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東門前葡萄樹
終究
夢裏那個一米八幾的大男生幫着老師搬書,小臂的肌肉緊緊地繃着,來回跑來跑去,也面不紅氣不喘,鼻子高高直直的挺着,眼神冷冷淡淡,唇倒是很薄,且緊抿着,雖然面無表情,但卻別有魅力,九月的陽光是耀眼的,他亦是。
天氣那樣晴好,似乎在夢裏把空氣也呼吸了一遍,我還可以逞強地和男生掰着手腕。驚覺,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手臂被輸液管拴着,我有些煩躁,看着白色的窗簾搖搖晃晃,床頭的水還冒着熱氣,右臂被不知道是什麼的硬東西纏住了,兩手都不能動,我無奈的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聽見了門外的談話聲。
&情況很嚴重的,這是舊傷,我想她是知道自己的問題的,只是為什麼還冒這麼大的險呢?」一聽就是醫生的聲音,我嘆了口氣,還是沒有出聲。
&傷?是什麼造成的?」余東信的聲音傳來,我微微吃驚,本以為是連千送她來的。
&個我們就不清楚了,不過應該是被重物砸到然後壓碎了骨頭,雖然現在骨頭都是沒有事的,只不過受傷時應該傷到了筋,應該是不可以拿重物的。多注意多注意吧。」醫生耐心給他解釋,我仔細聽着,還好這醫生看不出原因。
余東信推門進來,我緩緩閉上眼睛,裝作熟睡着。
聽着他細細碎碎的聲音,我也不知他在幹些什麼,不過唇上被濕潤的棉棒蘸着,水溫很合適,我一動不敢動。
他又把我右臂上的東西拆掉,用溫毛巾輕輕拭着裸露的皮膚,他的大手儘管有力,卻輕柔地翻轉着我的手,我不知為何這麼想哭,手臂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我輕輕一抖,余東信還是感覺出來,
&了?」他小聲的說。
我裝不下去,緩緩睜開眼睛,沒有說話。
&了麼?我去買飯。」他又變成了那個卑微的他,一如那天黑夜在酒店房間裏說着「葡萄,我好想你」一般的他。
他起身要走,我卻用右臂緊緊拽住了他,
&去。」我的手被他輕輕剝下,皺着眉像端着一碗快要溢出的水般把我的手放回床上。我小聲說,「我想喝水。」
余東信慌忙的轉身拿水,我不忍再看,把頭偏向另一頭。他明明應該是那個高傲自負,氣質極端,無可媲美的余東信,難道真像林周說的那樣,我……就是擾亂他一切的壞傢伙麼?
余東信把吸管放在我嘴邊,
&萄,喝水了。」
聽着這般親昵的稱呼我有些跳戲,卻還是輕輕張嘴含住了吸管,就像咬着脆弱的回憶,不敢用力,卻又不敢鬆開。
我醒了一會又沉沉睡去,再睜開眼已經黑天了,余東信站在窗前,手指夾着香煙,隨意的垂在窗外。
我動了動手臂,還是很疼,於是極輕微的悶哼了一聲,他卻很快扭過頭來。
余東信急忙掐了煙,轉身朝我走來,卻不敢靠近。
&身上有煙味。」他解釋道。
&關係的。」我淡淡說了一句,只是有些難受,連余東信也學會了抽煙。畢竟,當年的他,並不會碰。我只是難受,難受我不清楚他的一切,不了解他的生活。
余東信坐在床邊,垂着頭的樣子看起來很累,我抬起右臂,輕輕摸了摸他的頭髮,真好,還是那樣軟,仿佛一切都沒變。
他抬頭詫異地看着我,似乎對我的舉動感到很吃驚,隨即又淡定下來,忽然問我,
&臂……是怎麼回事?」終究還是問了出來。
我轉轉頭,想了很久,然後輕輕說,
&搬家時被東西砸到的。」我面容輕鬆,偷瞄了他一眼。
他的樣子就差沒在臉上寫「我不信」三個大字了。
只是他並沒有再問。
那時手臂剛剛斷的時候,連千在我身邊陪着,幾乎是抬也抬不起來,感覺不到手臂的存在,滿心的只有放心和慶幸,慶幸余東信沒有事。
後來大概過了一個月,基本可以夾起很輕的蔬菜,拿筷子手也在抖,就這樣練了一年又一年,如今手臂能承受的最大限度,只是拿起一隻杯子,平日裏總是垂着手臂,彎曲一會也會鑽心的疼。
自從那次落水以後,一直就想學游泳,好不容易有一年的下半年時間很空,卻在上半年把手弄成了這樣。
我心裏討厭自己至極,明明不是個受人照顧的料,卻有這些需要受人照顧的病。
對連千甚至不只有友情,如今好像更多的是欠他很多人情。
我緩緩垂下眼瞼,看着眼前余東信的俊臉。
&什麼時候可以出院?」我覺得這氣氛未免太過靜謐,張口問道。
&好水就可以了,」他看了看精緻的腕錶,「大概一點多吧。」
半夜一點多,他怎麼會等我?
&你快回家吧,我自己回去就好。」我語氣有些偏冷,他看起來有些不高興。
&送你。」余東信的聲音,一如既往的不容抗拒,我便沒有再說話。
手上的針拔掉以後,我彎腰穿着鞋,知道自己的腿很軟,於是早就扶好了牆,只不過手上似乎也沒什麼力,但還是撐着下了床,余東信嘆了口氣,在我面前背對着蹲下了身。
&來。」我剛想說不用,卻鬼使神差地趴上了他的背,或許,是太懷念這一切了。
他的腳步很穩,手上甚至還挎着我的女士提包,我緊摟着他的脖頸,醫院很安靜,幾乎沒什麼人,只有一些半夜睡不着出來散步的病人。
一個孕婦被她的愛人攙扶着,看見我們兩個,嬌嗔着對那個高大的小伙子說,
&看人家,多會心疼女朋友啊。你都不背我!」女孩子嬌小的撒着嬌,有說有笑。
我聽了他們說的有些臉紅,向前看余東信的側臉,他竟然勾着嘴角。
&笑什麼?」我疑惑的問他。
&什麼,有些熟悉。」他冷冷淡淡的說。
我還是不懂,也沒再多問,他就這樣背了我一路,一直到停車場把我放進車內。
醫院離我家其實不遠,但余東信卻開得很慢,慢到我在他的車上睡着。
他抱我下車的時候,我還是有感覺的。輕哼了一聲卻沉沉睡去。
我不知道他是怎麼那麼清楚我家的地址的,反正我很順利的回了家就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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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個美好的周六日,我睡到自然醒,早上起來陽光明媚,我在自己的床上舒服的翻了幾圈,但右臂使不出勁,略微複雜的衣服都穿不上,於是勉強套了一件很肥大的t恤,肚子餓得「咕嚕咕嚕」直叫,我走出臥室去廚房找東西吃。
剛一出門就被驚呆了,看見睡在沙發上的余東信,我的心猛地一軟,寧靜的睡臉映着好看的晨光,不由自主輕手輕腳,去廚房把雞蛋打在牛奶里,放了一些糖,又煎了一些吐司邊,坐在餐桌上愜意的吃着。
我不知道為什麼,感受不到絲毫以往在家裏的消極與崩潰,靜靜地做着正常的事情,不會想喝酒,不會想在浴缸里睡覺,不會沖完熱水澡沖涼水澡,把自己折騰得死去活來。
一杯牛奶下肚的時候,余東信的腳步聲從後面傳來,我沒有扭頭,只是說了一聲,
&來了?吃飯吧。」我進了廚房給他熱了一遍牛奶,靜靜的看着他吃。
余東信看起來餓壞了,把盤子裏的吐司邊吃了個乾淨,我又進去給他簡單弄了個三明治,加了幾片奶酪和火腿蔬菜。
他很快就吃完了,我收拾着碗,余東信從後面抱住我,很和諧的一幅畫面,像剛剛新婚的小夫妻。
只不過,我還沒有傻到那個地步。
&該走了。」我淡淡說,「回家吧。」
不僅僅是想到了現實,還想到了林周。我把自己的定位擺的很好。
余東信離開後,小房子甚至都有些陰暗了,又變成了那個孤獨,自閉的小房子。
我有那麼一瞬間的衝動想不顧一切的把他拽回來。只是秦葡獻現在,最不會的,就是衝動。
右臂的傷比原來更嚴重了,什麼也做不成,最大限度又變成了拿筷子。
第二天坐了公交車去上班,看着座位前方的一對小情侶,恍惚間又記起那時在遊樂園落水後,大家一起坐大巴的晚上。
我夠着脖子看看前排那個環着手臂熟睡的像孩子一般的男生,司機猛地一腳剎車,我看見余東信座位前方的塑料把手,急忙把手掌擋在他額前,塑料把手把我手背都磕紅了,保護他竟然成了一種本能,他似乎沒有知覺什麼,淡淡地繼續睡着,我當時只是,沒看到他勾起的嘴角。
整車都安靜的睡着,寧靜祥和,司機先生體貼的關了燈,開到學校大約還要一會時間,只有我這個剛剛度過生死的人反而活蹦亂跳興奮得睡不着覺。
我隱約才感覺出餓意,小聲的翻出各種麵包零食胡吃海塞,自己噎得臉都通紅也不敢大聲咳嗽,小聲的捶着胸口慌亂的找水,忽然余東信從前面起來了,我瞪大眼睛鼓着腮幫子不可思議的看着他,聽見他小聲的說,
&靠真是從沒見過這麼笨的。」說着還把一瓶礦泉水塞進我嘴裏,我順完氣咽完吃的他卻又已經睡下了。
他驚人的體貼是我在多年之後值得感嘆的,這樣霸道的保護,強勢的撞進心裏,甚至比連千那樣溫潤的人都過之而無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