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_86062自魏國國都大梁至安邑,尚且是中原大地的風土人情,繁華的城鎮,拘謹守禮的百姓,廣袤的平原,一望無際的原野,連風都帶着溫和的意味。而一旦到達函谷關,感覺立即有了變化。
崤山自西南向東北逐漸低緩的山勢像是天然的屏障,由主脊向兩側呈階梯狀降低。發源於山地的河流在山脈兩側分流,向西北注入黃河,向東南流入洛河。至北麓有數座陡峭山峰矗立,關城在深谷之中,東西十餘里,絕岸壁立,山崖上到處都是松柏樹林,通道狹窄,抬頭幾乎無法看見日光,當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相傳老子預見周室衰微,離周隱居,駕青牛途經此處。守關官員尹喜夜觀天文,觀紫氣東來,便知有聖人而臨,立候關前得以與之相見,拜曰:「子將隱矣,強為我著書。」老子遂連夜寫下了五千餘字的《道德經》。
又傳齊秦結盟,齊國派孟嘗君入秦為相,不料二國反目,孟嘗君倉促夜逃,夜半過關。隨行門客有善者,仿雞鳴引關內群雞相和,關吏遂開啟關門,孟嘗君終得以出關。
這地方留下了太多的傳說,東面是中原三晉,西面是虎狼強秦。
渭水湯湯,乘舟而下,直到咸陽。
宮城前窄後闊,背後便是群山山脈,接天而立,布成一道綿延的背景。兩道宮門巍峨莊嚴,駟馬拉着銅車從中而過,經過旌旗獵獵的宮道,至廣場前方停。
灰瓦朱廊,台階三疊,每疊幾十階,階下豎立雕像,黑龍飛爪,面目駭人,正殿在上,仿佛遙不可及。黑衣戴帽的內侍自殿門中快步而出,分立兩側,迎接貴賓。
秦王遲暮,發須花白,身形卻不見發福,在殿中案後坐着,雙眼微合假寐。
三聲通秉過後,他睜開了眼,看向進殿的女子,她除去披風帷帽,俯首叩拜,素衣墨發,只可見一抹光潔的額頭。
秦王主動起身,走至她身前,親自扶她起來:「易夫人快快請起。」
易姜抬起頭來,秦王終於看清她的臉,黛眉明眸,膚白唇朱,卻沒有半分裝飾,未免太過素淨了些。嘗聞中原女子好容儀,秦王心裏多少有數,一個女子孤身入秦總帶着些許旖旎在其中,又是來這被山東六國稱作虎狼之國的秦國,她大概是有意掩飾容貌吧。
「易夫人此番入秦舟車勞頓,今日會面暫且不多談,本王已命人備好一切,夫人不妨先行安置。」
易姜拜謝:「王上仁厚。」
內侍進來請易姜出門,拐過長長的迴廊,經過中橋,在前宮偏殿為她暫備住處。怕她多心,內侍特地解釋:「易夫人先在此休整,待王上授爵錄用,自會撥府安置。」
易姜點頭,進了殿內,少鳩和息嫦已經提前被領了過來,殿內寢具都備好了。
氣候漸熱,但秦國地處西北,卻很暢快。少鳩身上還穿着嚴嚴實實的墨家服飾,坐在殿中有點不自在:「我一個韓國人,又是墨家弟子,居然到了死對頭秦國,光是想想都覺得驚奇。」
息嫦從內室轉出來,一邊取來清水給易姜淨手一邊道:「我又何嘗不是,秦國坑殺了趙國四十萬兵士,我如今竟然來了秦國。」
易姜在水中搓着手道:「你們為何不早些說,到了這裏說可來不及了。」
息嫦訕訕地端着水盆走了,留下少鳩還坐在那邊發呆。
易姜知道她八成又是在惦記裴淵,也不打擾她,轉進內室去了。
其實她也捨不得就這樣入秦,尤其捨不得她的小無憂,才幾個月大就被丟下,世上沒有像她這樣狠心的母親了。但時間已經拖了太久,再耽誤難免會惹人懷疑。
宮人早被吩咐過,因為一行人沿途勞累,晚上送來的飯食十分豐盛。秦國偏居西隅,常年與戎狄打交道,與中原風俗民情大不相同。他們的烤肉竟然是整隻的,用具更原始,一把小刀,自取自食。
易姜一覺睡醒正餓着,出來便見息嫦和少鳩目瞪口呆地圍着桌案,順着她們的目光看到那架在上方的肉食,這才明白是怎麼回事。
內侍是秦王身邊的貼身老奴,十分熱情:「此乃王上特賜,幾位貴客都是女子,添了藥料,可以養身,王太后生前最愛此食。」
易姜大步走過去,拿了小刀割了一塊塞進嘴裏,嚼了嚼,點頭道:「當真是很美味,烤食也有風趣。」
內侍滿意地抄起手:「我大秦子民崇拜崑崙西王母和女媧,俱是女身神,易夫人雖是女子,但來到秦國大可不必拘束,我大秦沒有中原六國那些規矩。」
他一個內侍如何會說這些,易姜一聽就知道這話是秦王授意他說的。她的確是有所顧慮,女子的身份註定她到哪裏都低人一等,但秦王主動打消了這個顧慮,倒是用心。
第二日早早起身,淨臉梳妝,側耳聽見鼓聲喧喧,便知朝會開始了。一個時辰未過,朝會結束,內侍便過來請易姜去見秦王。
秦王坐在內宮書房裏,身上朝服未換,到底上了年紀,起得早便有些精神不濟,坐的不甚端正,半邊身子倚在軟墊上。
易姜進了殿,瞥見卻狐也在,他已換上秦朝裝束,髮髻側束,神采奕奕,將脊背挺得筆直。
「易夫人請坐。」秦王不喜麻煩,免了她的禮,請她入座。
易姜自昨晚聽了內侍的話便打消了着男裝的念頭,身上穿着曲裾,頭髮溫順地束着,斂衽跪坐下來。
「不知易夫人對當今天下形勢有何見教?」秦王開口直奔正題,這是慣例,一個君王想要用你,先要問策。就算是一個門客想要攀附權貴生存,入門時也是要接受考驗的。
易姜道:「山東五國一盤散沙,齊國強但內力不足,西秦強又鞭長莫及,如此僵持,難以打破。」
秦王點頭:「的確如易夫人所言,本王甚憂,好在如今你入了秦。」
易姜斂眉垂目,等着他後文。
果然,秦王接着道:「本王深信范雎,奈何他行差踏錯,我大秦若依靠此人,恐怕永遠東進無望,畢竟齊國有個公西吾。」後面一句話說的語調悠揚。
易姜不禁抬了一下眼,不妨正撞上他目光,心中一凜,連忙又垂首:「敢問王上,莫非是因為公西吾才要接我入秦的?」
秦王笑了一聲,大概身體不適,受此牽動又咳了兩聲:「易夫人是聰明人,公西吾此人若能為秦所用固然好,但他偏偏身在齊國,就算與秦合作也需防範,何況他如今已經與秦為敵。范雎無法動其根本,但易夫人可以,普天之下唯有你對他最了解,也只有你一人曾以合縱壓制了他。」
其實秦王會有此念頭也是受白起提點。白起原本在追殺易姜時就出於私心沒下殺手,後來與范雎越斗越凶便出了這樣的主意。
公西吾滅了濫國搶了易夫人回去的消息天下皆知,這一對鬼谷弟子在世人眼裏一直處在爭鋒相對的位置,誰也不會覺得和睦。秦王悄悄派人入齊,果然探知易姜長時間被禁足府內。既然是走投無路被強迫的,那麼要迎來秦國便好辦了。也是老天助他,竟然又讓她在路上因公西吾追趕而流產,這二人仇恨愈深,對他也就愈有利。
「原來如此。」易姜多少猜到了一些,不過此刻聽到秦王直言還是有些意外。他對公西吾這般忌憚,可見對齊國的防心。
秦王猶自嘆息:「齊王建還年輕,本王已垂垂老矣,膝下二子一死一病,孫子又不成器,今後大秦到底何去何從,本王只能盡力了。」
話雖如此,易姜並不覺得他有半分認命的意思,在他這個年紀還能仔細謀劃,甚至不惜重用她一個女子也要達成目的,絕對不是個容易服輸認命的人。
「易姜明白王上的意思了。」
秦王不禁坐正身子:「那麼易夫人以為眼下秦國該走哪一步?」
易姜垂首盯着桌案:「齊國雖是勁敵,但這也是由我的合縱造成的。王上因齊國憂慮時,齊國也正因秦國憂慮,二國國力相當,直面對決只會兩敗俱傷,既然如此,何不重提遠交近攻之策呢?」
遠交近攻是鬼谷派的主張之一,也就是連橫。東西最強大的兩國結盟,彼此互不干涉,那麼要侵佔周邊其他國家也就更為順利。之前范雎也是這般主張的,秦王並不意外,不過也不太贊成。
「與齊合作,難保不會再被反咬一口。」
易姜抿唇而笑:「五國國君各懷心思,上次合縱破裂,要再聯合難上加難。至於齊國,不妨讓他們自己主動來與秦國結盟,不同於往常的暗中聯盟,要讓齊國正大光明與秦國結盟,使之不得不與五國對立。」
這倒讓秦王沒想到:「哦?願聞其詳。」
「秦國當先與魏國結盟,破壞齊魏趙三國結盟,逼迫齊國不得不向秦國求交,此舉意在消耗齊國,隔斷五國。」
秦王聞言大悅,站起身來。易姜連忙跟着起身,就見他抬手見禮道:「本王願拜夫人為相。」
易姜回禮,彎身低過他方止:「謝王上。」
秦王稍稍扶她一把,朝旁邊的卻狐看了一眼:「相國是女中英才,身邊該有個人陪伴才是。卻狐是義渠貴族,又一表人才,從今往後就讓他侍候在你身邊吧。」
易姜大驚,還是頭一回見到直接賞個男人給她的。
更驚訝的還在後頭,卻狐不僅沒拒絕,還大步走過來抱拳見了個軍禮:「卻狐領命。」
「……」
相國府里早已清掃完畢,重新佈置,易姜的車馬穿過咸陽城寬闊平整的大街,進入相府。
一離開王宮息嫦和少鳩就輕鬆多了,二人忙着張羅佈置,心思被轉移開去,一時半會兒竟也挺高興。
易姜在房中列着書目,自她被趙重驕強行帶出邯鄲後,再輾轉入齊,許多以往收集的書籍都遺失了,如今只能重新列出來讓人去搜集了來。正好如今來了秦國,還可以再派人打聽打聽趙重驕的消息。
離開王宮前她試探着問了內侍,近年來的確有刺客在秦王出行時行刺過,但秦王安然無恙,刺客也沒抓着。
寫完了出門,發現東郭淮正好進門。先前他被安排先行一步去魏國接應,結果易姜遇到公西吾追趕而與他失去聯繫,還好他找到秦國來了。
易姜見他風塵僕僕,也沒與他多說幾句,囑咐他好生休息,息嫦忙領着他安置去了。
雖然身邊的熟人多了一個,但到底是身在異國,又是一飛沖天的擁有了個相國府,易姜晚上便怎麼也睡不着。
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門外忽然傳來了腳步聲,接着是敲門聲。易姜以為是息嫦,起身披上外衫去開門,一打開門愣了愣,竟然是卻狐。
他穿着月白的細絹常服,借着夜色,五官看來愈發深刻:「夫人不需卻狐陪侍嗎?」
易姜這才明白他為何在這裏,秦王將他賞了給她,他倒好,直接就住進來了。「不用了。」她有些訕訕,便要關門。
卻狐抬手擋住門,聲音低了幾分:「夫人何須羞澀?神女也有慕春的時候,以往太后在世時還不是時常與我義渠的頭領私會,這都是人之常情。」說着他伸手拉開了領口,露出一片結實的胸膛,在這夜色下看來分外撩人。
易姜還聽說過秦國民間有用妻女招待賓客留宿的呢,但親身體會到底太過震撼。她嘆了口氣:「我暫時沒這個需求,你回去睡吧。」
卻狐聞言便不再堅持,那就是要等她有需求的時候了。「那麼夫人可要記着在王上面前多美言幾句。」他見了個禮,拉好衣襟,轉身走了。
易姜好笑,秦人直接,重利功名,可見一斑。看來她這個相國的位子還沒坐穩,名聲已經要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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