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淵的心都要碎了,半夜起來連眼睛都睜不開就跑去送信,結果卻被當做了奸細。
少鳩早上睡醒了才知道這事,跑到他房外,結果侍從說亞卿下了命令,任何人都不得與之接觸。她在屋外轉了幾圈,耳中聽到的全是裴淵的嘆氣聲,火氣騰地竄了上來,將他罵得狗血淋頭。
「你沒長嘴巴嗎?不知道跟她說道理?她說你是奸細你就是啊!」
裴淵都快哭了:「我都驚住了,哪裏想得到辯白,想必桓澤先生也是誤會了……」
「呆子!」少鳩狠狠打斷他,大步流星地跑去找易姜理論。
易姜一夜未眠,臉色也不好看,正在吃早飯。少鳩衝進來對她噼里啪啦,倒豆子一樣數落了一通,她心頭也有了火氣,將趙太后特賜的精緻陶碗摔在地上,砸的粉碎。
「你記着自己的身份,我養着你是讓你做門客的,不是讓你來對我大呼小叫的。」
少鳩吃驚地看着她,印象里從未見過她發火,尤其是在自己面前,竟被她這氣勢震得半天回不過神來,最後咬了咬唇道:「行,你等着,我一定證明裴淵是被冤枉的!」
「如何證明?」下人忙着收拾地上的碎碗,易姜隨手拿了案上的東西丟在她腳邊。
少鳩低頭一看,那是一封信。
「這是侍從剛剛從他房中發現的,裴淵的信根本未送出去,卻騙我說被劫了,難道還不夠說明問題?」
少鳩張口結舌。
易姜起身,叫來息嫦,「給我更衣,我要出門。」
天氣不怎麼好,悶熱的很,日頭時隱時現。易姜換好衣裳自房中出來,踏上迴廊,看見聃虧正在牽着那隻肥鷹散步,都這時候了,虧他有這閒情逸緻。
看到她,聃虧上前問了句:「姑娘這是準備出門?」
「嗯,我要去見魏無忌。」
「信陵君不是歸國了嗎?」
「他與我約好了,在城外十里亭等我,我與他有重要的事還沒說,他不會急着回去的。」
聃虧隨手將肥鷹拴在柱子上,要回屋去取劍:「我護送姑娘去吧。」
易姜搖頭:「不用了,讓東郭淮隨我去即可。裴淵的事還沒結束,萬一有同夥來救他就糟了,你看好他。」
聃虧朝裴淵的房間看了一眼,撇了撇嘴:「我早就知道那小子靠不住,果真是吧!」
易姜不理會他的絮叨,出門登車走了。
聃虧又將柱子上拴着的肥鷹解了下來,帶着它在院子裏轉悠了兩圈,聽到遠處少鳩在跟裴淵沒好氣的對吼,不禁好笑。
過了片刻,他將肥鷹送回了窩裏,去屋中取了長劍,換了身衣裳,牽着馬出了後門。
今年的夏天到了尾巴反而更加悶熱,他避開日頭,專挑陰涼的樹蔭前行,從城中彎彎曲曲的小巷岔道穿過,最後在高高的院牆前停下。將馬隨手拴在樹上,他走到那扇厚重的大門前拍了拍。
沒人給他開門,聃虧覺得奇怪,從沒這樣過。不過這也難不倒他,以他的身高和身手,要翻個牆容易的很。
輕輕鬆鬆翻過牆頭進了院子,穿過花木扶疏的園子,踏上迴廊,前面不遠便是書房。
迎面忽然撞上童子,那小小的身影像是受了什麼驚嚇一般直直地朝他沖了過來,一把扯住他衣袖就將他往回推:「你怎麼來了!後門不是特地沒留人嗎?誰給你開的門?」他稚嫩的臉上全是慌張,「快走快走,今日不能來,相國不能見你!」
「為何?」聃虧皺眉,腳下一紮步,紋絲不動:「我有緊急的事要告訴公……公西先生,你不要阻攔。」
「都說了叫你現在不要來,有人在這裏!」童子一邊小聲說一邊回頭張望,手中卻無論如何也推不動他,急的汗都出來了。
聃虧順着他的視線朝書房看了一眼:「到底什麼人在這裏?」
有人迎着他的視線自那扇門中緩緩走出,寬大的男裝,一絲不苟的髮髻,面白唇朱,是那張再熟悉不過的面孔。
「我想他說的應該是我吧。」
聃虧呆若木雞,腳下似被釘在了原地,一動不動:「姑、姑娘……你不是去……」
「去見魏無忌了?那是騙你的。」
公西吾自易姜背後走出,抿着唇看了一眼聃虧,神情說不出的冷峻。
易姜的視線從聃虧身上慢慢轉移到公西吾身上:「你們不問問我什麼時候發覺的嗎?」
公西吾沒做聲,聃虧卻下意識地接了句:「何時?」
易姜笑了笑,看起來卻有點古怪:「我忽然又不想回答了,因為過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
她忽然朝聃虧走來,一步一步走得很慢,聃虧竟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
「聃虧,是我哪裏對不住你嗎?」
他垂着頭不吭聲。
「是我哪裏對不住你嗎?」她又問一遍,語調已經有了變化。
聃虧不禁抬頭看了她一眼,發現她眼眶竟有些泛紅,轉頭避開她視線:「姑娘沒有任何對不住我的地方。」
「那為什麼要背叛我?」易姜將手縮回衣袖,免得被發現它在氣得顫抖。
就在幾天前她還計劃着是不是該還聃虧自由,因為他說過是為了報答鬼谷子恩情才侍奉她三年,這三年也快期滿了,她還覺得束縛了他那麼久心有愧疚,沒想到卻被他狠狠捅了一刀。
「說啊,為什麼背叛我!」
聃虧忽然抬起頭來,直視着她的目光一臉坦蕩:「這算不上背叛,因為我本就不是你的隨從,我當初入雲夢山根本不是為了什麼報恩。」
易姜錯愕地看着他:「你說什麼?」
「我的主人原本就是公西先生。」
「聃虧。」公西吾忽然開口,朝他遞了個眼神。
聃虧胸口劇烈起伏了兩下,抱了抱拳,轉身離去。
易姜站在原地,卻仿佛身在冰窖,轉頭看向公西吾,他已回了書房。
她快步走回書房,重重甩上門。
公西吾背對她站在窗邊,仿佛沒有聽到這一聲關門的巨響。
「師兄到底有多少事瞞着我?」
「那要看師妹想要知道哪些了。」
「好,那就先說說你為何要將聃虧安插在我身邊?」
「觀察你罷了。聃虧是真心真意保護你的,除我之外,他對你一直很忠誠。」
「……什麼時候開始的?」
「自他接你出獄開始。」
易姜覺得不可思議:「你的意思是,我剛出獄時你就開始盯着我了?」
這怎麼可能?他不可能那麼早就知道自己的變化,在那之前聃虧也沒有見過她。
「不,更早。牢裏本來就有我的眼線,我安排他們在那裏照料你,因為你當時體弱多病,我不能讓你有事。」
易姜恍然記起剛來大牢時的確感覺到獄卒們對她態度不錯,原來一切都是他的安排。這未免太可怕了,她從剛到這個世界就落在了他的眼睛裏。
公西吾接着道:「大約在你出獄前兩個月,他們忽然通知我,你有了很大的變化。」
她覺得嘴唇發乾:「變化……有多大?」
「大到判若兩人。」公西吾轉過身,看着她的雙眼:「人人都以為頂着鬼谷弟子名號下山的人都是有本事的,何況還是年紀那么小的一個少女,必然是深藏不漏的,甚至連聃虧都不清楚你的本事,但只有我知道,以前的你根本一無是處。」
「……」易姜在他的眼神里退後一步,背抵着堆滿了竹簡的木架。
聃虧告訴她桓澤是鬼谷子徒弟,是平原君府上最高等的門客,她便理所應當的認為桓澤必然是聰明絕頂的,孤傲清高,睥睨眾生,天才一般的少女,甚至一直拼了命地在追趕她的影子,沒想到最後發現她竟然與自己想像的截然相反。
從一開始她就走錯了路。
公西吾的視線落在她臉上,蹙着眉,那雙漂亮的眸子裏第一次露出明顯的不解:「你與以前差別太大了,無論是談吐還是性情,我總覺得你與以前的你仿佛是完全獨立的兩個人。」
「所以……」易姜的聲音有點嘶啞,抬手按了按喉嚨才接着道:「所以你一直不動聲色地盯着我,就是為了找到我變化的原因?」
「也不全是,我更想看看你到底能走到哪一步。每一次你做出應對,我都覺得出乎預料,就像今日被你發現聃虧一樣。現在的你就像一本深奧的古籍,每翻一頁都讓人驚奇,並且看不透結尾。」
「……」易姜一手扶着額頭,忽然笑了起來。
原來從最初她就在他的掌控中,從沒離開過他的視線。這麼久以來身邊竟連一個可以信任的人都沒有,像個玩偶一樣被他提着,還以為自己和他處在了同等的位置。
公西吾蹙眉:「你怎麼了?」
她仰起頭看他:「你將我握在手心裏,看着我慢慢掙扎,甚至放任我成為你的對手,覺得有趣嗎?」
公西吾眸光微動,不發一言。
「嗬,你口口聲聲說比起以前的我,更喜歡現在的我,我還以為是你回心轉意了,恐怕只是為了讓我放下對你的防備吧?這段時間你這般接近我,只怕也是為了你的計劃吧,是不是和秦國有關?」
他忽然開口:「不至於。」
「不至於?」易姜幾乎要笑出眼淚來:「哪裏不至於?」
公西吾神色無波:「我的確喜歡現在的你,你可能不知道,我以前一直很討厭你。」
易姜一愣。他的語調毫無變化,即使說着討厭她,也絲毫沒有情緒上的起伏,讓人分不清是玩笑還是事實。
「我說要娶你也是實話,若是成婚,除你之外,我想不到我還想娶誰。」
「可是你從未有過成婚打算不是嗎?」易姜盯着他的雙眼,那雙眼睛太深邃,從初見時她就覺得分外迷人,甚至都不敢多看,現在才發現裏面都是沉沉的幽深,「你根本沒想過我們的未來,所以才會毫不在乎地說出喜歡這個詞,對你而言,這份喜歡只是可有可無的存在,分毫不及你的計謀和安排。」
公西吾抿唇不言。
「原來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你的關注根本和情愛無關。我一早就該想到的,是我不願承認罷了。」她揪了揪衣擺,退開幾步,朝門口走去。
公西吾忽然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此時你最關心的竟然是這些?世人說女子常為情所累,我不希望你也成為這樣的女子,你既有智謀,就不該浪費在這些事情上。」
易姜扭頭看着他:「公西吾,你的心究竟是什麼做的?」
他皺了皺眉。
易姜狠狠甩開他的手臂,轉身出了門。
天氣沉悶,烏雲蓋過了日頭,眼看就要下雨。
易姜走出上卿府,過來引她登車的人成了東郭淮。
她扶着車轅正要登車,他在旁小聲道:「主公,王宮傳來消息,太后薨了。」
易姜腳下忽然脫力,險些摔倒,多虧東郭淮眼疾手快接住了她。
隱忍了許久的大雨終於落了下來,頃刻間澆了她一頭一臉。她抹了把臉,好得很,終於連最後一個可以依賴的人也失去了……
少鳩已經在亞卿府里卯足了勁,就等着易姜回來和她大吵一番。哪知沒有等到她回來,反倒等到了趙王宮裏的人,甚至還有個佩劍服甲的武官。
「亞卿何在?」
少鳩對着他剛正的臉吶吶搖頭。
雨水一陣狂澆,但那些人很有耐心,就在廊下站着等。直到天快黑,易姜回來了,身上被澆了個透,沉着臉半分沒有與人交流的意思。
少鳩快步迎上去,一看她這模樣,張了張嘴,壓在唇邊的話始終還是沒說出來。
東郭淮扯了她一把,小聲道:「快去放了裴淵吧,主公說沒他的事了。」
少鳩一肚子疑問,但也顧不上了,趕緊跑去找裴淵。
「亞卿留步。」武官自廊下走出,擋在正要入廳的易姜跟前:「王上傳話,有人密告亞卿與秦人勾結,可有此事?」
易姜抬眼看他:「說我與秦人勾結?不會還說從我府上搜出了秦國箭簇吧?」
武官愣了一下,隨即冷臉:「亞卿既然知道,就不用下官多言了。」
「哼,好棋。王上居然會相信,他也不想想,若我真與秦人勾結,當初何必費心聯合齊魏結盟。」
武官無言以對。
易姜看他一眼:「我剛回府,要入宮認罪也得等我換身衣裳吧?」
武官視線在她濕透的衣裳上掃了一眼,又連忙移開視線,抬手做請。
易姜大步朝房間走,沒走幾步,身子一軟就倒在了地上。
身體還是不夠好。
醒過來的時候她第一反應竟然是這個。
房間裏點上了燈,燭火朦朧縹緲。她抬手捂了捂額頭,果然滾燙。
口乾舌燥,想爬起來喝口水,剛坐起身,卻發現榻邊坐着個人,一動不動地看着她,也不知道這樣已經多久了。
「要喝水麼?」他終於動了,起身去倒了盞茶過來給她。
「有勞堂堂齊相伺候,真是罪過。」易姜伸手接過,仰頭喝得一乾二淨,又遞給他:「麻煩再倒一盞來。」
公西吾二話不說接了過去,又舀了一盞茶過來給她,在她喝完後還問了句:「還要麼?」
易姜搖頭,將空盞遞給他:「有什麼話就直說吧。」
公西吾放好茶盞,走回來依榻而坐:「跟我去齊國吧。」
易姜笑顏如花:「聃虧被我趕走了,你就要親自盯着我了麼?枉費你為我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費心,甚至還嫁禍我與秦國勾結,逼我無路可退。」
公西吾伸手覆在她手背上:「趙國已經回天乏術,你在這裏是屈才。」
「回天乏術?」易姜抽出手:「那也是拜你所賜吧。在我看來,齊國未必就不是回天乏術。」
公西吾的臉色稍有變化:「你是因為我的緣故不肯去齊國麼?這樣的你與以前的你有什麼分別?你又成了那個只知兒女情長的桓澤。」
「桓澤?」易姜冷笑一聲,忽然坐起來,雙手揪住他衣領扯向自己,惡狠狠地瞪着他的雙眼:「你記着,這世上已經沒有什麼桓澤,從今往後,就只有我。」
二人幾乎貼在一起,公西吾視線與她糾纏,臉上明顯閃過一絲錯愕。