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_86062氣候已經漸漸轉暖,道路不再硬邦邦的冰冷,溪流也開始破冰流淌,樹木生出嫩綠色的新芽。
公西吾因為營救易姜,除去要打點宮中,在秦國多年鋪排的勢力也一朝盡廢,失去耳目,如今對咸陽城中的消息也所知甚少,只能靠聃虧去打聽消息。
聃虧探知子楚耽於酒色,近來身體不大好,看來正是顧及不到旁人的時候,公西吾覺得這是離開的好時機。
齊國已將燕國大半攬入懷中,秦國如今在子楚當政下又毫無建樹,齊王建身心舒暢,日漸感到自己地位尊崇,此刻正優哉游哉地在王宮花園裏帶着美人賞春。
後勝從廊下走來,也不知是不是被頭頂嬌艷的日頭照的,雙眼微眯着,手抄在厚重的朝服里,那絲精明如何也擋不住。
「王上今日好興致啊。」他笑眯眯的到了跟前。
齊王建擺手遣退美人,笑道:「舅舅今日怎麼有空入宮?」
「唉,做臣子的,總要操心國事,王上才能安心嘛,不像相國,至今連人在何處都不知曉。」他搖了搖頭,感慨萬千。
齊王建對公西吾放心慣了,無所謂道:「齊國能有今日都拜相國所賜,他做事自有他的道理,本王不想多加干預。」
後勝的臉色有些不好看,但也不過就是一瞬的事,從嘴角又生生擠出笑來:「王上所言極是,不過秦國剛剛處決了易夫人,相國至今未歸,不會是去了秦國吧?」
齊王建不禁一怔,這事他也是前兩日才聽說。子楚初即位就將心腹大臣給換了個遍,還把易夫人給賜死了。公西吾先前因為易夫人離開而情緒低沉,他也有感知,若是因為易夫人過世前去弔唁,倒也不足為奇。
「唉,去便去了吧,相國重情義,本王也不能連這點面子也不給。」齊王建負着手慢悠悠地踱步。
「王上此言差矣,」後勝繞到他跟前來:「公西吾對妻子還有情義倒不算什麼,可他妻子是秦國相國,那就不一樣了,何況他至今未歸,也許不是弔唁,而是出手救人去了呢?」
齊王建疑惑地看向他:「舅舅何出此言?」
後勝訕笑:「臣也是耳聽了一些傳言,具體如何,王上不妨等相國歸國後細細探查一番。」
哪裏是耳聽傳言,分明就是有心打探。之前他無論如何都探不到半分公西吾的消息,可近來也不知怎麼回事,秦國那邊他的防範似乎一下鬆了,很容易就探到了一些眉目,只不過還不敢確定。
不過只要等他回國,齊王建下手去查,若是他身邊當真帶着易夫人,那就沒錯了。
巧的很,第二日就傳來消息,公西吾歸國了。
回齊的路程公西吾走得很快,到達臨淄時將近春末,夾道花紅柳綠,都已到了極致。
這一路走得十分低調,他是黃昏時入的城,但還是叫人發現了他後方跟着的一駕嚴嚴實實的馬車。
齊王建原本就耳根軟,又沒主見,聽了這傳言一下聯繫到後勝的話,心中不禁動搖起來,將這事拿去跟君太后去商議,君太后也覺得此事需細查,他便下了決心,叫人暗中去相國府盯着。
然而相國府上並沒有出現什麼易夫人,馬車上下來的人是當初在齊國任過官的裴淵,連他的兒子都沒瞧見。公西吾返回的路上還特地過問了燕國戰事,那裏許多被齊國接手的城鎮都需要安置,他因此忙了許久,可半分沒有因私廢公的模樣。
齊王建鬆了口氣,還叫人去告訴舅舅,讓他不要大驚小怪。
後勝又嘔又氣,卻又沒有辦法,只能怪公西吾太過狡詐。
相國府里一派平靜,公西吾積壓了許多事情,回到府上便在書房裏忙碌起來,只是如今不同往日,從那忙碌的間隙里會想起別的事來,多了一絲牽掛。
易姜沒有跟他回來,也不知現在身在何處。
臨行前那晚,尚未等他開口,她便主動問:「你是不是要回齊國了?」
當時她剛哄無憂睡着,被他牽着往房間走,迴廊上沒有懸燈,四周黑暗,夜風還帶着微微的寒,他的聲音在黑暗中很輕很低:「嗯,是要回去了。」
易姜沉默了許久才道:「我還不能跟你走,我的事情想必已經傳遍天下,如果被齊王建發現你救了我,對你沒有好處,所以還是等事情被塵封了再說。」
他用力握住了她的手,「那你有何打算?」
「既已金蟬脫殼,我也可以過得自在些了,無憂大了,我想帶他去拜訪一些名師,自己也增長些見聞。」
公西吾推開房門,帶出吱呀的一聲響,將他心裏的不舍和擔憂也帶了出來。但她說的有道理,何況這是她的選擇。「既然你有了打算,我便不挽留了,只是一切小心。」
易姜「嗯」了一聲,語聲輕輕的騷動過他的心頭,他的情緒驟然開了閘口,轉頭便將她扣進了懷裏,急切地吻了上去。
懷裏的身軀溫軟嬌柔,易姜勾着他的脖子,沒有刻意的回應,也沒有尷尬地推拒,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第二日一早她便起了身,去叫醒了無憂,說要帶着他出去看看。
無憂十分興奮,連日來總聽母親與他說那些新奇的故事,滿是嚮往,也許出去見識一下能遇見故事裏的人和事呢?
她帶上了東郭淮,公西吾不放心,又另外安排了人手照應,沒想到少鳩竟然提着包裹跑了過來,說要隨她一起去。
公西吾轉頭就見廊下裴淵哀怨地倚着廊柱。
少鳩倒是一點沒有把新婚丈夫拋下的自責,瞪着裴淵道:「我知道你始終記掛着你的抱負,你隨你的公西先生回齊國去做官好了,我隨易姜出去見識見識,也沒什麼不好。」
裴淵不願在她面前露出哀怨之色,裝作毫不在意般道:「那就去好了,我得空去看看你就是了,在外有事就早些回來。」
少鳩切了一聲:「不用你人來,俸祿給我就成。」
「……」
易姜忍不住笑出聲來,瞥見公西吾看着自己才斂了笑,轉頭將無憂抱起送上車去。
公西吾扶着她登上車,又囑咐一遍:「一切小心。」
「嗯。」他一直是這副沉靜平淡的模樣,外人面前滴水不漏地端着自己的情緒,易姜卻從那語氣中察覺出不同,不自覺反手握了一下他的手:「放心吧。」
她既沒有說要去哪裏,也沒有說何時回來,公西吾卻的確第一次放了心。
回憶未斷,案頭油燈里的燈芯已經燒短了,光線暗淡下去,他撩袖挑了挑,待燈火再亮堂起來,就見聃虧從門外大步走了進來。
「有事?」
聃虧點頭,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放到案上。
公西吾接過來,白帛布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後面是署名,足足好幾串,最後還壓着各人的私印。
是晉國遺老們的信。他們覺得眼下時機正好,公西吾操控了齊國,秦國暫時斂了鋒芒,便該一舉攻下趙國,光復晉國,而後劍指魏國,驅除韓國土地上的秦軍,將三晉再次合而為一。
公西吾放下帛書,「先不用管。」說完將帛書疊起,引火燒掉。
聃虧推開窗散去氣味,再回到案前卻是憂心忡忡:「遺老們來了幾人,眼下還未離開臨淄。他們的意思是,等了這麼多年,難得有這個好時機,再不願等了,如今聯名,請公子千萬不可錯過良機,否則……」
「否則?」公西吾幽幽抬眼。
聃虧搖頭:「他們沒說下去,只叫我趕緊送信來。」
公西吾推開眼前的竹簡,起身出了門,毫無回應。
易姜輾轉而行,先到達趙國,去祭拜了趙太后和趙重驕,不過不得近前,守軍防範十分嚴密。這樣她也放心了,至少證明趙重驕的墓好好的,沒有被動過。
趁着時間沒入夏,他們又踏上行程,去拜訪了幾位名師。
少鳩走後門,帶着他們去見了避居趙國的巨子,自然隱瞞了身份,之後又受巨子引薦,去見了幾位名家。
無憂這段時間真是開心的不行,母親終日陪伴着他,還天天有這麼多新奇的見聞,比跟父親在一起時有趣多啦,他都不想回齊國去了。
炎炎酷暑到時,不方便上路奔波,易姜覺得正好可以讓無憂跟隨名家學習。他這才後悔了,還是回齊國去吧,到哪兒都還是學習嘛!
名家們大多隱居山野,少鳩卻閒不住,經常要往城裏跑,每次都帶來新的消息,原先還有不少是關於易夫人之死的,到後來越來越少。這浪過無痕的世間,短短數月罷了,人人都只知道秦國相國叫呂不韋了。
這樣塵埃落定也好,更方便行走。易姜帶着無憂告別恩師,離開了趙國,前往魏國,她想探望一下魏無忌。
少鳩先行一步,送了信去信陵君府。
魏無忌被魏王終日懷疑,日漸消沉,終日沉醉在酒色之中,人也日漸蒼白憔悴,得到易姜的死訊時又受了一層打擊,原先一直病着。直到少鳩送來她還活着的消息,在諸多不順之中總算多了一絲安慰,病情這才漸漸好轉。
易姜去看他時已經是深秋時節,他斜靠在書房裏的榻上闔眼假寐,背後的窗戶開了半扇,秋高氣爽,風卷進來都帶上了爽利的氣息。
他應當是特地梳洗過,身上是重錦團紋的袍子,發上束着鑲玉鏤金的高冠,腰上玉佩香囊,依舊是貴氣逼人的魏公子,只是臉色還帶着大病初癒後的蒼白。聽到響動,他睜開眼,一眼便看到易姜牽着無憂站在榻邊,眼中神采頓時溢了出來,坐起身道:「這是無憂?這麼大了?」
易姜點頭,將無憂推到他面前:「叫父親。」
無憂眨巴着眼睛:「我有兩個父親麼?」
「是啊,這也是你父親,有養育大恩的父親。」
「別把孩子教糊塗了。」魏無忌忍不住笑起來,容光煥發,又變回了往日那開朗和煦的模樣,他捏了捏無憂的小臉,心中感慨萬千,當初的小不點都長這麼大了,當真是歲月如梭。
他這些年一直受魏王猜忌,心中鬱結愈發深沉,只能每日沉迷酒色麻痹魏王。雖沒先前那般受懷疑了,可這樣的日子叫他毫無施展抱負的田地,反而更加難熬。今日見到易姜倒是一下疏通了心中郁堵,看着一個死過一回的人好好地坐在跟前,會容易相通許多事情。
二人一直談話到日頭漸沉,易姜不想引起府上人注意,起身告辭。
魏無忌叫住她:「你聽說公西吾的事了嗎?」
易姜一怔:「他怎麼了?」
「原來你還沒聽說,」魏無忌神色有些微妙:「聽聞他是晉國王公之後,不知真假。」
易姜皺眉,這消息怎麼會傳出來?
齊國相國府里,剛送走幾個大臣,另幾個大臣又到了。自從消息傳出去,前來打探的人便沒斷過。這符合齊王建的行事做派,不敢相信,又拼命試探。
想必後勝又在忙着攛掇了。公西吾迎來送往有些疲倦,剛飲了些暖湯,站在窗口休息。
「相國,」長高了一個頭的童子已經在變聲期了,聲音有些粗嘎:「有個自稱是您門客的人求見,說可以為您分憂解勞。」
公西吾轉頭:「什麼門客?」
易姜已經走到門口,一邊解下披風,交給童子。
公西吾眼中漾出微微的笑來,朝她伸出手。
易姜走過去,被他勾着腰攏至身前:「師妹要如何為我分憂解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