呢。」
凌菲拉住茯苓,「好了,我們也別找了,直接去沈小姐的住處吧,說不定聽到轟炸聲,沈小姐把吳姨留下了。」
兩人立即按照沈瑜提供的地址找過去,到了目的地,頓時傻了眼,整條柳絮街被炸成廢墟,沈瑜的家只剩下半截屋牆,門窗、家具、瓦片、磚塊在躥動的火苗里燒的面目全非,除了從火堆里傳出的噼啪聲,整條街安靜的陰森嚇人。
「還有人嗎?有人嗎?」凌菲踩在廢墟里,大聲的喊道。
「小姐,你看」,茯苓撿起一個黑乎乎的奶瓶,驚慌的說:「這是小少爺用的奶瓶,這是小少爺的。」
凌菲拿起一看,不敢相信的說:「不,也許是同一家店買的,百貨公司里賣的奶瓶全都一個樣。」
話雖這麼說,凌菲放下奶瓶,跪在地上,雙手在燒焦的廢墟里不停扒拉,茯苓也跪在地上扒拉,雙手燙出了水泡,出了血,刨出來一雙嬰兒的鞋子,但誰也不願相信那是山兒的。
繼續尋尋覓覓,如同地鼠鑽洞般急促,撲的滿頭滿臉的灰土全然不顧,除了形體可辨認的物件,剩下的只有粉末樣的灰燼,這樣的結果令凌菲喜憂參半,也許他們逃往別處了。
「茯苓,沒有找到他們,說明他們還活着,對不對?」
茯苓用力的點頭,很像是互相鼓氣。
表面上若無其事,實際心裏失魂落魄的兩人往回走,她們不敢難受,還沒到難受的時候,路上,男男女女依舊一陣風似的從她們耳邊刮過。
凌菲理順頭髮,掏出手絹擦茯苓臉上的髒物,「茯苓,待會回到家,吳姨和山兒若在是最好了,若不在,我們就跟老爺說城裏不安全,吳姨帶小少爺去鄉下躲着了,我們送他們去坐的車。」
茯苓道:「小姐,為什麼不告訴老爺,讓老爺多派些人去找。」
凌菲道:「找?去哪裏找?老爺不比從前的老爺了,我擔心他受不了這麼多的打擊。」
「小姐。」
「不要再說了」,凌菲擁着茯苓的肩膀,「回去看看你的父母吧,自己當心點。」
「小姐,那你呢?」
凌菲擠出一絲笑容,「我沒事的,去吧。」
和茯苓分手後,凌菲獨自往前邁步,走着走着,抬頭一看,竟然到了她和梓慕居住的公寓。像是兩個世界,這裏的房屋安然無恙,連天空也比城裏的明亮三分。
「凌菲」,有人在背後叫正開鎖的她。
凌菲沒有回頭,聽聲音便知來人是誰。
「凌菲」,秋明上前道:「你還好嗎?」
「秋明,你不該再來這,你該在家陪花妹子。」凌菲的口氣里含着無奈。
「凌菲,我擔心你出事,不放心你。」
他的痛苦在臉上一覽無遺,人生中錯過了那一步,之後無論如何努力,都是疲於奔命的徒勞。
凌菲踏進院子,欲關上門。
「凌菲,城裏不安全了」,秋明抓住她的手。
凌菲半抬眼,他穿着白色的短袖襯衫,卡其色的長褲,他的背後一排合歡樹沙沙的響,幾片墜下的葉子,朦朦朧朧的映入她的眼帘,像在不舍的敘說這些年來,他們之間說不清道不明的友誼。
不得不徹底的告別,凌菲柔軟的縮回手,淚眼微閃,「我的丈夫不見了,你還要怎樣。」
「他去哪裏了?」
「他被國民黨抓了去,送到了南京。」
秋明緊握柵欄,樹梢的光影打在他英俊的輪廓上,細語道:「你要去南京?你要去找他?」
凌菲不語。
秋明道:「這次是真的再見了?」
「永yuǎn 都不要再見了。」
凌菲背過身去,霎那間淚雨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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