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西吾並不是自幼承師鬼谷,實際上很小開始他便已遊學列國,遍訪諸子百家名師,入雲夢山拜鬼谷子為師時已經十四歲,也是那時才認識了桓澤。
鬼谷子犀讓原本家庭和樂,但人至中年,忽遭巨變,妻兒先後離他而去,大概這就是他重返雲夢山開壇授徒的原因。
桓澤是他在入山那天撿到的棄嬰。
孑然一身,老天竟然送了個女兒給他,犀讓自然珍惜。他將桓澤當做親生女兒對待,悉心照料,奈何桓澤天生氣弱,甚至被大夫斷言難以養活。
因這緣故,犀讓越發疼惜她,幾乎將對死去妻兒的愧疚和心意全都堆加在了她一人身上,久而久之便養成了她驕縱跋扈的性格。這性格往日在山中沒其他人的時候不明顯,公西吾的出現卻讓它們有了彰顯的對象。
那年桓澤八歲,習慣了獨佔鬼谷子的寵愛,忽然多了個人來分享父親的關注,她如何能夠忍受?於是扔了公西吾的筆墨,剪了他的衣物,用盡一切手段要趕他走。
公西吾不與她一個孩子計較,總是迴避與她接觸。
犀讓一直將桓澤當女兒養,本沒有收她做學生的意思,何況她身體不好也不能辛勞。但桓澤為了和公西吾爭寵,竟吵鬧着要跟他學習,他只好答應。
這下公西吾避無可避,只能以沉默應對她的種種敵對手段。
這情形一直持續了大半年,某日飯後,公西吾忽然上吐下瀉,一病不起。
犀讓大驚,親自背他下山尋醫,大夫說他中了毒,不過所幸送來得早,命救回來了。
背他回山的時候,犀讓忍不住問:「你不會有什麼身份瞞着我吧?不然怎麼會有人害你?」
公西吾怏怏伏在他背上,搖頭不答。
回去後他發現了桓澤的異常,她似乎很害怕見到他,也不像以前那樣搗亂了,忽然就安分起來。
後來他終於知道了真相,飯里那有毒的湯汁竟然是她親手加進去的。
桓澤被逼問時哭了起來,告訴他有個人對她說,想要趕走這個師兄很容易,讓他吃點苦頭就知道怕了……她哭得太厲害,小而瘦弱的身體搖搖欲墜,看着像是隨時都會暈過去。
公西吾只是冷冷地看着她,沒有一絲表情。
這件事他沒有告訴過犀讓,沒有告訴過聃虧,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儘管他因此失去了味覺。
從那以後桓澤對他就轉變了態度,起初大概是出於愧疚不再與他作對,後來不知不覺將他當做了自己人,再後來居然開始成天粘着他。
公西吾本就不願與她多接觸,何況隨着年歲增長,也明白了男女有別。但桓澤不懂他的意思,從未有人拒絕過她,他越躲她就越要糾纏,最後終於連鬼谷子也發現了不對。
第三年聃虧進了雲夢山。鬼谷子自己都沒侍從,做學生的豈能帶着侍從,公西吾便叫他去侍奉犀讓。
犀讓以往常年在列國行走,哪裏記得起何時施惠過何人,還真以為自己有恩於他,也欣賞他性情爽直,便留下了他。
公西吾本以為有聃虧在,就不用日日面對桓澤,但她依然喜歡糾纏他。他很厭煩這種感覺,過往這麼多年,他的生活里只有讀書、練劍以及在列國間遊走,現在卻被這種微不足道的瑣事煩擾。
原本計劃在鬼谷靜修五載,最後他只待了四年就下了山。出師之前,犀讓將畢生所著書籍都交給了他,最後囑咐了一句:「不要告訴桓澤你的去向。」
公西吾拜別恩師,趁着夜色悄悄出了雲夢山。
他在齊國待了兩年,看着齊國從稍有起色到重振旗鼓,一切都按部就班地按照他既定的設想前行,桓澤卻又陰魂不散地出現在了眼前。
犀讓在他離開雲夢山的第二年就與世長辭,臨終前無人可托,只好將桓澤託付給聃虧。這些公西吾都是知道的,他也吩咐過叫聃虧要好生照顧桓澤。她身體不好,雲夢山是最好的靜養之地,沒想到她竟然又找到了他。
久別重逢,桓澤十分興奮,但公西吾毫無感覺。
「師妹應當在雲夢山里靜養。」他丟下這句話就要聃虧送她回山。
桓澤的倔脾氣卻按捺不住了,她一直在找他,好不容易才逼得聃虧將她帶來齊國,如何肯走。「不,我就要跟着你!」
「你才學了多少東西,如何能夠下山?」
「我學的夠多了!」
「如何證明?」
桓澤咬了咬唇,跑走了。
公西吾以為她回了山,沒想到很快收到聃虧的消息,他竟然去做了平原君府上的門客。恰好平原君當時出訪齊國,碰上了她。他好說話,耳根軟,聽說桓澤是鬼谷子的門生,竟將她奉做了高等門客。
桓澤常年生活在深山之中,長這麼大隻接觸過寥寥幾人,不知世事深淺,絲毫不知自己所作所為有多大風險。公西吾雖不喜桓澤,但她到底是他的師妹,他要給恩師一個交代,只好親自趕去邯鄲,再次勸她回山。
桓澤乘着平原君府上的寶駒良車來城郊見他。
「我做這麼多還不是為了師兄你。」
公西吾看着她:「為了我?」
桓澤從車上跳下來抱住他:「我愛慕師兄,我想一生一世都與你在一起,要麼你與我一同回山,要麼就留我在你身邊。」
公西吾垂頭看着她的頭頂:「你才多大,如何知道什麼叫愛慕。」
桓澤不服氣地抬起頭來:「我自然知道!我想終日與你在一起,這便是書中所言的愛慕!」
「老師教了你那麼多,你只學到了這些麼?」公西吾掙開她的手臂,與她拉開距離。
桓澤不禁氣惱,咬着唇看了他半天,忽然發狠道:「不如師兄與我比一場,我輸了便回山,贏了的話,你就讓我留在你身邊!」她確信自己是可以贏的,因為以往她纏着公西吾比試,他總是故意輸給自己,這次一定也不例外。
公西吾看她的神情仿佛是在看當年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我十四歲才入山,下山也已兩年,這一前一後的時間足夠做許多事情。師妹知道自己在跟一個有多少人脈權勢的人比試麼?換做別人,你恐怕連命都沒了。」
他當然不會要她的命,只讓她入了監獄,連平原君都無法施救。
桓澤在牢裏情緒幾乎崩潰,哭鬧責罵,但公西吾沒來看過她一眼。
牢房是單獨的,打掃的很乾淨,獄卒們給她好吃好喝,甚至每日還送來補品湯藥,她卻一概拒絕。
公西吾收到消息便知她不會善罷甘休,於是又親自寫信給她,請她出獄回山。
桓澤顯然將這當做了籌碼,回信說要她出去可以,但公西吾必須答應留她在身邊。
公西吾絕對不會留她。他的規劃細緻而龐大,裏面不容許有她這樣一個不知世事的人存在,她八歲時的錯誤也決不能再犯一次。犀讓是聰明人,早看出這點,否則豈會將桓澤託付給聃虧而不託付給他?
最終只能強制讓她出獄,為免刺激她,公西吾決定不自己露面,而是請信陵君出面救人。然而就在信送出去的第二天,他收到了消息,獄卒告訴他,桓澤忽然變了。
一夜之間像是變了個人,茫然無措,小心翼翼,完全沒有之前的囂張氣焰,連說話的語調和用詞都變得很古怪。
起初公西吾以為她是受了很大的刺激,擔心這情形惡化,連發兩封信催促魏無忌。但那時正值老趙王重病彌留之際,平原君無暇顧及,魏無忌委託姐姐的事自然也無法找到機會。
一直到了兩個多月後,老趙王歸西,平原君為自己的地位惶惶不安,其妻適時地提出了將桓澤安排去趙重驕身邊的計劃。
公西吾叫聃虧去接她,不要驚動她,事無巨細全部報知他。
他在齊國透過聃虧的信遙遙看着她,起初覺得她學乖了,變謹慎了,但很快就覺得不對勁。一直到他見到她本人,這樣的感覺越發明顯。
他故意引她去稷下學宮,故意用恩師留下的書籍試探,故意在她入獄時不出手相救……而每一次她的應對都會讓他刮目相看。
這樣的桓澤符合他心目中的期許,但他一直好奇她變化的原因。一個人無論如何變化,總還帶着些許以往的模樣,可她不同,她像是徹底變了一個人,完全忘了當初的自己。她甚至不再稱呼犀讓為父親,而是和他一樣稱作老師,就連身體都變得比以前好了許多。
她曾在淄水邊說過的那個問題他一直記着:有一條河,每一段水域就是一個季節,河裏的魚只要順着這條河向前游,就會經歷春夏秋冬四季,但魚只能向前游而無法回頭。可是有一天,有條魚隨着河流漂流到夏季時,忽然倒退回了春季的水域……
以前的桓澤不會惦記這樣沒頭沒腦的問題,現在的她惦記着,必然有她惦記的理由,他一直在想這是不是就與她變化的原因有關。
他看着這個人變化,成長,越習慣她如今的模樣,就越不願意她倒退回原來的模樣。而現在她卻明明白白地告訴他,桓澤早就不在這世上了,這世上只有她。
她?她是誰?桓澤又去了哪裏?
他很想這樣問,但那雙揪着他領口的雙手已經一把將他推開了去,沒給他開口的機會。
易姜坐在榻上,看着他驚愕的臉,忽然覺得萬分暢快:「師兄回去吧,不是要帶我去齊國麼?你得回去準備,何時動身都可以,我在這裏等你。」
「你當真願意?」公西吾有些意外。
「難道我還能插翅飛了麼?」易姜躺了下去,背對着他:「不送。」
公西吾卻沒急着走,走過來低頭看着她,仿佛剛剛認識她一樣。
也許他的確是剛剛才認識她。
回府時,從前線送來了燕國退軍的消息,從趙王宮送來了趙王宣佈親政的消息,這些大事都等着他去關心,但公西吾都沒怎麼在意。
這一夜輾轉難眠,往日情景歷歷在目,但印象最深的還是她如今的一語一笑。他忽然相信了她的話,她的確不是桓澤,的的確確就是另外一個人。
第二日天未亮時他就起了身,一切準備妥當,親自打馬去亞卿府接人。
僕人們在灑掃庭院,為悼念趙太后而在府門前掛上白幡,除了更加沉靜肅穆意外,一切都如往常一樣,但公西吾察覺出了異常。
「相國,亞卿並不在府中。」僕從在他馬前稟報結果。
「知道她人去何處了嗎?」
「不知。」
「其他人呢?」
「除了眼前幾個下人,其他人都不見了。」
公西吾蹙眉,轉身策馬入宮。
趙王丹紅腫着雙眼在偏殿見了他,對他道:「亞卿昨夜的確來見了本王,她說了許多……本王覺得大約真是冤枉她了……」他嘆了口氣,似是愧疚,「儘管如此,她還是要請罪回封地去,本王無法勸阻,就隨她去了。」
公西吾又立即告辭出宮,命人前往仇由。
然而送回的消息出人意料,仇由也沒有她的蹤跡。
就像她毫無預兆地出現,如今又悄無聲息地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